第三章
顾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他以为是柯虔把他救了出来,结果叫来柯虔一问,却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昭明元年,一个普通的,早晨。
若非说有什么特殊,那就是前几天他刚刚正式还政于女帝,名义上,赵宝琮真正掌握了皇权。
他呆呆坐了许久,突然笑了。
柯虔被他这一笑笑得发毛,半天,才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梦着开心事了?”
“不,是做了个噩梦。”顾辞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才发现自己竟然落了泪。
怪不得,把柯虔吓成这样。
他前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穿透赵宝琮胸口的那支箭上。在冲进太庙的那一刻,他想过该如何救赵宝琮出来,想过将来该如何让她体面地留在自己身边,却万万没想到,她那么刚烈,竟然就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一口一个唤他阿辞,排除万难也想和他在一起的赵宝琮,自尽了。
自他成为摄政王以来,大大小小的国事几乎没有经过赵宝琮的手,都是他来处理。赵宝琮虽然本性不坏,却过于任性妄为,视祖宗礼法为无物,曾经有少数几件政事是赵宝琮亲自过问,然而结果都是荒唐得让人啼笑皆非。就连中原三国都知道,西梁有一个昏聩任性的女帝。
顾辞心中从来就明白,西梁绝不能交到赵宝琮手上。
结果,在赵宝琮十九岁那一年,这个视朝政如游戏的女帝不知道受了什么点拨,坚持要他还政。帝师林焕和安证道等一众老臣也在不断施压,纵使在朝堂根深蒂固如他顾辞,也无法装聋作哑。在坚持了数月之后,他终于妥协,将手中的吏权还给赵宝琮,实行了十几年的摄政王决策制作废,往后一切决策必须要有女帝朱批,才能下达。
顾辞承认自己对赵宝琮不是没有感情,这个女子任性归任性,但对他从来都是一腔热烈真情,说不受触动那是假的。然而就从他交出吏权的那一天起,他对赵宝琮,有了一种隐隐的不满,或是再直白一点,是厌恶。
或许是习惯了权力的滋味,无法忍受自己被夺权;或许是担忧大梁将会陷入混乱,无法原谅赵宝琮用国运开玩笑……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赵宝琮这一次,太过分了。
而还政之后,赵宝琮宣布改国号为昭明,还任性地决定休沐一日。
她对顾辞说过,她要做大梁最能配得上他的女子,要让顾辞眼中只有她一人。顾辞初时觉得有趣,后来只觉得可笑——莫非所谓的配得上,就是将整个国家当做儿戏,作为博取目光的筹码?
之后五年,顾辞对赵宝琮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纵使赵宝琮对他百依百顺,他也愈发觉得这位女帝不堪大用。而最终让他决定逼宫谋反的,是赵宝琮的一道旨意——
立顾辞为郎君。
郎君是她即位后司礼新改的称呼,实际上就是皇夫。尽管女帝执政,但后宫礼制依旧沿用前朝,进入后宫的男子,是不得干政的。
他,顾辞,门阀顾家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先帝钦定辅政十几年的摄政王,竟然要成为女帝的皇夫,从此被束缚在后宫里,像前朝妃子一样碌碌无为度过一生。
他终于知道,自还政那天起他对赵宝琮与日俱增的厌恶从何而来了——她明明知道他胸怀大志,立志创下宏图伟业,却要一点一点撕裂他的羽翼,用所谓喜欢的名义,让他当一只被囚禁在后宫里的金丝雀。
他就像赵宝琮喜欢过的花瓶,喜欢过的首饰一样,喜欢便要占有,全然不顾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不去问他要的是什么。
这样的喜欢,虽然热烈,虽然真挚,却让他避之不及。
终于,在大婚那一天,他联合朝中将门燕家,举兵攻进皇宫。赵宝琮始料未及,与仅剩的林焕和宫婢几人,被逼入太庙广场。顾辞明白赵宝琮罪不至死,只想让她交出玉玺,写下禅位诏,乖乖退位便好。没想到向他妥协了十几年的赵宝琮唯独在那一天异常倔强,最终自焚于太庙。
他什么都料到了,唯独没料到赵宝琮会死。
其实她当一个普通女子就挺好,不需要掌握权力也不需要承担责任,胡闹任性也无伤大雅,就这样过完一生就好——顾辞已经把赵宝琮的余生都计划好了,按照赵宝琮的性格,应该是欢天喜地立刻答应的。
可惜,事情的走向,远超他预料。
顾辞站在火光熊熊的太庙里时,只想着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只要他再等一等,赵宝琮就会像以前恶作剧那样跳起来,笑着说,你看我又骗过你了。
琮儿,不应该死的。
……
顾辞在榻上沉默了许久,柯虔愈发等得心惊胆战。
王爷少有失态,这一早上真是太反常了。
“那,今天是休沐日?”终于,顾辞问道。
“是。陛下刚刚下旨,明日早朝。”柯虔应道。
“早朝?”顾辞惊讶。早朝须最晚五更天就起床,赵宝琮赖床,十几年来几乎从未上过早朝。
“是,”柯虔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陛下刚刚让祝良夕通传所有朝臣的。”
这便奇怪了。顾辞虽然对五年前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但也敢肯定赵宝琮绝对没有在休沐第二天就上早朝。莫非,这一次醒来,与当年不同了?
“刚刚司刑大人来问,明日早朝,是否要提安证道一事。”柯虔老老实实做汇报。顾辞的心机和城府不是他能参透的,他还是好好当个侍卫吧。
“提。”沉吟片刻,顾辞果断道。安证道流放一案一直是他经手,赵宝琮从未过问。可既然现在他已还政,赵宝琮又要上早朝,那这等用吏大事,当然要有女帝决策。
一切都回到了起点,很多来不及的事,他都有机会重新筹划。
“王爷,还有一事,”柯虔说道,“燕九小姐来问,三日后有一场游舫诗会,王爷可赏面赴会?”
“就说我偶感风寒,谢过九小姐好意了。”顾辞下榻穿衣,随口道。
“啊?”柯虔有些为难,“之前不是王爷说要和九小姐多多接触,燕家才能……”
未说完的话被顾辞一个眼神挡了回去。柯虔心里暗暗叫苦——当初说要与九小姐创造机会的是王爷,如今要回绝九小姐的,也是王爷。
苦的,都是他这个牵线搭桥的男红娘。
“你不愿意?”顾辞回头看了柯虔一眼,有些好笑。
“王爷,我是你的侍卫,不是月老。”柯虔一脸苦相,“属下能给你和九小姐创造这么多机会已经是殚精竭虑了,现在若再回绝,属下就没法做人了。”
“好好用词。”顾辞挑了一件蟒纹朝服,想了想,还是往柯虔手里一塞,重新选了一件竹纹的,“做人都是练出来的,本王这是对你的器重。”
柯虔不敢怒也不敢言,乖乖将朝服挂好,退下了。
望着那件低调许多的朝服,顾辞怔忡许久,还是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恐怕就是传说中,只手遮天的权臣了吧?
他当年回到西梁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这个样子。
这重来一世,他,又会是什么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