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幕拉开
(上)
“这些张家人如此每日没夜算了有好几旬,也不知到底能算出个什么东西。”
男子一身龙纹金线白色便袍,背手站在张家几丈高的府墙上,对坐在旁边把玩着古怪水晶石的男人说。
就在他们面前的围墙内,矗立着一座几乎赶上围墙高,需要十名壮汉方能勉强合抱的巨大美金星盘,在深夜中兀自闪烁着诡秘的亮金色,倒映着四周满院跪坐于地,排列草茎的张氏族人。
这些看似寻常草茎其实并非凡物,而是道门中的“皇族”张氏花费数代悉心培养的蓍草,传说具有沟通天地的功效,是卜筮最好的工具,搜罗遍大唐也找不出几亩,此刻却在为院子里的张氏族人随手取用。
而往往这些刚递送到手的新鲜蓍草,还未被摆动几次,就已泛黄干枯,仿佛褪尽了生机,余下枯黄的草茎则被专人回收,或是散于民间为张家多出一份不小的进账。或是制成有灵性的器皿赠予其他势力交好。
“自打开元年的异变之后,古筮法对天机的预测就开始越来越失真了,距离完全失效想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天下卜筮便由此分为了大致两条路。
一条是通过推算星象去揣测那玄之又玄的天意,另一条就是这些张氏族人在做的,穷极一切办法来榨取古筮法的最后一点价值。”
男人顿了顿,轻轻拨动手掌内把玩的晶石,如果仔细观察能发现男人的手掌其实与晶石并没有接触,晶石实际上是“悬浮”在男人手掌中的,内部有按比例缩放的墙内美金星盘,星盘周围漂浮的光点想来代表的是正在卜筮的张氏族人。
“张家这星盘还算有点意思。”
“与你的星晶相比如何?”
把玩晶石的男人稍微犹豫了一下。
“虽说干的是竭泽而渔的勾当,可是耐不住咋进去的资源和人力,于星命的测算准确程度,可达十之八九,比你李家皇室养的那些天机师要强太多,至于比我的星晶……只能说各有所长吧。”
白袍男子登时有些许发怔,好像还认真回味了一下把玩晶石男人的话,脸上慢慢开始浮泛出略有得意的表情。
“想我大唐盛世气象,有如此肱骨士族也属寻常事,监正毕竟自异族而来,于我中国卜筮之术力有不逮,不必气馁……”
因为刚得到的赞许难得心情大好,白袍男子自然多话了些,然后略微又有些好奇。
“监正可知他们卜筮的是什么?想来定是什么天下大势,皇族变迁之类,也可与咱们的的测算做些验证……”
被称作监正的男人并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乜斜了白袍男子一眼,然后自顾讲起事来。
“张氏据说祖先可以追溯到汉代的张道陵,却是从前隋开始兴盛的家族,这个家族在如今道家内部的地位就相当于你李家在大唐的地位,说是道家内的“皇族”也不为过,也在曾经天下士族的排名中曾有机会进入所谓的“五姓七望”。
不过后来的王氏那个联盟成立,天下三大王氏家族抱团直接占据了其中的一姓三望,排名次于张氏的三个王氏宗族占了原属于张氏的一姓,流传的五姓七望本来还有后半句,原话是五姓七望,道门张。不过后来传着传着就散佚。
张家掌管宗族大权的是家主,家主是从婴孩培养的,选择家主继承人的方法是依靠卜筮推算……是个很复杂的推算,我暂时还不能推明白,但张家推算出新一任的家主继承人是个女婴,这个女孩出生时的星象也不太好,引起了张氏宗族的动荡……。
“我问得是张家这次卜筮推算的是什么,监正没有必要为此解释太多。”
白袍龙纹男子看见了监正脸上明显的玩味笑容,莫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我已经在回答你的问题。”
监正故作无奈耸了耸肩
“新一任家主的继承人是个女婴,引起了张氏家族的动荡,没有具体的推算内容,他们就是在推算这件事预示着什么。”
年轻监正故意不去看白袍龙纹男子额头跳动的青筋。
“刁民!”
男子看着高墙里堪称奢华的推算,憋了好久,才堪堪憋出来这一句,年轻监正已经有些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又略有无奈得叹了一句。
“大唐是你李家的大唐,可不是它张家的……。”
此刻的围墙内,张氏族人们依旧在进行着他们忙碌的卜筮,好像并不能听闻围墙上的喧闹,这诺大一个张家倒是有几个能听闻的,可是却都不做理会,像是在对这种行为做着默认。
白袍男子并不想再理会监正的讽刺,准备转身离开时。
“监正叫我寻的那个营州的安禄山我派人找了,但是没有结果,我又叫人查阅营州自设立已来的卷宗,倒是在军队的记录里发现了这么一位,不过前些年在征战中坠马摔死了。”
白袍男子似乎犹豫了一会儿。
“那安禄山身死之日,监正到长安——监正可曾瞒了我什么。”
年轻监正明显被这个信息骇住了,并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只发现当自己回过神来,身边的男子已经不知不觉离开了。
“死了几百年的人了,还是这么放心不下身后事吗?”
年轻监正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身侧,不禁有一些喟然,手中的星晶里,那美金星盘的倒影运算骤然加快,好像困扰了许久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围墙两边的推算几乎同时得出了结果,星象所代表的模糊预言隐约显示了群星动乱,原本的三桓四象中不时有飞星,使星,流星陨出……直到最后星星稍显平静时,有三颗星子光芒最盛,西北的吐蕃有一颗,但是相对暗淡,张家的祖地星野有一颗,而最后一颗,也是光芒最盛的,就在在长安不远。
围墙内的美金星盘和年轻监正星晶中的星盘同时炸碎,终止了继续的卜筮,围墙内摆弄蓍草的张氏族人们全部被震出自己的方位,一个个都好像登时老了十几岁,年纪本来就大的甚至直接皮肉消散化作枯骨。
年轻监正捻起自己的一缕头发,能看见几根发丝逐渐变得灰白,但只过了片刻就恢复了原样。
“棋盘已经摆好了,只等棋手们就位,事情会变得有意思吧……。”
以开元为年号的大唐很快就过去了,她的下一个年号,被叫做天宝。
(中)
——
在长安西北几里的地方有一座县城,被它的居民自称为陵县,县西有一座小庭院,原来只有一个远游的穷酸书生居住,最近来了一个不大寻常的“客人”。
是个方十余岁的小孩,明显在小院里做的是侍奉书生的书童活计,可是却总被不明真相的外人误认为是那穷酸书生的小主人什么……。
再谈及那书生,可确实称得上穷酸迂腐了,要是迎面打那么一眼,能勉强看出是个清秀的少年,第二眼能看出这少年没有什么精神,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累的。
就算是走的那么几步路,也总是叫人去担心他什么时候会跌倒,和他说两句话吧,说着说着就磕磕巴巴起来了,明明讲的是件很好明白的事,你就是和他搞不清楚,他总有自己的路子,还经常借用经典之乎者也,让人甚是火大。
至于书生的学问嘛,除了经常和他吵架的买菜大妈倒是真没人了解。唯一明面上出彩的方面便该是棋术了,据几位经常混迹路边棋摊的陵县本地老木野狐评价,应该是很高的,可是却总不为四邻的棋手们所认可,原因就是每次书生出来摆棋摊手谈的时候,不论对弈高手还是臭棋篓子,几乎输赢都是四六分,纯利也就能在买菜大妈的摊位上每天多买几颗鸡蛋。
再看那新来的童子,下棋能简便简,而且手谈之时,面对着四邻的棋手竟是从来没输过,唯一一次失利也就是面对曾高度评价过书生的那几个老者之一,输在了争气的功夫上,在四邻看来明明是旗鼓相当,可是那老者却唯有不住摇头皱眉,收官时意味深长看了书生一眼,之后却是再也没来过。
这天的穷酸书生依旧像往常一样赶在晚饭后开始摆棋摊,对弈的是位面相不善肌肉虬结的壮汉,开始是按了书生点的三局两胜,而后顺了壮汉的五局三胜,而后再顺了书生的七局四胜……最后终于是没一个闲汉愿意继续围观了,四下里只剩了那侍奉的书童,看着自家主人的对弈,脸色也尽显其尴尬。
那壮汉终于在第十局中失却了耐心,来薅书生的衣领,理也不讲了就是要这赢棋的铜板,书生也不慌,只是和这壮汉理论,话里话外讥讽壮汉玩不起,可毕竟说的隐晦,壮汉的拳头是举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奶奶的,没见过你这样穷措大,舍几个铜板能少块肉不成,爷爷没心情和你继续牵扯,铜板拿来,你个痴汉……。”
“你个大汉真是输不起,为几颗铜板便如此跳脚,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杀人父母呢……今天小生别的不讲,偏就认着了个理字,铜板不可能给。”
“爷爷何曾输过了,五局三时明明是赢了的,还不是你个獠人非要搞什么……。”
——
小书童从来没见过书生这个样子,壮汉被打中鼻子后退了好几步,薅着书生衣领的手也松开了,书生面无表情盯着壮汉,一时间竟唬得壮汉不敢上前。
“奶奶的!”
周围散开的闲汉们早聚了回来,市井打架总比看棋有趣得多,眼见那壮汉回过神开始对书生饱以老拳,书生也不甘示弱,路子却是清一色戳眼珠子和踢鸟掰手指,不一会儿竟是打了个不相上下,最后只是听了不知道哪里一声孩童自我打气式的大叫,压在书生身上的壮汉一抬头,只看见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椅子由小变大……。
——
小书童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族内长辈口中家族的希望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他看着自己面前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不觉有些不忿,想来这个所谓家族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也大抵是个虚名了,究其原因不过是个嫡生子罢,再回首一下自己的身世,虽说是出身偏房,也毕竟是个公子,没有被家族排除权利中心之外,至于学识六艺,放眼家族同辈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当初不知是脑子犯了什么病同意了外派长安做事……是不是要来向这个废物公子求求情,说不定能被放还家族。
“咳咳。”
一声咳嗽打断了小书童的思绪,看着自家的主人回过头来,那张脸上青青紫紫,竟然找不出一处好肉了……。
“公子有何吩咐。”
小书童迅速低下头,努力遮掩着自己抽动的面部表情。
“你来跟我,也有一个月了吧。”
“回公子,一个月余四天,过了今夜,该是五天了。”
“你倒是记得清楚,怕是这一日捱着一日,早已不耐烦了吧。
居安老哥也是,我早和他说过我一个人在这长安正好,非要从族里给我派个帮手,还叫我点拨,我又能来教些什么呢……。”
书生说的居安老哥便是大房的公子了,据说是很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家主,可是在小书童听来却有一丝卖弄之嫌,不自觉翻了个白眼——
发现今天的星象竟是略有些奇怪,有一颗命星闪烁个不停,联系着整个星空都有些不平静的感觉。
“天下将变啊。”
小书童这才发现原来书生是和自己一起看着星象的,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的白眼有没有被发现。
书生收回了目光,也不再去管那书童,开始自顾往自家小庭院走着,说着话,不知道是给那书童听,还是给自己听。
“这大争之世,我徐家盼了百年了,自五胡乱华先祖入梁洲至今,中原正统便只由稷下学宫那群齐鲁学士们占据,在这群混蛋眼里除却了自身可以说是整个天下都是蛮夷,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还有西北獠——
哦对,西戎那群混蛋是断然不敢骂的,如今的李家皇室血脉可不干净。”
小书童没有料到书生会有这种话,一时间脸竟是惊得有些发白。书生瞥了小书童一眼,有些玩味。
“这样就被唬住了,以后可是会习惯的。”
总算是回了自家的庭院,书生关上了院门,没有进屋,开始去扯房前菜园里种植不知名的茅草,小书童曾也对这茅草很是好奇,可是翻遍了图书,也寻不出这茅草的名字和来历。
“刚才我是有些激动了,只是记起早先家族里的位先辈,代表着徐家在贞观年入仕,受尽了中原士族们的排挤,最后竟于而立之年悬梁于一从五品小官任上……。
其实啊,这天下不是李家的……或者更好理解的说,放在前隋,天下也从来不是杨家的,这天下是崔,卢,郑,王,家的,是张家的,是五姓七望的,不要提李家也在五姓七望,那只是中原士族卖给李家王朝的一个面子罢了,这天下,从来都是这些高门士族的。
还记得贞观年关于官话的那次辩论,明明要求的是春秋雅言,这群齐鲁学士不仅一点也不听南渡士族的建议,连李家皇帝的意见都要驳回,本来就是被异族统治了百年的土地,那些古音还能剩几分呢,可最后订下的雅言,可不还是就是他们的河洛音,为了自己那份中原正统,可真是脸都不要了。”
书生扯了有五十根茅草便收了手,小书童这才猜到他应该是要做一场卜筮,他走进屋子把手里的蓍草全部放在桌子上,用手一划便分成两堆。
“先生。”小书童提醒道“大衍之数五十,留一以象太极。”
“卜筮留一,一来象征卜筮者作出世观,二来提醒自身万事留一线后路,可大争之世将至,我徐家必争一席,何谈置身事外,既然已经入局,也应抱必胜之心,更无处可谈留一。”
书生开始两手夹带蓍草摆动运算,不时伸手在旁边的纸上写下运算结果。
“天下士族,家家讨厌中原门阀,可是却都迫不得已跟他们去谄媚献礼,这些“中原正统”,四方厌弃,可是四边却皆趋之若骛……现在啊,就有一个机会,只要抓住了它,我徐家也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崔,卢,郑,王,李,
也不一定非要去争那天下,西北李家就是追随着李氏王朝入的中原,这两个李,可并非一笔写出来的。”
说话间,书生的卜筮已经经过了十八变,那些被摆弄的蓍草肉眼可见的干枯泛黄,纸上描绘的卦象也已显现其雏形。
“坤卦,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小书童看清卦象念道,随即感觉有些犯困,眼睛有一点发花,想去看一眼书生,可是好像根本没有力气抬起头,好吧,用下力,把头猛地一抬——可真是舒服极了,感觉自己好像没有重量似的,被穿堂风一吹,好像飞起来了……不对!!!
小书童把头低了下去,看见了垂首瘫坐的自己,和一旁闭目静坐的书生。
这并非实质的风,或者换而言之,现在状态的书生对于实质的风是无感的,给他风这种感觉的,是冥冥中卜筮带来的牵引。
他在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以期更能适应于这“风”,能被这风更灵活带动……还是冥冥中那种感觉告诉他,自己想要寻找的,将要到了。
(下)
……
这是陵县西南一座小村庄的某家农户,入夜颇深了,可是这家的主屋还在点着灯,屋里有夫妇窃窃私语不止。
“你这婆娘家和那长安城里的张家到底是怎么个干系,怎么人家无事非要召你入那宗族。”
“奴家又哪里知道,只不过家父碰巧姓张罢了,可是老爷子也从来没有提过与那张家有什么关系。”
“要不你回娘家再细问问?”
“这事说来也怪,那张家的传话下来,父亲也莫名染病身故了,母亲一妇道人家,怕是连那长安的张家都没听过。”
妇人说着,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你那过世的父亲莫不真的是出自张家某房的?不然这好端端那张家怎会召咱们去宗族,还强调一家人都去,你这故去的父亲在族里地位只怕是不低……。”
“奴家觉得不像,我那父亲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张家可是有族学内堂——不过这归根到底也是件好事,咱们家能在皇城长安有宗族分配的房子,每个月即使不干活也有下发的月钱,安西也能有个好地方读书,日后再科举有成中了大官……。”
“你可知我最担心的就是咱家安西啊——生下来一双紫瞳,请来的算命先生不是说根本看不出命格,就是宁肯赔钱也不愿意多说,而且这孩子从小到大,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也从来不和别的孩子玩……就跟中邪似的。”
男人故意压低了声音。
“咱们家安西四岁时我带他进长安城,那次正巧碰上皇帝出巡,百姓们都跟着跪拜,我刚要拉着安西跪下的时候,你知道这孩子说了什么吗。”
“安西他爹,这事你可没跟我说过啊……。”
“我不跟你说是怕给你吓坏了!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那时候刚想拉安西跪下,安西甩开我的手,指着皇上的车架对我说“爹爹,那车架当真气派,我日后也搞一架怎样”。
幸亏当时没人听见,而且我跟你说,我曾偷偷塞了钱问一个好像是挺有道行的算命先生,那先生见我给的多,隐晦的和我说,安西有反骨……。”
“安西他爹,这可不兴说啊。”男人的话真的是给妇人吓坏了,上来就要捂丈夫的嘴。
“我说你这妇人怕是吓傻了,这屋子就咱们俩人。”
男人推开妇人,又顿了顿,然后接着自己的话。“其实这些还不是最离谱的,你知道吗,那个跟我说安西有反骨的先生,等我第二次再去找他问东西,你猜怎么着。”
“怎么啦?”
“那先生死了,没有啥毛病,就是暴毙,我打听了日子,就在收了咱钱第二天……。”
妇人不敢再说什么,男人低头呷了口茶汤——凉了有些泛苦。
“就说咱们家安西这个样子,要是真去了长安城,给人见得多了,我真怕就给那不良人衙门捏造罪名抓进去了,咱们可就这一个孩子……。”
呼啸的晚风吹动农户家屋门的合页吱啦作响,大片的月华穿过窗棂泼洒在屋子的地面,显出模糊的轮廓,只是空气中莫名浮泛一种压抑的闷热。
屋子里的月华逐渐被黑暗覆盖,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不知道下了多久,屋内响起了叩门声。这倒是唬了屋内人一跳。
“安西他爹,天色这么晚,又是谁来扣门了。”
倒不是妇人敏感,实在是寻常的农户家极少会有深夜来访的客人,更何况在这之前夫妇之间还有一场紧张的谈话。
“不知道,但是最近也只有张家的事了吧……我出去看看。”
男人说着走出屋子,妇人听着有人对话的声音,可是无奈农户家屋门和院门一般都是间隔比较远,再加上对话的声音本就不大,所以根本听不清楚来人说了什么。
“安西他娘,是先生来了,来治安西的病,快过来煮茶。”
妇人顿时有些茫然,什么先生,她并不曾记得家里有对那个外人有这么尊敬,来治安西的病?自家的孩子何时有病……
屋子的门被再度打开,屋里进来个身穿缁衣,面容俊秀的男人,可是自己并没有见过啊——妇人顿时觉得脑袋发晕,用手狠狠锤了一下脑袋。
对了,是先生啊!先生是来治安西的病的……安西确实是有病的,前些日子受吓得了失魂症……可是受了什么吓来着?我家和先生又是怎么认识的?妇人只感觉脑袋很是发胀,眼睛看东西也有些失真,恍恍惚惚像是喝醉了酒,朦胧听着耳畔有伴着回音的呓语。
“安西和玩伴去山里玩被熊吓失了魂,我和你家很早之前就认识了,至于怎么认识的,那不太重要……。”
缁衣男子对妇人说。“现在带我去看看安西吧,失魂症可不能耽搁太久。”
“对,安西和玩伴去山里玩被熊吓失了魂,我家和先生老早之前就认识……。”
妇人开始不自觉得复述缁衣男子的话,眼睛散瞳成淡黑色,男子暗自吐了口气,编东西他一向不擅长,不过好在过了今天,所有人都会忘记刚才的事。召来的雨下不了多久了,必须抓紧时间,至于一些苍蝇,既然翻不出什么浪花就可以暂时不必在意。
缁衣男子被妇人引进内室,能看见屋内的床上有熟睡的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睫毛很长,面相有些秀气。
缁衣男子朝男孩一挥手,一块很清澈的菱形水晶悬浮在男孩脸上,向下辐散出淡金色的光晕。
而下方男孩的眼睛却异变陡生,射出强烈的紫芒,缁衣男子伸手点住那水晶,金色光晕顿时扩得更大了,堪堪遮掩住那四射的紫芒。
两种颜色之间好似进行着一场拉锯战,任是谁都奈何不了谁,直到缁衣男子用空闲出来的那只手开始在虚空中画出符咒,男孩脸上的水晶里竟出现了相同的手绘符咒镜像,水晶下面的尖端飘散出金色的丝线,有灵性般向男孩的眼睛扑去。
那金线刚一出现就散发着迷幻的金色光晕,震颤着摄人心魄的呓音,于是眼睛射出的紫芒也变得柔和了,金色的丝线一边轻抚着紫芒,一边钻进钻出男孩的眼睛,可是男孩依旧没有感觉般,睡得很熟。
等紫芒摆脱金色丝线的魅惑时已经晚了,眼睛猛地发射出更强的紫芒,被缁衣男子点水晶的那只手一按便压了回去。
金线缝合的速度加快,两只眼睛的金线同时缝到眼角,还优雅打了个死结,堵死了最后一丝逸射的紫光。
缁衣男子撤去了男孩眼睛上的水晶,金色丝线缓缓消失,竟没留一点痕迹,男孩在熟睡中伸了个懒腰,有些微微睁眼,露出了黑色的瞳孔,随即便轻轻闭了回去,没有看见屋里的几人,缁衣男子抬手式去了额头细密的汗珠。屋外的雨下过了气,只剩下些稀稀疏疏的零落雨滴。
“先生,我家安西……好啦?”妇人走上前来,有些痴痴得说。
缁衣男子顿时有些发懵,没想到这中了咒的妇人仍还能有正常思考的能力,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手上隐隐准备咒术起势……
可是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熟睡的孩子,再看向眼前虽然被下了咒仍保持着急切的父母。
手中凝聚的咒术缓缓消散,男子犹豫了一会儿。盯着两人的眼睛道。
“大嫂,我是个江湖方士,好多年前来长安寻亲,路上没了盘缠,你们一家人管了我顿饭,咱们这才认识的,我刚刚又路过此地,这天突然下起了雨,无奈又来你家叨扰,见公子好像是得了失魂之症,碰巧又有些手段,便帮了个忙。
至于你家公子的紫瞳之事,还魂后便如此,在下也不知……大哥大嫂,都记得了吗?”
缁衣男子眼中淡金色的光晕流转,屋内夫妇将他的话不带感情的复述了一遍,男子确定没有失误之处后对男人招手道。
“大哥,关于安西的命格,我还有些话和你说。”
男人木然将耳朵贴了过去,缁衣男子将自己的音量缓缓降低。
“喂!你?听得够久了吧。”
窗棂旁的书生登时打了个哆嗦,冥冥中那种契合天意的感觉立刻消散了大半,身体不由自主被向西北方自己的身体拉去,缁衣男子向西北抬起手来,朝着虚无一握,书生顿时觉得自己被锁定,竟是一动不得动。
书生感觉周围的压力越来越强,已经可以肯定屋内的那个存在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干脆一咬牙,在自己的意识中一拉,趁着屋内缁衣男子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逃了出去,男子的手骤然握紧,屋外的意识体顷刻炸碎,男子走出屋子,屋外的雨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数里外的陵县小庭院中,原本静坐的书生身体猛地向前一坠,开始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是一丝血色都没有了,抬眼看向一旁的书童,却是一点反应没有,书生用尽全身力气想站起来,可这起身换来的只是更强的灵肉分离痛感和踉跄,那便只好爬过去了,好不容易抓住书童的袖子,只是微微用力,那书童竟直挺挺倒了下去。
微微试探鼻息,书生叹了口气。
——
走在雨后略微泥泞的乡间土路上,有云彩遮住了夜空里正亮的月光,阴影里的缁衣男子看着水晶里书生瘫倒在地昏睡的倒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