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诱惑
动物实验中心门卫室刚刚掌灯,唐老师还没来得及给来访登记册翻面,陆知朴就裹得严严实实,在窗口敲玻璃了。
“唐老师,我登个记!”下半截脸埋在领口里。
“驴都没你上工早。”唐老师平时挺正经的,就只和陆知朴聊得来。
“哈哈,您这话不能说,您比我上工早。”
“去你的!”唐老师在登记册崭新的一面上写好表头,推开窗玻璃递给陆知朴,“卡着开门来,是有大实验啊?你一个人做,没人帮你?”
“一个人够了。”
“不容易啊,春节前了还这么忙。你今年过年还回家吗?”
“就是为了回,才赶着点儿做,晚了就得留学校食堂吃饺子了。”
“你们导师也真是……回来再做呗,有什么非要赶这一两天的,你说是吧?”
陆知朴心里愧疚,嘴上只能说:“不能怪老师,老师催我们早走呢。”犹豫了一下,他终于问了一直忐忑想问的,“唐老师,动物部里头有什么事儿吗?”
唐老师琢磨,摇了摇头:“没有吧,什么算事儿呀?你问这干嘛?”
陆知朴赶紧圆话:“我们听说要涨饲养费呢。”
唐老师摆手道:“没听说。涨了才好呢,给我们工资也涨一涨。”
再聊下去怕是要露馅儿。陆知朴是心里藏不住事儿,干坏事就挂相的人,平时即便跟熟人话也不多。今天和唐老师说得已经太多了。他和老师告别,拎着大号自封袋瑟缩着快步往里走。
陆知朴走进去没多远,听到门卫室的座机铃铃响起来。唐老师接电话喂了声,然后是门卫室老铁门推开的响动,唐老师着急地喊他名字。
“陆知朴!陆知朴,等一下!”
他追过来了。那是什么电话?他为什么接了电话来追我?他们终于发现动物部里有跳蚤了吗?
陆知朴心里的一亩三分地儿咚咚震,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像热锅上的豆子,迸溅得老高,噼里啪啦地踹着他的心理防线。他终于知道罪恶感是什么感觉了。
唐老师追上来。陆知朴依旧埋着脸,不敢看他眼睛。然后一串钥匙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里。
“饲养室管门老师说,她已经坐车回家过年了,今天不来上班。你是今儿第一个来,给你钥匙开门。”唐老师把钥匙塞进陆知朴口袋,“你手里东西多,不方便拿,我给你放这儿了啊。还有,就算老师不在,进出也得登记,到时候会和我这儿的登记本对的。”
“好的老师。那我进去了。”
在陆知朴背后,朝霞升起。陆知朴走入一片黑暗里,手心汗湿了。
他如常在饲养室外脱掉鞋子,进第一道门套上防护服、鞋套、帽子、口罩、手套,然后进入风室。
风的呼啸声24小时不停,在这样太阳尚未升起的清晨时分,风声才算真正叫醒了陆知朴。风声仿佛在说:停下来,别继续犯错了。陆知朴假装没有听到,奋力推开最后一道门,正式走入饲养室。风声消失了。
无人的饲养室并不安静,里面窸窸窣窣全是老鼠踩在垫料上或者啃食饲料的声音,有些瘆人。陆知朴找到自己的房间,先去布置超净台,稍后手术要在这儿进行。他把自己带进来的东西也逐一放进台子一起消毒:脱毛膏、纱布、PBS、组织剪、血管钳、眼科剪、弯头带线针。以上这些都是做手术必备的常规物品。然后是最重磅的东西,16份皮下缓释泵——光这些胶囊一样的白色小塑料就花掉了澳哲生物经费的三分之一。
陆知朴熟练地收拾好一切,然后打开超净台的紫外线灯,进行消毒,俗称“照台子”。从楼外看,这团紫色的薄雾是整个动物实验楼唯一的光亮。
最后他拿出三份粉末药品。先是白色粉末的血管紧张素,动物摄入这种药,就会诱导出高血压;然后是安瓿瓶装着的青霉素,做完手术注射抗生素可以防止感染,虽然在这样干净的实验室里感染的可能性已经很低。
最后是最重磅的:那是指尖那么小一堆粉色粉末,分装在1.5毫升透明EP管里;粉末很容易潮,管口还用封口膜绑死。
这种粉色粉末就是酶X的抑制剂,由澳哲生物生产并赠送给戴仁栋实验室使用。是陆知朴研究的中的重要工具药,也是它的生产者澳哲生物计划上市的一款新药。药物最开始都要进行动物实验;澳哲生物知道戴老师研究中会用到高血压动物模型,于是和他合作,将这一小部分动物实验外包给戴老师。戴老师获得了项目、资金和一个课题,盘算着能养活一个研究生了,自然欢喜地接下,而澳哲生物则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之所以说最便宜,是因为研究生可比公司内的科学家便宜多了,人工成本比一比几乎相当于免费。
陆知朴就是被这个项目养着的研究生,他唯一的“爸爸”,他自然千万般小心地对待。但此时单纯如他不知道的是,澳哲生物的鸡蛋放在了很多个篮子里:还有4个实验室也承接了一样的课题,虽然其中内容“拼盘”有所不同,但高血压动物模型这一点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关键实验上,澳哲生物有5个重复实验结果可以对照,即便哪个实验室掉链子,他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这种关系就像不对等的畸形恋爱,注定会有一方因爱生恨。现在这一方就是走向极端的陆知朴。
太阳正逐渐从窗口升起,室内的人造灯光在阳光对比下变得黯淡惨白。等待紫外线照台子还要30分钟。这段时间他把16只老鼠的体重秤了一遍。
黑色的C57老鼠吃得很好,油光锃亮。按照平时的步骤,他只需要把老鼠扔在电子秤上读个数,再扔回笼子里,记个数就好,他看都不会多看老鼠一眼,动作纯靠肌肉记忆。但今天他老老实实把每只实验鼠都盘了一遍——这件事他琢磨一夜了,一直惦记着干。他捏着老鼠脖子,仔细翻开一层层毛发检查,寻找跳蚤存在的蛛丝马迹。黑老鼠身上查黑跳蚤着实是件难事,陆知朴眼睛都瞪疼了。
什么都没看到。可他不确定是真的没长还是没查出来。他烦躁地挠头,然后意识到头发压在帽子底下。他更烦躁了。
在他的C57旁边还有药理系养的几笼大白鼠,无论体积还是颜色都更适合检查跳蚤。鼠笼都放在开放性笼架上,笼子也没锁,实验室也没监控探头,如果现在陆知朴偷偷做点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只要拿出一笼检查那么几只,五分钟之内就能吃到一颗定心丸。
面临考试挂科的学生手边就有一份标准答案,考场还没有监考老师,抄答案的吸引力太大了。豁出去了!
出手前一秒,套在自封袋里的手机亮起灯,是来短信的通知。这个时间点谁会给自己发消息?陆知朴想假装没看到,可是短信灯又亮了,机身嗡嗡响着在桌子上跳太空步。事出反常,陆知朴暂时收住“歹心”,点亮手机先检查消息。
非常意外地,他看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陌生号码,自称来自澳哲生物。
“小陆你好,我是澳哲生物临床前研究动物实验部的陈光。上一次你们的结果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非常精彩。请问春节假期后您可以发一份最新的报告给我们吗?”
第二封短信:
“抱歉忘记说,已经联系过戴老师了,戴老师说你全权负责这个项目,让我们直接联系你。我们领导层对这个结果特别关注,如果这次结果依然好,我们希望追加合作经费,与你们实验室做更长远的合作规划。”
陆知朴长叹一口气。老天爷真的是有眼睛,怕什么来什么。想了想他按下键盘回复道:
“陈经理好。春节后我们联系,希望可以长期合作。”
——希望你们多给钱。他按下这一行字,又哈哈笑着删掉。
时间到。他关掉紫外线灯,打开通风,驱散臭氧的不适味道。手术器械用酒精消毒好后,药品按照计算好的浓度用PBS溶好,吸入1ml注射器后,细细的针头刺破皮下缓释泵一段的小孔,将药液小心推进泵里,直至从对面的小孔露出水珠;一滴水珠滴下,也宣告泵里的空气都排空了,这样的泵算是制备妥当。6个灌注血管紧张素溶液,6个灌注纯PBS溶液作为对照组,另外4个暂时留空以备不测。培养皿里已经倒上清澈的PBS溶液,灌注好的泵就泡在里面。
处理好药物接下来就是处理动物。麻醉后,陆知朴拿出棉签小心地在小鼠背部涂上脱毛膏,涂上三只后,第一只已经脱好,用水轻轻一带黑色的毛就全部卷在棉签头上,露出嫩粉色的皮肤,意外的很可爱。脱毛范围要比手术范围大,以免感染。很快,第一批麻醉的6只老鼠已经排排趴好了,干干净净地露着后背,成了一排“膀爷”。
陆知朴很有耐心,这样琐碎重复的动作他做起来甚至有些充实的快乐,他喜欢这样按部就班的感觉。
手术的过程他也很熟练了——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全程自己做,但帮其他人做了六七次这个小手术。手术很简单:剪开背部皮肤,钝性分离皮下组织,撑出一个“小帐篷”,再把泵塞进去。熟练的实验员会控制“帐篷”比泵大那么一点点,陆知朴就是这么手底下有准儿的实验员。最后用PBS清洗泵周围的组织,然后缝合。三两针就可以缝好这样一个小小的切口。整个过程流畅的话,五分钟就可以完成一例,这6只理论上半个小时就能做完了。逐一注射抗生素后,老鼠们再次趴回到干净的垫料上,排排睡,静静等待从麻醉中苏醒。
第一批完成后,陆知朴等不及休息,赶紧处理另外一批。新的6只动物打上麻醉,陆知朴等待麻药生效的时候终于能歇口气,驮着背、低着头,闭目养神。
他其实一夜没睡,听着刘浪的呼噜声辗转反侧。这一夜是最后的反悔机会,他想过如果刘浪跳起来劝他,他就放弃,他是封闭了自己的是非之心、被本能推动着做了梭哈的决定,而如果有个人用是非之论劝说他哪怕一句,他都不保证自己不动摇。可是刘浪什么都没说。陆知朴觉得这就是命运的明示了,告诉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道德之神也不应该对他指手画脚。
又或许这些都是他和刘浪想多了,庸人自扰了。你看,也并没有从老鼠身上抓到跳蚤啊?跳蚤感染到动物部很可能就是一场臆想。管理老师也回家过年,研究生绝大部分也不会在年前安排动物实验了,不出意外的话没人会再一寸寸检查这里。就算真的有……也查不到自己身上。
陆知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留住企业资助、逃避责任,这些动机居然推着他干出违背道德准则的事,他从前想都不敢想。原来并不是自己品德够高尚,只是遇到的事儿不够糟糕。人性本恶,自己亦如是。
就在他重整旗鼓准备完成下半场实验时,屋门作响。陆知朴猛回头。
帽子和口罩之间是吴昕微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