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室友的消失说开去

在宿舍楼门口等了会儿，等到没人一起了，刘浪做贼一样溜进去。

刘浪宿舍在二层，掩映在树冠之下。除了夏天蚊子多，应该算整个楼窗景最好的房间了。

万幸宿舍里也没人，应该是都去自习室了。他以最快速度脱下所有衣裳，味道再次差点儿给他送走。该晾在哪儿呢？这破宿舍没有阳台，楼道也不通风。选了半天位置都不合适，最后他一咬牙，干脆把毛衣和厚裤子夹起来，趁宿管阿姨没看见，偷偷挂到窗外去了。反正二层，吹下去也砸不坏人。

然后他以最快速度奔到楼道另一侧的公共浴室洗干净自己。

沐浴的过程可太疗愈了，他觉得自己从头到尾脱胎换骨，代入了白娘子第一次化为人身的舒爽。除了胳膊还有点痒痒，起了几个红疙瘩，大概是热出的湿疹，其他每一寸皮肤都彻底松快下来。

脱下耗子皮重现人形后，他才踏踏实实地打开装老陆衣服的袋子。拿衣服出来之前他再三闻了闻自己的手，确定没有异味。

两件厚实的套头衫，经济适用，气质很像陆知朴。他将衣服整齐叠起。

叠衣服时他突然想起陆知朴的话——“让我沾沾仙气儿行吗？“

鬼使神差地，他觉得自己应该穿穿这两件衣服，哪怕他已经不需要了。可是承诺需要兑现。

一件套一件，带着小女孩试穿高跟鞋的心情。两件本来就大的衣服叠穿，又瘦又不高的刘浪像被埋了。

然后他翻箱倒柜找那张彩票。抽屉像垃圾堆，揉得乱七八糟的纸上还落了灰。

“兑奖的时候收回去了吧？号码、号码……“从笔记本查到中奖号码后，他抄在便签上，抄到一半又划掉。

“这是四千的号码，沾仙气儿应该抄大奖的中奖号码吧？“

很快，写着一千万奖金池兑奖号码的黄色便笺已经躺在之前装衣服的塑料袋里。

刘浪正准备脱衣服，突然听见有人暴躁砸门。

这很奇怪。因为楼里多是在附属医院实习的、值夜班值得昏天黑地的小大夫，还有个别休班的住院医，都是白天晚上不是在昏睡就是在自习的人，大家都大气不敢出，默契地营造极为安静的环境。拿钥匙拧锁眼都恨不得被锁头弹开的声音吓一跳，能在门外叫人或者短信约人就绝对不敲门，更别说砸门了，会被凌迟的！

——被凌迟的当然不仅是砸门的，还有招来砸门的，也就是刘浪。

他烦躁地挠了挠胳膊，紧赶着开门去。

“不会是楼长杀来了吧？“他开门前最后一刻回头看了看窗外的衣服：还在，那应该不是楼长问责。如果不是楼长那会是——

“武思诚在里头吗？“是一米八个头、凌厉的女生。

刘浪叹气：“你们早就搬出去租房子住，他怎么会在宿舍。“

来人是武思诚的女朋友，刘浪一直记不住她叫什么名字，就记得她是平面模特，画着浓妆，阳光下脸显得惨白惨白的，瘦得没什么血色。她无论冬天夏天都要露着点哪儿，比如现在这么冷的天，她膝盖以下都光着。

刘浪不禁被她细杆似的小腿吸引住了；倒不是觉得美，他不喜欢这么瘦的款。他主要是替她冷，还犯了职业病，脑子里过电一样地回忆如果小腿肌肉抽搐，抽的是哪些肌群，怎么缓解。

“他好几天没回家了。武思诚，你别躲着！我知道你在这儿！“

说着说着，女模特挑高了嗓门。

住隔壁对彭渤闻声而来。正撞见刘浪丧眉搭眼地对阵横眉闹事美女，眼瞅着就要吃亏。

他正要上来帮腔，却见刘浪一副没辙的样子，紧接着“咣“地关上了门。长腿美女被门板拍了脸，啊地叫着跌出去。

好家伙！彭渤吓了一大跳。他慌慌张张跑上去检查。

“你没事儿吧！眼睛睁得开吗？鼻子给我看看？“

“别碰我鼻子！“

“哦，嘴没事儿。眼睛……你这妆化得挺黑，我看不出来啊。你睁开眼我看看结膜。“

“我也是学医的，自己能行。“

女孩踉踉跄跄站起来，鼻头都红了，眼睛里挂着泪。

“哟，那不知道。你也是咱们学校的？“

“考不上你们这么高级的大学。我是小城市医科大学的，该会的也会。“

听她这么酸溜溜的，彭渤连忙摆手解释。

“不是这个意思，怎么会冒犯同行呢？都是友人学校。这、这刘浪，没轻没重的！浪人，出来给人家女生道歉，你干嘛呢你？“

刘浪开了门。

“对不起。“

啪，又关上门。

“他他他平常不是这么没礼貌，他对人可有礼貌了，人缘特别好，三好生——“

“你是说我不是人呗？都怪我？“

刘浪又开开门。

“咣咣凿门你有礼貌？别跟楼道里嗷嗷叫了，都是补觉的，进屋说。进吗？“

别扭了一会儿，女生还是被彭渤哄进了屋。

“该、该怎么称呼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彭渤边说边打扫出一张椅子。

“武思诚呢？“

“你是他的？“

“青梅竹马。他要读博，不回家乡了。我就跟着他来了BJ。我的学校你们这儿看不上，找不到实习工作，就转行做了兼职模特。他没钱，我付房租。我跟我妈说肯定结婚，愿意给他花钱，他以后大有可为，能挣大钱，不会负我。然后呢？他一句话不说玩儿失踪，再找不到他我就报警。我倒是要看看他是死了还是要甩了我。“

女孩开宗明义倒也省了两个男人追问，但信息量有点大。

最重要的是，他们印象中武思诚一直是花丛里的男人，就连这个模特女友在他口中也是非常普通的一个而已；青梅竹马，从没听说过。

“你没骗人吧？“刘浪开腔。

“狗才骗人。“女孩倒也不含糊。

听着二人情商下线的对话，彭渤觉得自己还是别张嘴了。

“我也没骗你。他搬走之后，除了上课实习，我再没见过他了。明天考试，应该能见面。中午11点半考完，你去医院堵他。“

“不住家，不住宿舍……他是不是和别的女人住了？“

“这没准儿。“

彭渤赶忙拦一嘴：“浪人，别瞎说。嫂子，我是我们班班长，待会儿给他发个飞信看看，不过这家伙确实不爱回消息，电话也不接，总是关机。可能就是哪儿忙着呢，比如跟老师上手术台呢？“

刘浪：“你别骗她了。武思诚实习也老请假，他们学习小组就跟没这号人一样。“

“不拆我台你能死？“

彭渤气得牙痒痒。

刘浪接着说：“总之人不出事儿就皆大欢喜。我好奇多问一句啊，你找到他之后呢？“

女生想了想：

“分手吧。“

“啊？“两个男生没接住。

“分手，或者报警。他要是流连野花丛，我要当面跟他说分手。要是他真在外头出事儿了，废了残了，我豁出去养他，给他报仇。“

二人送走这位直到最后都不愿透露姓名的女侠后，感觉凉气从脚下起。

“她要真跟武思诚分手，我倒是有兴趣追一追。“彭渤说。

“思诚多长时间没和咱们联系了？“刘浪问，“我反正是三四天没见过他了。“

“我比你还久。他跟咱俩又不转同一个科，班里最近也没啥事，我也好久没群发消息了。都快把他忘了。“

“打个电话吧。“

刘浪去兜里掏手机，才意识到这是陆知朴的衣服，没兜，手机不在。

彭渤早就注意到他的奇装异服了：“你这穿的什么啊，买这么大？“

“这不是我衣服，我师兄的。“他说着就脱下来，脱一件叠一件，叠好平整地塞进袋子里。

看到里面居然还有一件，彭渤看傻了眼。

“变态。“

“我的衣服都是耗子味儿。“

“你胳膊上是啥？一串红疹子。“

“不知道，挺痒痒的。“

“几天了？“

“没注意，好像昨天开始痒的。你看见我手机了吗？“

“吶，你床上。好像是来电话了，屏幕亮着。“

拿过来一看，果然，是吴昕师姐的来电。

彭渤解围：“我打给思诚吧。你接你的。我出去打。“说罢带上房门出去了。

吴昕清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如果说老陆待人像春天般温暖，那吴昕师姐就是初冬，有阳光，仅限和煦，有凛冽，但不至于伤人。就连刘浪这么自信的人，在吴昕的面前也总是忍不住拷问自己，反思是不是哪里出错了。吴昕的声音就是这样，凉飕飕的，能瞬间把人抓进理智里。

“刘浪，谢谢你，我已经在206室的冰箱看到你留的组织了，刚刚跑上胶。杂合子那么多，处理了很久吧？“

“还行，不麻烦。师姐你那么快就从中科院回来了？“

“找你就是为了这个事儿。今天送新样的时候我也拿到了上次打质谱的结果。好结果。咱们猜对了，是硝基化修饰。“

刘浪喜出望外：“真的啊？真的吗？“

“哈哈，怎么出阳性结果你反而不敢相信了？“

“这真是，等太久太久了，试了快十种修饰了吧，不敢相信终于结束了。“

“是真的，两个活性域的硝基化修饰位点，理论上肯定会影响酶活性的。但还有第三个氨基酸修饰，在非活性域。这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而且我快毕业了，没时间继续做了。“

吴昕顿了顿。

“刘浪，你想不想接下这个课题？“

“什么……“

“我是问，你想不想正式转到基础医学专业，接下这个课题，去研究它？“

脑海里，闰土举起钢叉。月光下，刀光锃亮。

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老陆，今天我的仙气儿，你是一定会沾上的。“

“你不用现在做决定，毕竟放弃继续读临床是个很重要的人生决定。如果你感兴趣，“电话那头的吴昕说，“后天是医学部心血管所八年级学生的预答辩和七年级的预开题，欢迎你来旁听。“

“也就是说你和老陆都要参加？“

“对。陆知朴终于能开题了。我刚刚听他说，已经凑够了样本个数。真悬啊，居然在最后一刻让他凑齐了。要没有这批动物，四月都不知道他要拿什么开题。“

“好，后天我去听。师姐加油！“

“等你的好消息。“

这一刻，刘浪有取之不尽的奔头。豁然开朗的前路亮起一盏灯，吴昕举着灯像灯塔一样伟岸。

他好像突然就这么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虽然他目前仍不确定。用他的话说，他这辈子没“喜欢“过什么。什么都可以，都是淡淡的。所以，吴昕抛来的橄榄枝，到底是他心里真的喜欢，真的想做？还是仅仅是因为这是别人没有的机会，是虚荣与骄傲？

他不知道。这种时候冷静冷静，先按自己的节奏生活更为妥当。

眼前的生活，就是通过明天的考试。他很快收下心，暂时忘了灯塔，忘了橄榄枝，忘了预答辩，忘了刚刚的女侠，忘了身后床头陆知朴的衣服，忘了胳膊上的包，也忘了一直在门外打电话没进来的彭渤。

——彭渤可不允许刘浪忘了他。

“联系上武思诚了，“他翻着白眼，“这货居然偷偷在二所实习！怪不得总缺勤，还不接电话。“

“二所是什么？“

“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警察哎，咱兄弟要加入警察队伍了！总之，他答应今晚回来帮忙一起搬东西，正好到时候问问他和那模特女朋友到底怎么回事儿。“

彭渤还在叨逼叨说着，刘浪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我心心念念寻找对那只猹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