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渡鸦
溟海不是真实存在的海洋,但传说任何一片海域都有可能抵达溟海。溟海无处不在,溟海永不磨灭,从石板路的夹缝,济贫院的门口,桥墩底下的水坑中悄然长出。他们共同的呼唤。妓女的女儿,在床板缝隙间偷偷藏起一纸画出的符号:伟大的溟海之主啊,请带走我和妈妈,远离这无尽的痛苦吧......
而溟海之主从不回应。
艾纳尔没有能从神明手中偷走祭品的能力,更别提这种半截身子已经被拖进溟海的情况了,他站在原地不动好几秒,也不说话,直到眼前色调突兀地变红,血神从女孩身后冒了出来。
“他们倒是下手很快。”祂评论道,“就是信谁不好,偏要信阿克图奈尔。”
血神这会儿听起来兴致盎然,艾纳尔无从得知祂观点的来源,只知道如果还有扭转的办法,那一定握在血神手里。
他谨慎地叫了一声血神,神明正仔细研究女孩身后的印记,介于女孩的高度问题,以普通人类的视角看来便是一团不停往下滴血的的人形液体正飘着半蹲在女孩背后,血神嗯了一声,看向祂的信徒。
“你想问我有没有办法?有是有,只不过——”血神最后的音节拖了个长音,“就看她乐不乐意了。”
“还有什么能比永远漂在溟海里更糟糕的?”
“溟海不过是死寂、迷雾和寒冷,有的是比这更痛苦的。”血神如是说,那团人形血液站起来,做出耸肩的姿势,“至于她,只是先被溟海预约了而已,我可以中断这一过程,把她纳为己有,想必阿克图奈尔不会在意的。”
艾纳尔领悟到了祂的意思,只要她还没有魂归溟海,血神完全有能力让她继续留在活人的地界,以成为血神眷族的方式。
“只不过——”血神话音一转,“她这具身体不能要了,被他们画得乱七八糟,即使阿克图奈尔无所谓,溟海也会主动来寻找丢失的祭品。”
“你可以去问她的选择了,艾纳尔。是抛弃人的形态,接受我的庇护,还是和千千万万个无信者一起,永远沉没在溟海之底?”
神明的身影随着走动拉出一道模糊的血雾,逐渐消散。艾纳尔眼前的世界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凡人看不见血神,也不会知晓他们的对话,他们能见到的不过是艾纳尔在原地呆滞了数秒后,神色恢复了清明。
直到这时候,艾纳尔才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女孩的姓名。
“你有名字吗?”他再次询问道。
“......利诺亚。”
“利诺亚。我是艾纳尔·安格斯森,血神的信徒,替祂行于世间,传播祂的信仰,挑选优秀的灵魂。”艾纳尔平静地说,“我主刚刚向你提供了一个选项。”
利诺亚和艾纳尔重新回到了那个角落,围着油灯取暖。她裹在艾纳尔的斗篷里,几乎被毛皮淹没了。
“......也就是说,溟海还是血神?”利诺亚问道。艾纳尔花费五分钟解释清除的邀约,至少看起来没有太过吓着她,在这种地方像杂草一般长起来的孩子,一定见过之前的献祭。
她没有过多犹豫,长到这个年龄,她剩余的情感不够担心其他孩子是否会因她的缺席来填补空缺。
“还有,”艾纳尔看着她说,“我主被称为群鸦之主是有原因的,祂的眷族即是鸦群。”
她会变成一只鸟。艾纳尔几乎已经直白地告诉了她。
利诺亚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十来秒,
抬起头,她的眼里有种非同寻常的东西。
“我同意。”
事不宜迟,他们拖了太久,黎明就要破晓,镇民们很快便会来查看今天祭祀的祭品。艾纳尔立刻着手准备法阵,他没有足够的颜料,只能用指尖蘸取自己的血液绘制,所幸,血神创造的身体是杰出的施法材料。
他让利诺亚喝下一口他的血后坐到法阵中心,圈边则点上七根蜡烛。艾纳尔站在圈外,双手抬起对准女孩所在的位置。
“聆听我的话语。”
“绝望者的乐土,无信者的监牢,终焉之所。”
“溟海!离开此躯体,速速退去,我命令你,立刻离开这谦卑的血神之仆!大地不为你应所存之地,她如今仍不属于你!”
七支蜡烛燃烧得更加猛烈,由血液画作的法阵开始发光,中心的利诺亚猛得抬头,眼中一片漆黑,张开的口中幽光莹莹,她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她耳畔听到虚幻海洋的回响,空洞、沉寂且冰冷。
都不用等明索恩的祭祀,法术触发了溟海的反应,它正在把她拖走。
艾纳尔咬了咬牙,不顾手臂上伤口的疼痛,一步踏入法阵内部,举起银匕,一刀划开利诺亚画满了溟海符号的背部,深红泛紫的血液流淌了出来,利诺亚发出痛苦的尖叫。
艾纳尔顾不上她的尖叫会引来镇民,退出法阵,继续念道:“将灵魂交予我主,将血液归于我主,祂便摆脱你的束缚,赐你自由。”
“血神在上,保护你的仆人免受溟海侵袭!”
“荣归溟海之主阿克图奈尔,荣归鲜血之源诺恩瑞尔·安格里希特,今而恒久,及于万世!”
属于血神的红色终于在法阵中央亮起,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流整个吞没了利诺亚。艾纳尔退后两步,靠在仓库的立柱上,接下来就没有他能帮上的事了。他来的时候已经预感到会引起动静,提前将他的马匹带来留在了仓库另一扇更不明显的后门。
‘这下好,你也变得破破烂烂了,真可怜。’
血神在艾纳尔脑子里念叨,他本来就因失血过多而头晕脑胀,听得模模糊糊,现在更是耳鸣了起来。
‘让我把你修补好。’
手臂上的伤口愈合了,甚至因为好得太快而有点痒,血神还仁慈地将流失的血液补回了身体。
‘该走了,远离海岸线,就连我也不想面对溟海的愤怒,至少现在不想。’
法阵的光芒已经散尽,利诺亚的身体全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只黑色的鸟类,艾纳尔已经能听到明索恩镇民们接近的脚步。酒馆老板看见了艾纳尔房间打开的窗户,他们猜到出了什么事。
他抄起斗篷裹住渡鸦安放在怀里,冲出后门,刚翻身上马,仓库被拴住的入口就被镇民合力撞开,为首的正是酒馆老板迪伦,他气得血色上涌到脸部,手里抓着一把草叉。
“外来者!”他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该死的异教徒,我早该知道,你带来的全是厄运!”
艾纳尔稳稳地骑在母马身上,他看向逼近的镇民。
“我不过是我主血神的代行人。”
“你不仅亵渎了伟大的主,还偷走了珍贵的祭品!”
“利诺亚。”艾纳尔强调,“已经成为我主忠实的眷族,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就由你替她来做祭品,你替她来满足溟海的胃口!”
“溟海不会喜欢我这具身体的。”艾纳尔叹道。事态已不可控地向暴力的一端滑去,而说实在的,他也没想过能和平解决事端,因为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并且更加的血腥。
他抬起握住缰绳的右手:“而我也不能因此中止我的旅行。”
“你们最好退远点。”
艾纳尔猛地张开手,火焰伴随着巨声轰然炸响,法阵所在的位置喷涌开鲜红的液体,一直溅到仓库顶端,火与血奇异地毫不干涉彼此的行动,明索恩的镇民急忙躲避,被血液浇得透彻,草叉、鱼叉和钢剑则被锈迹覆盖、崩散裂解,高举的火把也随之熄灭。等到海岸边浪潮翻涌,天空响起惊雷,瓢泼大雨落下,把火焰浇灭,血液冲刷干净之后,金发的外乡人早已不知所踪了。
艾纳尔在一处山丘上静静观望着,明索恩的信仰根深蒂固,由来久远,他不期望能凭自己一人将其扭转过来。就在今夜,明索恩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会被当作祭品献上,如果他好好询问内维尔,而不是急切地向血神献上血肉,内维尔会告诉他更多,包括每次祭典上,夹杂在雨水和风暴当中的虚幻人影。
他重新披上了斗篷,拉起兜帽挡住雨水,利诺亚变作的鸟儿安全地卧在他温暖的怀里。他看了一会儿,一扯缰绳,母马顺服地听从了指示,在大雨中撒开蹄,向南方跑去。
等到血神的信徒找到下一个城镇落脚,已经是第五天的傍晚了,这并不是说黑马阿伊诺的脚程失了水准,而是艾纳尔需要花费时间稳定利诺亚的状态,念咒维持鸟儿的形态,让她的灵魂粘固在这具躯体里,以防魂飞魄散。这些努力到达了今天,利诺亚已经用她的喙可以小口啜饮艾纳尔给她的水滴了。
“嘘......我们就快到了。”艾纳尔坐在马背上,左手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渡鸦黑里泛蓝的羽毛,“等下我们可以给你弄点热汤喝了,利诺亚,谁知道呢,也许里面还会有点肉丝。”
利诺亚以渡鸦的声音回应他,简单地叫了一声。鸟儿是不会说话的,就算是神明的眷族也不行,她这辈子也不能再吐出任何一句人言,但她仍然感激艾纳尔救走了她,也感谢血神给了她第二段更自由的生命。
“到城里再休息一段时间,你就能开始尝试飞行了。”艾纳尔喃喃道,“我猜那感觉应该很好。”
夕阳快要跌落的时候,艾纳尔终于看了目的地的大门,这座城镇明显地比明索恩大上数倍,入口处也有卫兵把手,但也许仍是地处偏僻的原因,这些卫兵主要是防备时不时来劫掠的蛮族,他们没有过多纠缠,收下入城税,再加上几枚‘好意’,便放这位旅行者进了城。
阿伊诺步伐稳妥地前进,她的主人向卫兵打听来了城中旅馆的所在地。艾纳尔正好趁此机会观察这座小城,血神保佑,希望这里没有再偷偷信仰另一位神明。
“啊,糟了。”他抬起头,看着前方明显高出一截的尖顶石制建筑,和它上面飘荡的旗帜。旗帜上图案的黑底金纹,大致由两个半圆和三根竖线组成,仿佛一只诡异的眼睛。
“我们已经来到修道院的掌控范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