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叹往昔风华正茂,张清河30而忆

第30章 叹往昔风华正茂,张清河30而忆

子不嫌母丑

“这是你儿子啊,跟你长得真像!”

在我印象中,每当有人说这句话,母亲就会笑得特别灿烂。而我的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抗拒。

从小,我就一直觉得母亲又矮又胖,长大之后更是觉得母亲整日唠叨,让我心烦。我想,说我跟母亲长得像,无非是变相地说我丑罢了。我想,我对母亲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这么啰嗦,能不能别烦我。

母亲特别贪吃,闻到香味能马上流口水,吃起东西来吧唧吧唧,囫囵吞枣之后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啥,更别提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于是我跟老爸总是嘲笑她,你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吧。母亲每次都没好气地骂道,那你娶猪八戒,你是啥?那你是猪八戒的儿子!

母亲做事跟吃东西一样,不分先后,不讲次序,所以总是像老爸说的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她总是乐此不疲。做饭忘记按电饭煲,炒菜忘记放盐,拖着地突然想起来没扫地,衣服晒干了才发现没把洗衣粉冲掉。于是,几乎都是我和老爸做饭,她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叨叨着晚饭要吃啥,明天午饭要吃啥,是不是要去买零食。

于是,就算我和老爸已经把家务做完,她还是要重新收拾。然后当我找不到我的衣服鞋子,她会告诉我,她也忘记放哪里了。还没等我质问她,她便马上冲我吼,你这么大一个人,自己的东西还不会找么?家里就这么大,能放到哪里?当我终于找到我之前放在某个位置的宝贝,跟她说下次能不能别乱碰我的东西,她又冲我吼,你还是我生的呢?你的东西我还碰不得了?帮你收拾还没好报!

其实,每当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出现,就算我会满腔怒火,也会努力克制,就算我恨不得咬碎牙,也不会讲那些特别伤人的话了。

十年前,母亲得了胆囊炎,切除了整个胆。只有我和老爸两个人知道,她不只是胆囊炎,还有会不定期复发的结石炎症,而这随时都可能像那次大出血的手术一样发生危险。一向乐观镇静的老爸,在医院昼夜不眠不休地照顾母亲,一周不到就从中年变成了老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冬天的夜晚,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老爸跟我说,你知道嘛,你妈妈差点就没了。

后来,母亲恢复出院,变得跟以前一样,爱吃,唠叨。开始学着玩智能手机,问我怎么听歌,怎么发红包;开始逼着老爸陪她一起去跳广场舞,跟着舞友到处旅游。我总是莫名其妙地看到母亲的动态,大多是跟老爸两个人秀恩爱。当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时候,想到老爸常说的那句话,她开心就好了,能够到处溜达就是好事。

后来,我和老爸总是出奇的默契,没事就往家里堆各种零食。

后来,我想到母亲跟我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二零一九年五月十二日

人间草木其一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就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

如果你和我交谈,我没有看你。请你不要见怪,因为我昨晚睡得太好,落枕了。

应该是一九年七月,我从周家村搬到了谈家村。其实我并不擅长记日期,只是刚好在那年七月写了篇《离家》,这才有了个大约的数字。我不止一次吐槽过,周家村没几个姓周的,没想到谈家村也没几个姓谈的。想来,真是有趣且尴尬。

我不喜欢搬家,但“老家”被征用了,

挖掘机一推一撞,马上就成了一堆废砖。如今栖身在几里外的另一个村子,虽说也是农村,但民风一下子少了很多淳朴的感觉。有一点不得不说,爸妈说我小时候特别认床,于是这两年来我也开始认村,几乎从未睡过一场好觉。我觉得有些疲惫,猛然意识到“家”这个概念。

江南的黄梅雨是很恼人的,但雨中往往又弥漫着宁静的气息。闷热、潮湿,所以大家说江南的姑娘都是水做的,脾气也大多一致。我很想当个农民,但我必然是个不合格的农民,因为我连庄稼都认不全。老一辈的人说,人是泥做的,人离了土会生病。所以,像我这样的男人,应该是烂泥做的,风一刮就歪七扭八了。

以前,我特别热衷于在文章中引用名句或化用典故,这样显得我特别有文化似的。在这“异乡”村居的两年里,我渐渐领悟到,真实的东西,往往才是最美的;最美的东西,往往又是极其简单的。我大可以搞一幅鬼画符出来,臭不要脸地对全世界说这是“艺术”,但大家都看不懂的东西,或许就没办法真的变成“美”了。

幸运的是,屋后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小块地。房子的主人是个老爷子,平时不怎么说话,都说他是出了名的吝啬鬼。我倒是很好奇,这么勤快的老爷子,大家不说他是好农民,反而诋毁他是老葛朗台,真是典型的“见不得好”。后来才知道,老葛朗台以前是做生意的,赚了一大笔钱,然后在农村和街道都盖了房子。农村的那套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屋子,客厅顶上那一盏灯,当年能单独建一栋平房。

我爸说他是个典型的“生意人”——精于打算、工于心计。我不知道老爸为什么会这么看待生意人,但我觉得老爸说得很对。我从未和老葛朗台说过话,汪汪(我养的狗)每次看到他都会追出去咬。按理说,像他这样的身价,大可不必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裳,大可不必蓬头垢面地在雨里种地。最近我都没有再见到他,听说他那儿子又去赌博输了几百万,他只好去工地上干活还钱了。

见不到老葛朗台,汪汪也不冲出门去乱吠了。我开始在后院挂上靶子练习射箭,箭头划破空气发出悦耳的声响,然后“咚”的一声穿过靶心;我开始在后院抱着酒葫芦练习剑术,有时候会想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有时候又会想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有时候又会感慨唐刀汉剑怎么就砍不过“居合道”;我开始把发芽的花花草草移植到菜地,趁着老葛朗台不在,前段时间随地吐的西瓜籽也飞扬跋扈地抬起了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搬到新家去,我也不知道老葛朗台什么时候回来。我知道周家村的房子都成了废墟,我知道很快秋天就要来了,那些花草也会消失了。黄梅雨还在下,周围的草木却绿得出奇。其实那不是“绿色”,我想称之为“翠”或者“碧”,但总觉得不恰当,所以只能暂时还是说“绿得出奇”。去年冬天的时候它们都是枯草,现在却“绿得出奇”。今年应该还在这里,但我始终觉得这人间的草木,一枝一叶总关情。如果我恰好不在,请代替我和那些花坐一会吧,它们酒量很好,在雨中这么久都没有醉。

二零二一年六月十九日

兰州拉面

四点十分,太阳还挂在天上,空气中翻滚着热浪,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街上有一家兰州拉面馆,据说正宗的叫牛肉拉面,但大家都叫兰州拉面,日积月累下来,哪里管得了什么正宗不正宗呢?十多年前,爷爷每次上街都会给我和堂妹带一份拉面回来,从拉面店到家,差不多有四公里的路,所以每次吃到的爷爷带回的拉面都是又粗又烂,但当时只觉得是人间美味。

四点半,我觉得有点饿,走进店里点了份拉面,加个煎蛋。本来想再加份牛肉,但一想到有个段子说,牵头牛去拉面店,一年之后这头牛也不过受了点皮外伤,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刚坐下不到一分钟,两个女人推门进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我感到奇怪:怎么高瘦跟矮胖总是能凑成一对呢?有的时候也不能怪大家外貌协会,因为内涵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很难体现出来,而丑八怪是一眼就能让人印象深刻的。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俊男靓女,但吧唧吧唧的声音总是相当刺耳的。

高瘦女人不停叨叨着,我本无心偷听别人的谈话,但没办法把耳朵堵起来。她说,我老公也太没用了,一个月几千块,我都不想回家了。诸如此类。矮胖女人埋头嗦着面条,然后腮帮子鼓起来,一个劲地吧唧吧唧,咕咚一声,好像一颗深水炸弹掉进了大海,生怕水花溅射出来。这两个女人一边吃一边说着,上次的酸菜牛肉面比这回的好吃啊,等会再带份凉面回去。我看着自己桌上的一碗拉面和一碟煎蛋,却一点胃口都没了。

马路对面的喇叭一直在放“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夹杂着“两周年啦,加老板娘微信转发朋友圈,集赞28个领取免费奶茶一杯”。前者是理发店里传出来的,我一直很好奇店外旋转的类似霓虹灯的东西是干啥的,记得以前专门查过资料,好像跟什么医生和革命有关,一时间记不太清了;后者是一家奶茶店在放宣传广告,我一向是不爱喝奶茶的,因为我始终觉得茶是茶,奶是奶,混到一起再加点其它材料,总有种乱七八糟的感觉。突然,我想到一个叫公孙龙的人,他居然问守城的士兵“如果白马是马的话,那我公孙龙是龙吗?”同样的,我一直很好奇,奶茶是奶还是茶,或者奶茶就是奶茶?至于集赞这种事情,我看了看手机,翻了翻通讯录,发现别说是28个赞,恐怕8个赞我都凑不齐。与其为了一杯免费的奶茶群发求赞,还不如省点力气买个柠檬回家暴打一顿。

拉面是吃不下去了,先三两口把煎蛋给咽了下去,再喝两口汤,拍拍肚子,好像是饱了。有的时候,并非是我暴殄天物,而是厨师不太行。我想这么安慰自己,但看到那两个女人吃光抹尽,只觉得心中有了一种负罪感。

清河先生于2022年8月3日作

下棋轶事

我跟烧烤店的老板是老相识了,平时有空就会去坐坐聊聊天。晚上十点,我跟朋友一起去吹吹空调吃点东西,刚好看到老板的小儿子正在一个人玩着棋盘。这小儿子嘛,我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家伙小时候那个顽皮劲头一言难尽,我每次看到他都想揍他一顿。有意思的是,今天这个小家伙,居然一个人在琢磨象棋和五子棋,这让我感到诧异,甚至有些敬佩。据我所知,老板和老板娘可没心思教他下棋,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爱好。

“哎呦,这不是张校长嘛!快来陪我儿子玩两把!”老板又拿我的往事开玩笑,不过我一点也不生气,一屁股坐下,就让小朋友把棋盘拿过来。虽说是小朋友,但初中生也不算小了。“来来来,我陪你下两把。”刚说完,我突然意识到这么说好像不太礼貌,便马上改口道,“来来来,你陪我下两把!”小朋友马上端着凳子坐在我旁边,一本正经地把棋子摆上了棋盘。当然,红棋先手,只是我没想到这孩子上来就是“当头炮”,我自然就“马来报”了。几个回合下来,我发现这孩子颇有天赋,问他是跟谁学的下棋,没想到他说是自学,我不由得感慨,真是后生可畏啊。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回合,局面变得焦灼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棋艺不精。但幸好,我发现他犯了个年轻人的通病——贪功冒进。当我把“車”拦到他的“馬”旁边,他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了。正当此时,隔壁桌的三个中年男子热闹起来,一个穿着白衣服,喝得睁不开眼睛,一个光着膀子自顾自抽着烟,一个穿着灰色衬衫,满脸通红,径直走到我对面,大声嚷嚷着:“你这个炮这样走,他就死了!他这个马不能动了!”一时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指导小朋友还是在骂我蠢。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在想,几千年前老祖宗说“观棋不语”,没想到传到他这一代,君子就绝种了。这个醉汉拿起小朋友的红子开始下,小朋友嘟着嘴,眉头紧蹙,却也没说什么。我看了一眼这个醉汉,他也看了我一眼,竟走到我身边拿起我的黑子。我依然没有说话,继续笑了笑,等他按照他的想法落完子,我便招呼小朋友把棋盘收起来,说道:“我输了,我认输,你把棋盘收起来吧!”这男人嘟哝了两句,我站了起来,又坐了下来,他便摇摇晃晃出了门。

我看小朋友坐在角落里嘟哝着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便顺势说道:“我看你还有五子棋呢,也拿过来玩玩,这个我拿手!”小朋友马上高兴起来,跟先前一样坐到我对面,拿来五子棋盘,给了我一袋白色棋子。哈哈,这小子,挺有意思啊。“虽然我喜欢黑色,但是既然你给我白子,那就白色吧,你先手。”我说道。大概六七个回合下来,这孩子已经输了。我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我,傻笑着把棋子收拾了一下,要跟我再来一局。“可以啊,继续,你先。”结局还是一样。事实上,我曾经跟游戏机里的五子棋大师把整个棋盘下满,这么一想真是不太厚道。小朋友下得很认真,每一步都在深思熟虑,我想这才是对弈的乐趣,输赢并不是最重要的,便简单解释起来:“你看,对于这个落子,我有几种选择,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下在哪里?”他指了指,我点点头:“这就是‘活二’,以此为基础,我们还可以‘连三’。”于是,我给自己教出了个对手,然后顺理成章输了一局。我想,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至少孩子是开心的。

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多,街道上早就没有人影了。我之前说,这个地方一到夜晚就成了鬼城,这个说法一点也不夸张。店里也没有其他客人了,这时候我觉得这里不是个烧烤店,更像是个小茶馆,不过要看进来的人是喝酒还是喝茶。有句话说“酒品即人品”,我是相信的;有人说“喝酒误事”,我也是相信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所以自然写不出什么诗来,但是每天喝茶,我也没喝出什么江山。如此一想,明天的气温有四十度,恐怕还不如当个面红耳赤的醉汉。

清河先生于2022年8月4日作

青草鱼塘

上回忘了说,我们这每个月逢“1”和“6”号的日子,街上会有集市,我也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习俗。爷爷是必定要去赶集的,雷打不动,就算他现在已经八十好几了。小时候就期待这天跟着大人去街上吃碗小馄饨,等到上学了,若不放假就只好盼着爷爷上街带碗拉面回来。再往后真算是长大了,开始忙着工作,早就忘了这档子事。昨天八月六号,适逢集市,爷爷奶奶都赶集去了,五点不到就出发了,当时我还在做着春秋大梦呢。等我醒来,他们已经到了家,买了一整袋实心馒头和两个西瓜,都是些我不爱吃的东西。爷爷毕竟上了年纪,到家就躺床上吹着风扇,像是累得不能动弹的模样,我真是不理解他的这番爱好和执着。奶奶看到我就说起经过来,奶奶从小就喜欢给我讲故事,我也喜欢听,真假并不是很重要:你爷爷今天一个人先往街上走,走了两里路下起了大雨,我怕他淋着,赶紧骑着三轮车去追,结果看到他躲在一棵大树下,你说怎么没劈死他个老棺材!我看她说着,一边笑一边拍着大腿,也搞不清她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要说我不能理解爷爷奶奶上街的热忱,这也有点说不过去,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和解释更客观更恰当。话又说回来,感情上的事情,似乎也没办法去客观。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我看看天,一点也不像。想了想,这大半个月我都没有去钓鱼,虽说兴趣和热情还是有的,但热情和热,有的时候要分分清楚。早上四点,我肯定是没睡醒的;下午两点去钓鱼,我就成了自己所说的那种“没脑子的人”。但人生在世,有时候还是要任性放纵一下,暂且把脑子放一放。于是,当我鼓足勇气开了门,马上就决定再把脑子供回去。思来想去,实在没主意,只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骑着电动车出去看看情况,就当过过瘾。

老屋门前是有两条河的,一条连着以前奶奶家的码头,一条过了左手边的小桥就是,要说它们其实就是一条河,那也没什么问题。在我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就偷偷拿老爸的钓鱼线来奶奶家,让奶奶帮忙把缝衣针烧弯了作鱼钩,随后就挂着饭米粒去钓鱼。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幸好鱼竿是竹棒子做的、鱼钩是缝衣针做的,不像今天的专业渔具那般牢靠,否则就我这倔脾气,中了鱼是绝不肯松手的,那大鱼轻轻松松就把我拽下河去,谁吃谁就真不好说了。正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河边,不知道谁说“生活本就沉闷,但跑起来会有风”,我骑着电动车的时候肯定是感受到那阵风了,但夏天的热风,我还是不太喜欢。至于那阳光,短短几分钟就把我的手臂晒得红中发紫了。

这两条河原本是鱼塘,一条是我家承包的,一条是村头的“淹死鬼”承包的,自从拆迁后,多次易主,前些日子清了塘,没事就去钓钓鲫鱼、白条,谁也不能说自己在河里养了这些东西吧。现在我来到河边,一下子傻了眼——这哪里是什么鱼塘,根本就是臭沼泽。河面上全都是浮萍、绿藻,一阵一阵泛着臭气,别说是河里没鱼了,就算有鱼我也不敢下钩子。仔细看去,没有一丁点生机,我曾经的游戏天堂,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潭死水。记得我上次路过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迹象,只是没想到现在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当年我写《清河梦忆》的时候,专门选用了在这座小桥上拍摄的雨中河图作封面,如今一看,再一想,只觉得恶心。古时候有个神经病半夜三更去找朋友,说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而我这鱼塘一行,只能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询问老爸其中缘由,老爸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清河先生于2022年8月7日作

水杉往事

十几年前,这是一条土路,路两旁全是水杉。小时候我很害怕从这条路上走,特别是早上五点多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不知道怎么说,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气氛。后来我大胆猜想过其中的原因:天黑和天亮都早就习以为常,人们害怕的是朦胧的境地,明知道快要天亮,却在黑夜里看不到光,这当然让人恐惧了。如果非要再加上一点,那么我想,在黑夜中能看到一丝光,比完全看不见更让人恐惧。水杉不像其它的常青树,这玩意儿一到秋冬季就像是死了一样,难免引人遐想。有意思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喜欢这些水杉,也不止一次在其它文章中提到它们。我已经很久没有四五点起床了,所以并不清楚那时候的模样;至于晚上,现在这条路热闹得很,两边都有路灯,暗黄色的灯光,衬着夜色显得格外美丽,走在这条路上,好像每一步都在攀上广寒宫。

我忘了这条路边上的那条河,还有河边的杨柳树,它们只会趁着春光迎风摇摆,枝条是很婀娜的,但我不喜欢这种毫无主张的舞蹈。春风和秋风,有的时候并不容易区分,特别是早春和深秋的风。我想来想去,实在不知道应该给这些家伙写点什么丰功伟绩,哦对,有了,柳絮,会让人过敏,碰到脸上会发红发痒,吸到鼻子里会打喷嚏,就是这样。由此看来,这水杉虽说有点其貌不扬,但至少没有什么罪过。我知道这些水杉树的年纪比我大得多,它们是我爷爷那个年代的人种的,到现在恐怕也有一百年了。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人我是没见过,但百年树木就在我眼前。我记得好几次狂风暴雨,这些水杉中有些倒霉蛋,脑袋都被削断了,但现在它们仍旧耸立着,笔直地朝着天长。

有几个很久没联系的同事给我发消息说,最近要离婚了。当然,离婚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稀奇事,只是我认识的同事就那么几个人,偏偏连离婚都凑到一起了,这就非常有趣。据她们说,一个人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怎么耍就怎么耍。我心里有很多疑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结了婚之后说什么爱自由,这算是什么理由呢?诚然,我也总是喜欢“躺平”甚至“摆烂”,但休息过后生活还是要继续,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进了坟又嚷嚷着要跳出来,这不是诈尸么?由此,我想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从始至终,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努力成为一个散文家,结果在某个瞬间恍然大悟,我应该去当个杂文家。虽说广义上讲杂文是属于散文的,但多多少少有点独树一帜的意味,至少在我看来,以后杂文将有独立的空间,这或许也能算我追求的一种自由吧?

写在最后的话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叫作“拳怕少壮”,当时我以为我就是那个少壮。在更久以前我还听过一句话叫作“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现在我才明白,伤悲其实并不是老大才有的。或许我还没有走完我人生旅程的一半,但仔细想来,恐怕不止我一个人已经忘记来时的路了,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如果非要让我总结一番,那么我想,我用亲身经历验证了两件事:一件是一夜白头不是假的,另一件是极端的情绪的确会让人七窍流血。其实吧,在我心里一直都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我梦想的江湖,一个是白色乌托邦。在我的江湖里,只有风声和马蹄声,只有一片无垠的沙场。在我的乌托邦里,所有的美好都在尽情绽放。可惜的是,我忘记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忘记给自己设定一个现实,以至于梦没有做成,想醒也醒不过来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个充满理想和远大抱负的有志青年,不曾想,浮生若梦,一转眼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正如一开始所说,张清河其实就是我,我就是张清河,整篇小说既是故事,又是现实。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侠客梦”,总想着仗剑走天涯,要么就是“五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所以我自己给这部小说设计了封面,满满的侠客风。此外,我很喜欢李太白的风格,虽然这个家伙总是“喝多了脑子不太灵光”并且似乎毫无政治头脑,但这才是值得喜欢的地方,所以,我在写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不觉也灌了半斤五十六度的高粱酒下肚。李太白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太白还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二十岁的时候,张清河坚信不疑,等到三十岁,张清河几乎完全不信了。我们总是在仓促中学会了成长,而成长的代价就是付出一些梦想。不过转念想来,其实也有所宽慰,因为那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最后还不是被自己亲兄弟逼着七步成诗吗?所幸我只是喝了半斤好酒,要是再喝多一些,或者不幸喝了假酒,那现在我就要说“天下才共一石,张某人独占八斗,今日再占一斗,余者明日自分之”了。

我自年少轻狂,这便是青春。当初我刚开始学心理学的时候,书上的第一句话就是“认识你自己”,据说是刻在古希腊帕台农神庙上的。后来我又在无意间看到王阳明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个糊涂蛋。古代很多厉害的人,出生的时候都是“龙飞凤舞”,要么就是“七星连珠”,就好像老刘家的那位还脚踏七星呢,难怪一个卑鄙懦弱的泗水亭长最后斩了白蛇;相较之下,力能扛鼎天生重瞳的西楚霸王,最后只好在乌江自刎,还落得个“刚愎自用”的骂名,令人感慨唏嘘啊。我没有重瞳,也举不了鼎,我没有脚踏七星,出生的时候更没有龙气环绕,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如果非要说跟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我只能抬起头来讲,我跟他们算是大半个老乡。直到今天,又想到高中那年分班,才哥说“不要让做人牵累了你自己”,看着现在的自己,只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过,这些年来,我也可以自诩“饱读诗书”了,说罢,信手涂鸦几笔,草草收尾。附上近年来所作志怪志异小说集《奇闻琐记》的序言及前三篇,就当张清河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却错投了武曲星之相吧。江山异人多如锦,何妨独钓一池闲?不由悲叹,自此世间少一君子也!

《奇闻琐记序》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然天下之奇闻轶事,竟有乾坤之外欤?亦也非也。余尝闻玄鸟生商、牛羊饲稷,传其神乎。夏启于启而终于桀,秦、隋盛世二世而亡。昔有三家分晋,后有三国复晋;昔有赤帝斩蛇,后有王莽篡汉;昔有重八开明,后有十六归清。天下不亦传其神乎?《史》《传》《经》记之,信乎?不信乎?

余平生所好,无非饮酒赋诗。无须好酒,聊以解忧;不必好诗,聊以自娱。自问无佳作传世,乃广采琐屑听闻,存以寄情。是曰:昨夜江湖入海深,金龙化作草头绳。庙堂高居仗狗辈,负尽天下读书人。

余终生狂妄不羁,不知天地变化之理;骄惰耳狭,且记道听无稽之谈。人皆追名逐利,岂愿妄听妄言。子曰:是何言欤!

书成,名曰《奇闻琐记》。世上俗人俗事,真真假假无人知,余却其敬畏恭谨,记之以遗后人,权当闲暇之乐事。

夜译趣事

常州有一张生者,夜译《新齐谐》至三更。

时值《水鬼帚》篇,忽闻窗外窸窣有声,大骇。启窗视之,人声已绝,四围寂然。便阖窗,落座如初,正欲续写,又闻淅淅沥沥,张生怒甚,斥曰:“何人,竟敢扰我!”便又悄然。

居无何,风声乍起,啸声愈重。张生岿然不动,书曰:今朝汝无聊,明朝我无聊。我书汝即亡,汝能奈我何?书罢,即掷之窗外,吹灯而卧。

旦日,天朗气清,唯草木微湿耳。

文曲张生

余同乡张生,素机敏,诗文立就。常郁郁独坐水边,对天咨嗟不已。据闻,张生出世之时,遍体黝黑,竟不啼哭,父母大骇,以为死胎而意欲弃之。正当倒置,忽悲啼,一如杜鹃声,一如黄钟大吕,铿锵婉转,经久不息。

张氏父母皆老农,家境甚贫,以酱油冲汤喂之,张生饮之愈黑且体弱。时年七岁,同生皆聪慧过人,唯张生甚愚,似天窍未开之故。一日,张生于门前嬉戏,不慎坠入井中。挣扎之际,步履离足,忽有一巨手自下而上托起,张生以之不沉。适张母提桶汲水,伸头看来,不由大骇,只手拽张生出井。张生俱道其故,见左足底一红方印。

自是之后,张生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凡所读所见,虽多日亦可详叙之,同生皆以为奇。既冠,张生性愈刚正,好游侠,见世间不平,常怒而斥之。某夜三更,张生梦一神仙,谓之曰,汝一文曲,何故好为武曲之事?世事自有公道,岂一人之力哉?汝可知祸从口出乎?惊醒,遂不复与人言。

余不日归乡,见之,果是内有文曲之才而生得武曲之相。不由悲叹,世间少一君子也。

张生论道

张生未遇时,尝于门前小河独钓,旁置《六韬三略》,望长空吟哦不止。余不解,问曰,先生如此垂钓,颇有所获乎?张生笑曰,君不闻太白诗曰“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乎?余疑惑甚,而不敢多言。见浮标窜动,余不由摩拳擦掌,而张生视若无睹,竟低声语道,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上吾钩。

余诘曰,先生莫非学成汤出猎欤?张生对曰,我见先生站立多时,想必亦趣垂钓之乐,然先生固是个中高人,终不知我心中大道。余问曰,不知先生大道,愿闻其详。张生对曰,先生亦知天下乎?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余连连顿首,甚觉其悟,问曰,若天下大道,必将踽踽,先生如何?张生昂首仰天,叹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余听罢,内心大触,嗟叹世间竟有此等君子。

壬辰年九月,余赴京师,是夜忽梦一白发老者,左持招魂幡,右持打神鞭,余大骇。但闻老者云,勿怖,我乃姜尚,汝百世前曾与文曲武曲星君有缘,然当时文武双君争斗不息,我便遣汝劝阻。本当功德圆满,我竟忽见两星复坠凡间。此事关系重大,特来再任,切勿与人言之。语罢,余惊悸而醒,终不解梦中所遇。

丙申年六月,余告病还乡,复见张生。然张生郁郁寡欢,不与人言。余忽忆起昔日张生于水边长咏之词,江山异人多如锦,何妨独钓一池闲?

清河先生于二零二二年九月二日二十时四十二分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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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河的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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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叹往昔风华正茂,张清河30而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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