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绝境
江怀早就料想到失去了定位功能之后,他们在雪地里行进会变得艰难,他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难。
这条路对所有人——包括被人背在背上的赵辰——来说,都是他们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段路。
他们以为自己有目标,以为自己一刻不停地朝着目标前行。
但是目标一直没有回应他们。
除了雪,还是雪。
江怀呼出一口白烟。
这该死的雪,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讨厌过雪,非要说,他以前还挺喜欢过冬的,无聊的时候走出温暖的房间,感受一下凉滋滋的冰雪,等到风大了,可以随时回到屋子里,脱掉厚厚的衣服,在室内的暖气下学学习,玩玩游戏,那是一种尽在掌握的享受。
可是现在,一切都脱离掌控了。
江怀忽然说道:“你知道吗,我从书上看过一种知识。”
陈晓用不带起伏的腔调问道:“关于什么?”
“当你在某些自然环境中,你的大脑会感到迷惑,你会失去走直线的能力。”
“你觉得你在带着我们在打转吗?”
“我不知道,我们走很长时间了。”
陈晓停下脚步,江怀也跟着停下。
陈晓主动和他对视着,她一丝不苟地说道:“如果你连走直线的能力都没有,你是怎么准确判断过去了很长时间的?我告诉你,对我来说没过去多久时间,我们向列车前进至今的时间,还远远不到我们离开列车一直到汇合时所用的时间。”
“如果你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了信任,那么我宁可一个人在这片风雪中摸排,哪怕会冻死或饿死,也绝对不肯继续跟你走下去了。”
江怀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她轻轻地打了一拳,并不特别疼,反而跳动地更加有力了,他说道:“我不会让你自己走的,这个方向也不会有错。”
他的肩膀颠簸了一下,赵辰发出一声痛呼。
“就朝这个方向走,累死也要走下去,不过如果真的快累死了,我提议把这个家伙丢在这。”
陈晓继续跟着他前行,她的语气像是吹过冰面的风,她说道:“到时候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江怀知道她是来真的。
他想到,这个不要命的家伙真的值得她这么做一次。
“那是什么?”
白茫茫的世界里,有一个不那么合群的线条袅袅上升着。
是烟。
“是烟!有烟!肯定是宋昭他们的信号。”
江怀像是中彩票一样激动,他握起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他的眼中亮起了光彩,他说道:“咱们赶紧过去。”
陈晓也松了口气,她露出一丝笑容。
“走。”
天空中,那线条越来越清晰粗犷,扭动地也越来越狂放,空气中甚至开始出现一些黑色的浮粒,风带了一丝铁皮和油漆被烧焦时发出的苦涩刺鼻的味道。
这股味道让江怀产生了焦虑的情绪,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不像是个好兆头。
随着他们的接近,烟的源头近在眼前。
那是一截燃烧着烈火的车厢,熊熊火焰释向上空推送着滚滚浓烟,它们像是古老部落的萨满跳着祭祀舞蹈那样激情欢快地扭动着。
滚烫的气流扑在江怀的脸上,他的心里却冰凉。
列车外没有一个人影。
他冲过着火的那节车厢,他在剩下的车厢窗外张望。
空的,全是空的,他们已经走了。
陈晓冲他喊道:“去车头看看。”
对,还有车头。
他们跑到车头,在钢铁的摩擦声中,拉开沉重的侧门,同样的,没有人在。
陈晓说道:“看来他们已经先走了。”
江怀不能相信宋昭会这样抛下他们不管,他们肯定留下了什么东西,既然他们要点燃一节车厢来提醒我们,那肯定会留下什么。
他登上车内,目光仔细地巡察着车厢内的景象。
他看到一张桌子上整齐摆放的东西,他连忙走过去,那是一张黄色的便签纸,还有一台对讲机。
江怀好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他连忙冲过去,拿起对讲机开始呼叫,另一边则拾起便签纸。
便签纸上有手写留下的黑色字迹,文字排列就像用直尺标写的那样整齐。
江怀认出来,这手漂亮的字迹是秦忠书的留下的。
他留言说:江怀,如果你看到这张留言,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你们失联后不久,那个叫薛毅星的代表回来了,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把找到出口的消息传开了,时间每过去一分,列车上就变得躁动一分,我、包言,哪怕是宋昭也一样,没人能拗人群的意见,所有人都认为你们死了,‘必须为活着的人考虑’,我们妥协了,只能点燃车厢,留下了对讲机,对讲机有标注出口,我知道你一定活着,尽速出来。
——秦忠书
读完留言,对讲机依然无人回应。
江怀看到屏幕上显示着方位标注点。
他背着赵辰,喊上陈晓,他们跳下列车,向着标注点的位置奔跑。
一定要赶上,一定要赶上。
他像是要逃离火场一样焦急又鲁莽。
他们像是为了见即将辞世的亲属最后一面,在赶一班即将起飞的飞机那样慌张。
只不过,有着生命危险的就是他们本人。
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假如出不去,一切就完了,他们的未来,所有的可能性,全部都会被封在这片残酷的世界里。
这一次,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
二十分钟过去,他们一秒钟都没有耽误,终于……
马上就到了。
江怀看到雪的尽头是一处杂草丛生的明媚山道,能眺望到远方青翠绵延的群山,甚至还有欢悦的鸟鸣传来。
到了,终于他妈的到了,就剩下几步路。
他忍不住哧笑了一声,自己这一天都经历了什么啊,各种的惊心动魄,总算是结束了……
再见了,狗屁仙境,再见了,畜生们。
他的一只脚迈过了天地的分割线。
心情从未像如此愉悦,他的口腔中分泌出宛如仙琼般的汁液,他像是抛家弃子弄到一瓶珍酿的酒鬼贪婪地吞咽着,他的鼻尖已经萦绕着温暖、清新的山间气流,阳光已经透过林叶的缝隙洒在了他的额头上。
一切都结束了。
江怀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他的脚下咯吱响的不是山道的碎石土块,而是深深的积雪。
现实世界的景象想是被踢了一脚的水盆中的水一样晃动着。
它如同被拔掉电源的投影,倏地消失了。
天依然苍白,风依然呼啸,雪依然冰冷。
这是江怀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那股寒意沿着他每一处发根,顺着脊髓流入了心底,流入了四肢。
他还没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神经意识到这股不算庞大的信息量需要谨慎地分批次传输进他的大脑,才不至于让一个年轻人陷入无法自拔的癫狂。
江怀张开嘴巴,雪花融化在他的舌尖,凉丝丝的。
他在思考是什么消失在了眼前。
好像是最后的一线生机那种抽象的、意识形态的东西。
他恍然大悟,是离开这里唯一的可能性,它和他咫尺之隔,错身而去,再回首时只有一片寂静的黑暗,没有来路没有归处。
彻底完了,什么都没了,仙境和现实世界断开了……我出不去了……
这他妈的,这他妈的……什么都没了,学校,我爸妈……
这他妈的,全怪这个傻逼!
江怀发誓,他的思想还没传达出去,他的手是脱离控制的、自动地抓住了赵辰的头发,把对方摔进了身前的雪地里。
他看着在雪地里努力想起身的人影。
就是这个人,让他们陷入了缠斗,对讲机就是在那时候坏的,他耽误了太多时间,他得付出点代价。
江怀知道这个行为不那么正确,但是,去他妈的谁管呢?
他伸手去夺那个匕首。
赵辰死死地握住。
你最好别再惹我生气了,孩子。
江怀抓住他的手腕,像是掰木棍一样用力弯折。
“啊!!”
赵辰的痛呼会让你以为他的蛋被人踹了一脚,毕竟他腿断了都没有这样叫出声来,他痛得冷汗直流,他的手腕以不符合人体骨骼构造的方式弯曲着,他拼命想让肌肉放松下来好不那么疼痛,但是他的肌肉受制于骨头的新造型,短时间内无暇回应他的请求。
他就像是一个部门经理对一名调离的员工发号施令,对方冲他比了个中指说道:去你妈的我不再听你的了,你这个吸血鬼。
江怀夺过了匕首。
那种失控的感觉又来了,他知道身体要做什么。
高高举起匕首,然后挥赵辰的头上。
江怀有些迷茫,他最愤怒的时候曾经砸过桌子,把鞋子摔到房门上,但还没有杀过人,他不禁开始考虑真正杀了一个人之后,将要面临什么。
于是那只手停滞在半空,他想到,如果把赵辰杀了仙境的门会重新打开,他可能真的会那么做……
他突然把匕首丢进雪地里,仰天面对苍天,喉咙里爆发出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会喊出的声音。
当这个声音逐渐突破风雪屏障,上升到了苍暗的云间。
当他重新能够感受到冰雪在脸上融化的凉意时,他闭上眼睛,他露出一个自我嘲弄的笑容,他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他身旁,陈晓双手支撑着身体坐在地面,那双纤长而匀称的美腿蜷摆在白雪上,她面无表情地说道:“阻止你干什么,我早就想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