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
灰暗的浓云低垂,掩去了炽热的阳光,只余白日未散去的热意,大地如蒸炉似的。
微风拂过,树影婆娑,老兵带着民兵收拾起了物资,点起了篝火,用大锅煮了野菜与干粮的混合食物,里面加了些菌子与猎到的野兽,也算是有了点肉味。
不一会简陋的营地里就飘满了各种味道,有饭食朴实的香味,但更多的还是闷了一整天,发酸的人味。
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实在酸爽,只是习惯军旅的人或多或少也都习惯了这般景象,还能面不改色闻着同袍的汗臭一边吃饭。
陈宫拿着块饼子坐了下来,身旁的人正专注的盯着面前正在滚着的热水,慢条斯理的将干粮撕碎了泡到水里。
仿佛不是身处脏乱的营地,而是要与人品茶论道一般。
他面无表情的咬了一口干硬的饼。
自昔年东郡到今日,已八年有余,八年前,他必然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与人流落并州,与羌胡为伍。
曾经的同僚刀剑相向,故土难归。
荀晏慢吞吞的咽着他的糊糊汤,抬头看了一眼陈宫,又默默的把自己的锅往旁边移了移。
“边上有锅,君请自便。”
陈宫沉默了一瞬,兴致缺缺的放下了手头的饼子。
“荀君狡诈多端,如今又要如何?”
他冷冷说道。
虚虚实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被诓住了。本以为这是有意设伏,忌惮下欲谈和以求全身而退,未想刚坐下才发觉那哪儿是伏兵?
分明只是一群地痞流氓,闭上了嘴不说话竟将他们唬住了。
然而利剑在旁,他不敢赌究竟是他的人的刀快,还是身边那人的剑快。
“闻高干出壶关东征,料想公台与将军必然不是安生之辈,”荀晏不徐不疾说道,“谁料我与公台缘分深厚,竟去了一处。”
陈宫冷笑一声,他起身按剑说道:“荀君身边若只这些人,待将军引兵至此,恐怕君性命难保。”
荀晏一顿,捡了根树枝将陈宫杀气腾腾的手戳走。
“怎么一别经年,公台火气还是这般大,”他叹息道,“你我之间,未必一定是敌人。”
陈宫坐了下来,他说:“君欲引兵解河东之危。”
“然。”
“敌将三万,君何以相抗?”
“公台何以出并州?”
荀晏反问道。
陈宫不语。
“官渡之战以少胜多,袁曹形势已非往日,且听闻袁公病重,难以理事。”
荀晏继续说道。
陈宫突然笑了笑,他笑起来时隐约间还有昔日那东郡名士的风雅之色,随后他说道:“官渡杀降七万,曹公多年未变也。”
面前人神色未变,仍是冷淡苍白,只手中的树枝发出了轻轻的噼啪声,他一把扔走了断枝。
“叫公台见笑了,”荀晏垂眸,语气平静,“我亦谏言杀降。”
陈宫一怔,沉默片刻后才道:“君可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昔日他能杀一个边让,来日是否又会杀第二个边让?”
篝火逐渐熄灭,残留下一星半点的火星乱跳着。
荀晏抬头仔细看向了这位已经不算年轻的东郡士人,多年奔波令他的鬓角生出了白发,即使穿着落魄也举止庄重,不苟言笑,一眼便能与其余的庶民分出区别来。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正意气风发的陈宫与曹操意气相投,一同共议大事,只是有些人终究会渐行渐远,直至陌路。
他们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一个边让,是身份的矛盾、理念的矛盾、为人处世的矛盾……
他垂下眼眸,掩去了思绪,不答前事,继而道:“袁公,曹公皆暂且无力管制并州。”
“并州素有内徙匈奴、东羌之旧仪,方今天下大乱,外族叛乱割据并土,公台如何想法?”
陈宫收敛起了方才有些讥诮的神色,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人。
昔年曹操流放他们,盖因认为以并州之形势,吕布无法再为心头之患,而如今这番话语,又似是想要相助他们取并州……
许久之后,他问道:“这是曹公的意思,还是君之私意?”
“曹公确有此意。”
荀晏答道。
临行前,曹操似是终于想起了被他扔到并州后就没什么水花的某只棋子,既然是棋子,能用当用,不能用也不可使其有乱局势。
陈宫嘴唇嗫嚅着,似是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叹道:“当与将军议之。”
吕布是在第二日找过来的。
这位昔日割据中原,名震天下的飞将似是老了许多,鬓边竟也添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他骑在马背上,神色冷淡,未有以往轻佻之色,似是这些年的打击一瞬间令这位不着调的将军成熟了许多,乃至于有些温和有余,眼眸中也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半晌,他翻身下马,将长中长戟插在地上,说道:“承昔日救命之恩,若有所需,布皆愿往。”
正欲上前来拉住自家将军说叨说叨的陈宫一瞬间僵住了,他缓缓的,缓缓的停下了脚步,心下竟然平白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思绪。
他不可能指望这位将军搞懂什么战场以外的阴谋诡计、谈判妥协,他愿意保持沉默,听取谏言就已经很好了。
但他偏偏有时候又莫名的欣赏这份坦诚直率。
“伏义守在并州,匈奴叛乱后并州已是乱地,高干只保上党一郡,与匈奴为善……”吕布絮絮叨叨的一边走一边说着,他话音一顿,仍是说道,“布之家乡亦为匈奴所占,遂……铤而走险欲入关中……”
荀晏听罢没有多大的意外,此时的并州对于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人而言是寸步难行的……虽然很离奇,但曾是并州出身的吕布于如今的并州而言确实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外来人了。
他猜测吕布会趁此乱入关中,寻求凉州或关中诸将之援,虽然他们可能关系并算不上好……毕竟吕布叛董卓,算是一刀嘎了凉州政权的半壁江山。
“将军如今所求为何?”
他打断了吕布的闲聊,这般问道。
吕布陡然沉默了下来。
所愿?他曾经想要名扬天下,他跟随董卓,他割据中原,他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可那些人还是看不起他。
昔年雒阳长安的士大夫看不上他,王允只将他当作武人,兖州的士族冷眼旁观,徐州的士族宁不出仕,就算到了今日,那些河北而来占据并州的河北士人同样看不上他。
天气炎热,眼前同样士族出身的郎君不耐的扯开了衣领,冷白的侧脸上还粘着些不知哪儿染上的泥,眼角处被枝叶划伤了一条淡淡的伤口,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他仅是坐在那又与寻常武人全然不同。
吕布收回了视线,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时他刚刚回到并州,他曾经满怀壮志,欲立业于中原,最后却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再度归来,他心灰意冷的穿行在匈奴与羌人之间,他回到了他的故乡。
天地间一片惨白与猩红,他率领余部轻而易举的打败了一支占据在偏远小县的小部落,他骑在马上,马蹄踏过雪花与血水,他心中并无什么波澜,这种胜利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寂静中,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孩子穿过了一路的尸体与冷眼观望的士兵,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吕布的身前。
她问他是谁。
他说他是吕布。
他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汉人孩子,她还很小,说不定只有十一二岁,但一个女孩被劫掠到了这种部落里,会遭遇什么都是可想而知的。
她满怀期待的问他,将军是不是回来救他们的。
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压抑、沉重、怅然的坠在胸中,边界一步一步的在退让,直至如同脚下混浊的雪一般,混淆不清、污浊不堪。
不是记忆中的草原与牛羊,儿郎的高歌,取而代之的唯有无止境的抢掠与迁徙,在中原王朝最衰弱最分裂的时刻,在这片边境发生的狂欢。
荀晏将他的反应收入了眼底,他耐心的又问道:“将军想要什么?”
吕布似是突然惊醒,他抖了一下,惊得边上马儿轻鸣一声。
这不是昔日的赤兔,但仍能看出这是一匹并州的好马,膘肥体壮,平日里必是精心养护着。
“我要并州,”他直视着面前人说道,眼底是咄咄逼人的锋锐,“曹公敢给吗?”
“未必不敢,”荀晏扯了块席子跪坐下来,微微弯着腰,“并州铁骑,天下闻名,司空一心北伐无力顾及并州,然袁氏铁骑多出自乌桓匈奴,若将军能扰并州,牵制高干,此功可为一州之镇。”
“但这并州,还需将军自己来取。”
吕布沉默了下来,陈宫见状侧过身来与他耳语。
荀晏无意偷听他们的密谈,只是微微撇过头望向了挂在一旁的舆图,他轻抿了口清水压下了喉间愈演愈烈的痒意。
他想着他大概又得修书往许都了,也不知道曹老板给不给他加班费……
良久,吕布抬头,神色有些许莫测,他问道:“布与公台家人可还安好?”
“皆安置于许都,司空不曾亏待。”
吕布似是笑了下,他说道:“郭援大军已围绛县两日。”
荀晏遥指那一方小城。
“绛邑长名贾逵,敌将众多,只望将军能多拖延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