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波谲时
“‘残月悬空处,异鬼夺命时’说的就是你吧。”
月夜下的异色双瞳,江湖人只当是个传说。
起初朱嫣亦是这般认为的,直到昨日她用内力试他,一个经脉几乎尽断,七窍见血光的人,此时依旧正常地站在自己面前,若非是亲眼见到远山瞳色变化时功力奇增,她亦不会相信这样的江湖传说。
昨日她用内力试他,虽已尽力避开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仍是撑不住,若非如此,她会继续用内力逼远山现出异色瞳。
带来功力奇增的毒物,通常都意味着巨大的反噬。
异色瞳、功力奇增、丧失理智、月下异鬼……
江湖流传的都太真。
刻骨铭心的都太假。
她暗中观察了他几年,见他身上确实已深中此毒,只是景清宴在即,转魂珠重现于世,恰是解此毒的最佳时期,她方才现身试他。
林英没在的这些年,她一直在暗中保护他弟弟,亦一直在暗中调查此毒物的来历。
山林间晨光熹微,白露悬枝,飞鸟啾鸣。
日光照在朱嫣的血红衣摆上,远山看不清朱嫣的神色。
朱嫣却是将远山的神色瞧得真切。
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瞬黯淡,眸里只剩挣扎、无力、愧疚、痛苦......朱嫣面色如常,却是别开了眼。
这三年来她见过无数人将死的模样,或四肢僵硬,或面色惨白,或双目成空,或吐露些一辈子未说出的话。
三年前的她若见到杀人的情景,只是会呕吐、发抖、握不住剑。
而今见到远山被折磨至此番境地,见到紫御门元气大伤,各门派虎视眈眈,明争暗斗,家父作为紫御门掌门被杀,大师兄林英失踪,青冥教重出江湖。
一夜之间,这个江湖好像乱了。
那个整日里月下花前,在师兄庇护下任性妄为的林清雪不见了。
更名改姓这些年,她好像忘了什么。
甚至连紫御门上下,都不知当年门主之女林清雪还活着。
江湖偌大,只剩下红衣双剑的朱嫣。
大仇未报,门派待振,青冥教的出现让整个江湖的势力格局一夜改变,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失踪了。
这一失踪,就是三年。
“转魂珠可以解你的毒,我这次赴宴,不止是为了替父赴约、为了紫御门,亦是因为,我不想林英看见你这样痛苦的样子。”
我也不想。
远山的眸子渐渐有了聚焦。
紫御门最高剑法经年决遭盗后,门派上下皆视朱嫣为罪大恶极之徒,一时间,七灵阁、紫御门皆与朱嫣敌对,更毋言其他门派了。
朱嫣此次赴宴,不是转机,而是死局。
远山恍惚一瞬,竟忽的觉得,此时若不拦住她,这会是她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林姐姐!”
朱嫣停下了步子。
远山看着洞口的人影,忽的忆起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朱嫣时,那时他才八岁,见他哥哥带来一个吵吵闹闹的、戴着半脸面具的小姐姐。
林英告诉他:“她唤作林清雪,清如玉壶雪。我却觉着,??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分明更符合她名字的意境。虽然她整个人跳来跳去的,不太安分……”
远山闻言亦是忍俊不禁。
那年朱嫣十一岁,亦只有在这几人面前,她才愿意将面具摘下来玩闹,以至于旁人见到林清雪时,几乎都是她带着面具的模样,真正面目如何,亦只有几人知晓罢了。
朱嫣目光一瞬柔和了一些,道了句:“谢谢你,远山。”
远山只见朱嫣背面向自己,那一瞬柔和的目光没能见着。
从他当初说那些话试探她开始,他就确定是林姐姐,是她了。
“以我哥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你这么乱来,一定会不顾一切拦下你。”
远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双手环剑靠着石头慢慢滑下。
哥啊,我真是没用,不能帮你拦住她,你在哪啊,我需要你,紫御门也需要你。
“那我等他来拦下我。”
朱嫣脚尖一点,一瞬消失在破晓的日光里。
潭水清洌,青树翠蔓,山前的石阶似有百层,苔痕上蔓,草色青青。梅山妩媚如此,夫复何求?
且说那日在山亭前的紫衣女子此刻正收拾行囊,带领一众门派弟子赴门派会武的景清宴。
梅山梵悦门本是治病救人的江湖门派,此番赴宴,不为武斗,若需列举其缘由,则一为江湖人敬其杏林名望,二为门派会武上不乏死伤之辈,定少不了梵悦门的救助。
对紫桑而言,此次代掌门赴宴,她多少是有些私心的。
不为江湖上神乎其神的转魂珠,只因赴这景清宴的门派里,与朝廷利益牵扯最深,江湖势力范围最广的门派——通元坊,竟向江湖上人人忌惮的红衣双剑朱嫣发出了宴请帖。
朱嫣若赴宴,她亦是一定要去的。
纵使红衣双剑已没有当年林清雪的影子,她依旧想将那个任性的小姑娘找回来。
她心底里是不希望朱嫣赴宴的。
七灵阁、紫御门、通元坊,这三大门派于她,都无可回旋的余地。
她虽自称紫御门朱嫣,武功路数亦尽属此门派,但以朱嫣身份盗走门派最高剑法经年决,已是引得紫御门与其倒戈相向。
二十多年前,紫御门门主与七灵堂堂主乃是莫逆之交,两人武功高强,在江湖上行事光明磊落,对江湖险恶力量起到了巨大的威慑作用,通元坊将其江湖名号称作御灵双煞。
却不想,十七年后,七灵堂堂主死于紫御门门主手下,死因颇为奇特,全身冒着黑气,恍如中了尸毒一般。
恰逢两派会武之日,数百人亲眼所见,眼见为实,人证物证俱在,纵使紫御门如何否认推脱,一场门派大战避无可避。
便是在三年前,七灵阁竟联合多方势力,剿灭紫御门。
幸得紫御门门主、各大弟子皆在派中,门中弟子布出紫御门守山剑阵,这才留住了紫御门根基。
然门主重伤,不治而亡;门主之女林清雪、大弟子林英亦是自从失踪,三年未见;门派最高剑法经年决遭红衣双剑盗走。
紫御门,危在旦夕。
紫桑看着眼前的噗嗤的马匹,忽的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朱嫣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朱嫣绝不仅仅是在等那个人,朱嫣还在做一件事,一件她不敢想的事。
此次景清宴,恐是又会生出不少变故。
轻烟散,草木桑,梨花风起见清明。
庭院的竹叶簌簌轻响,梨花又落,漾起半池清波。
轩窗微启,见素衣佳人静坐于木桌之前,举杯饮尽。
清明举盏的手忽的一顿,三丈之外,有一人立于飞檐之上。
发丝轻飘,双剑负背。
清明微低了头,指腹摩擦着杯沿。
檐上人未动。
清明嘴唇有些发白,垂眸取出另一玉器,左手按玉盖,右手轻提壶,只见茶水碧绿明亮,其味清香袭人,玉壶含烟。
轻声道了句:“阁下可愿共饮一杯?”
纤纤玉手轻摆,那玉杯忽的飞向檐上人。
若细瞧,可见那杯中水于空中未溅出半滴。
朱嫣凝神一接,亦是未将茶水溅出,道:“多谢。”
清明早已见着朱嫣左手小指上戴的银色指甲套,故而并无在茶水中下毒的念头。
刚刚那一杯看似绵软无力,但若是常人去接,定是会在身上砸出一个窟窿。
清明又道:“紫御门红衣双剑,不知阁下大驾光临,这碧螺春可还满意?”
朱嫣轻抿几口,道了句:“清明节使的碧螺春入口清香,饮后回甘,如天上琼浆,世间罕有。”
清明抿嘴一笑,道了句:“世人皆道红衣双剑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今日一见,阁下倒是与传闻中不同。”
朱嫣回道:“世人看到的多是一面,一个人有很多面。”
清明又道:“阁下今日想展示哪一面?”
朱嫣道:“在下手里刚好有玉藻之毒的解药……”
清明抬了抬眼,收拾起桌上的玉器,轻声道了句:“阁下是认为我青冥教,还需要向外人求得解药么?”
朱嫣翻转着手中的小瓷瓶,回道:“万物相生相克,世间并无无解之毒,全在于有药之人愿不愿解。”
清明起身将玉器放入木阁之中,这毒来得蹊跷,从她与徐卿打算离开青冥教之后,她便无端中了此毒,且那赤色丹丸并无太大效用,反倒是牵制住了她与徐卿。
从那之后,她便怀疑这药是青冥教所下。
只是朱嫣又是如何得知的?
清明眼波微转,推开庭院的轩窗,对檐上人道:“阁下的好意清明心领了,他日江湖再见,当作从未见过。”
朱嫣笑了笑道:“你的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只要这个小瓷瓶在你手里,你的胎儿定然无事。”
清明看向朱嫣,她在朱嫣的眼里看到了笃定与无惧,剩下的东西仿若隔上了浓浓的雾,她已看不清。
一个对自己的信仰笃定且无惧的人,是很可怕的。
清明亦是笑了笑道:“和魔教的人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
朱嫣忽的松手,瓷瓶自手里落下。
清明已是一个瞬移接住了瓷瓶。
“和我谈条件的人,是个母亲。”
那瓷瓶盖下藏着字条:此毒两瓶可解,景清宴后,可得第二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