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逐阳姬并没有立刻回答宫本羽的质问,只是望着他。
肩膀处的鲜血已经停止流出,面色却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
她的目光忽然从宫本羽身上离开,转而垂眸看向宫本凉,「阿羽,你总是无法明白。」
阿凉有些不安地抓着逐阳姬的手指。他清楚宫本羽的意思,他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哪怕身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总是被哥哥姐姐们保护着,但也不代表他不会因此感到悲伤。
对于宫本羽的指责,阿凉清楚,这是哥哥在迁怒。迁怒姐姐为什么最先做的不是保护族人而是与两面宿傩缠斗,迁怒为什么姐姐制作的绘象子连咒灵都会吸引。
更多的,是在责怪为何到了现在,逐阳姬也没有露出伤心的情绪。
并不是的,宫本凉知道,并不是的。
姐姐并非没有伤心,姐姐并非没有感到愧疚自责。她只是不愿表露出来,不愿意将怯懦的一面表露在弟弟的面前。
如果身为姐姐的她都因为此事而露出软弱的情绪,那么本就孱弱的弟弟该去依靠谁?
「我究竟不明白什么!难道是因为你那大义嘛!」宫本羽怒吼道,快步走上前拽住了逐阳姬的破败的衣袖,「我何曾几时不愿意你去完成什么大义!阿父,母亲,丽,他们也不曾阻止过你!」
「可是为什么你连保护他们都不愿意!」
「甚至于,现在你也不愿意摆出一副伤心的姿态做做样子!」
或许是情绪过分激动,力气便没了分寸,抓着衣袖的手不自觉划过了肌肤,甚至撕开了一条红痕。
逐阳姬蹙眉,「阿羽,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讨论!」宫本羽的声音高昂尖锐,「莫非逐阳姬的名号真的让你以为只有太阳可以入你的眼吗!」
「明明你的名字依旧是宫本……」
话语戛然而止,宫本羽猛然甩开逐阳姬的衣袖,近乎是惊恐地望着逐阳姬,「宫本……」
他的面色瞬间苍白,身体因为强烈的恐惧而颤抖。面对眼前的姐姐,他像是在看什么怪物,又或者干脆是在看咒灵。
「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抖动着双唇,死死盯着逐阳姬的眼睛,企图从她的眼眸中看出什么来。但是,他失望了。
这双眼眸中什么也没有。美丽如天空中的星辰,却遥远而无法触碰。
宫本羽意识到了什么,「你,用绘象子换了什么?」
「你用你的名字和绘象子换了什么!」
「领域,足够牵制两面宿傩短短瞬间的领域。」逐阳姬说。
她说完,便带着宫本凉想要离去。
宫本羽慌忙跑到她的面前,「一个领域而已,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名字意味着什么啊!」
逐阳姬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宫本羽的问题。
她的目光悠远,似乎在看着宫本羽,又似乎是在透过他看向别的事物。
沉静的氛围令宫本凉惴惴不安,他摇晃逐阳姬的手臂,「姐姐大人,为什么要用名字置换领域?其他不可以吗?两面宿傩已经被封印了,换回来不可以吗?」
「做不到。」逐阳姬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绘象子做不到重新置换。」
这个回答让宫本羽觉得可笑。
这样的话其他的咒具师说出来还能相信,但眼前的人是谁啊?是逐阳姬啊,是天下闻名连两面宿傩都称赞的逐阳姬,竟然会说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何其可笑!
「绘象子是残缺的,一旦置换完成,那便是永远。除非,能够将绘象子完全制作。」逐阳姬说。
赤发的女子面无表情,从眼眶蜿蜒而下的两条咒纹像是泪痕一般牢牢嵌在了脸上,又像是黑色的锁链,连和服上的花鸟都囚禁住了。
「照顾好阿凉。」逐阳姬松开了宫本凉的手,「这段时间我需要休整。」
宫本凉下意识想要重新抓住逐阳姬的手,却发现指尖根本无法触碰到她。
「姐姐大人,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行,只是不适合留在这里。」
「现在你又要丢下我们不管!」宫本羽说道。
女子微微侧目,不出片刻便将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只有宫本羽以及阿凉留在原地。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阿凉突然问宫本羽,「姐姐大人会回来的,对吗?」
宫本羽忽然蹙起眉头,「她回不回来随便她!反正对她来说,我们也只是给她的大义拖后腿的废物,只要能离开我们,她做什么都可以!」
少年抓紧了阿凉的手,「不仅仅是我,就连从前她施舍了最多温柔的你都被她丢下了,你现在还想要她回来,怎可能?」
「好痛!」阿凉疼得冒出了眼泪,「你抓疼我了!」
「只是抓一下而已,你就疼得只会哭!除了哭,你还会什么!那个名字都能舍弃的女人就算是血流干了也不见得掉半滴眼泪,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而你身为她最疼爱的弟弟,只是蹭破皮就要哭喊上一天!」
他的话让阿凉的哭声止住了,死死咬住下嘴唇也不愿意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呜咽依旧断断续续从喉间发出来。
仅仅是停止了哭声而已,他的泪花还在不断低落,拍打在了沾染血渍的羽织上,将猩红色的血块晕染而开。
兄弟之间的矛盾并没有爆发,就被一人阻止了。
「小生羂索,不知可否与宫本少爷说两句呢?」身穿袈裟的僧人站在两人不远处说道。
他的笑容亲切温柔,态度更是谦卑,「因心中仰慕逐阳姬,今日便斗胆前来。」
宫本羽面上的愤怒重新回归平静。他松下了抓着阿凉手的力道,但是没有松开。
在上下打量了一圈羂索之后,他的眼底划过嘲讽,「心中仰慕逐阳姬?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绘象子而来罢了。」
被点名了心中所想的羂索并没有羞恼,只是态度更加谦卑,「真是如此。」
「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僧侣,曾听闻逐阳姬的名号心生仰慕,更适应绘象子心生向往。此次前来,不过是想要了却自己的心愿,瞻仰绘象子片刻,便会离去。」
「……逐阳姬离去了,需要过几日才回来。」宫本羽说,「现在你也看到了,到处都是废墟,无法招待你,你走吧。」
青年闻言,嘴角扬起了一丝弧度,「如果说,我可以辅佐逐阳姬完成大义呢?」
宫本羽猛然冷下眼神,「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刚刚正是因为大义与逐阳姬发生争执,可他依旧用这个理由想要留下来。
青年依旧笑着。
良久,宫本羽狠狠甩袖,「你最好说到做到。」
——
「逐阳姬让我好找。」五条盛用蝙蝠扇挡在了逐阳姬的双眼前。
禅院政彦在两人的身后,见五条盛拿扇子去骚扰逐阳姬,便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盛,姬君此时需要静心修养,莫要打扰她。」
五条盛撇嘴,「逐阳姬连告知也不愿意告知你我二人,明明身负重伤却不见召见医师,独自在这里看花看草,要是晕倒了怎么办?」
他的话刚刚说完,蝙蝠扇就被红发女子夺去,紧接着就被她用蝙蝠扇敲了脑袋。
本来没多少力道,偏偏五条盛做出了吃痛的表情,之后就心安理得撒娇起来,「好痛啊,逐阳姬~」
见红发女子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五条盛又恢复了嬉皮笑脸,转到了逐阳姬前面蹲下来,然后望着她的脸。
「这两条咒纹也很好看,逐阳姬不用忧心嘛~」
他将自己的脸凑近,与逐阳姬对视。
如一只白色的猫咪,正眨着大眼睛朝主人撒娇。
苍蓝色的眼眸内映射的是金色的光晕,闪烁的星点更像是一颗颗彩色的金平糖,光是看着就觉得甜腻。
逐阳姬没有回话,面对五条盛的撒娇,逐阳姬的眉眼都不曾动弹。
禅院政彦来到逐阳姬的身边,「姬君可是有别的忧心事?可否告知我和盛?」
「……请你们,照顾好阿凉与阿羽。我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那一句话就如同被风吹起的绫罗绸缎,飘飘散散,然后落在了平静的湖面。
让,这荡起的波纹却令五条盛的心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晃动。
他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讨巧的撒娇不见了踪影,「逐阳姬这话是什么意思?」
禅院政彦同样面色苍白,「姬君何出此言?」
逐阳姬垂下眼眸,看着躺在手掌心中的红发。
如此鲜艳热烈的颜色,仿佛天空中晕染的红色朝霞,纤长流动更似焰火而烧的流云,仅仅是捧在掌心,便好像是捧住了天地间唯一的赤红。
可是啊,这赤红的发色,此时此刻却更像是来自地狱的业火,将她全身上下乃至灵魂灼烧,只是为了将她也拖入地狱。
逐阳姬的大义是什么?是为了天下不再有咒灵,是天下不再有苦楚。
可是,如果连天下的苦楚都不清楚,谈何而来的大义?
咒灵因人类苦楚而起,如若祓除天下咒灵,岂不是祓除天下人类苦楚?
但如若真有那一日,不再有苦楚的人类,真的是人类吗?
恐怕,这也是绘象子无法完成的缘由所在。
她将红发放下,又抬起眼眸看着眼前的白发青年。
苍蓝色的眼眸璀璨浩瀚,注视的片刻,便犹如坠入银河。
就算是贵为五条家的家主,也会因此生出怨恨的情绪。
只要是人类,就会有怨恨。
用名字置换的领域并不完全,没有上限的感知令大脑越发混沌,连基本的思考都感到吃力。一切自己的情绪都被成千上万人的怨恨掩埋,想要知道任何关于自己的思想,都变得困难无比。
「盛,政彦,离去吧。」她说,「只是请求你们照顾好我仅剩的两位弟弟,让他们不会因为宫本家的衰落而无处可去。」
「那我呢?」五条盛问,「你将我与政彦置于何处?」
逐阳姬选择用沉默回答。
她的沉默令五条盛心中升起了恼怒,面上的表情却反而露出笑容,「那你的真名告诉我,我就答应你照顾他们。」
禅院政彦站在一边,听闻五条盛的话愣住了,目光更是不受控制望着逐阳姬的侧脸。
小小的期待从心间生出,只希望得到对方的一个答案。
「我的真名,已经与绘象子做出了置换。」逐阳姬说。
「轰!!!!」
庞大的咒力从耳边呼啸而过,掀起了一阵强而有力的劲风,将范围内的所有生灵化成灰烬!
五条盛站起来,低头看着逐阳姬的发顶,「啧,知道了。」
他说完后,毫不留情转身离去,不再愿意回头看一眼。
逐阳姬一言不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再次垂下眼眸。
「姬君所言,当真?」禅院政彦问道。
安静给了他答案。
尽管内心早已确定逐阳姬正是说到做到的人,但政彦依旧感到一阵苦涩在心中弥漫开来。
「姬君时日不多,是想要用自己的性命再与绘象子置换什么吗?」
「……嗯。」
禅院政彦静默片刻,近乎是强迫自己扬起和从前别无二致的笑容,「我知道了,姬君……多保重。」
再多的挽留都是没有用的,哪怕恐惧的情绪已经令他头晕目眩,依旧不能做出任何阻止她的举动来。
既然是成定局,那就好好道别吧。只是希望最后一面,让姬君不要讨厌他好。
「多谢你,政彦。」
「……政彦告辞了。」
黑发的青年同样离去了。只是比起白发青年的毫不留情,他更加留恋,无数次回头,只是想要看见那双黑色的眼眸中哪怕是一丝的犹豫。
但是,没有。
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么做,那么断然没有后悔的想法。
自那一日后,禅院政彦没有再看见过好友离开五条府邸。
他也不愿意再去打探任何关于逐阳姬的消息,只是日复一日地处理着两面宿傩封印之后的事宜。
两面宿傩被封印后,并不代表世间不再有咒灵。禅院家主在这一次的围剿中丧生,而他此前作为少主自然而然接过了这个重任。
重复的日子可以麻痹人的感知,等禅院政彦再一次听到逐阳姬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逐阳姬因封印两面宿傩有大功而性情蛮横,一日前挥刀斩杀了前来诉说仰慕之情的僧人。」
他忽然有些恍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些堆积在房间内的和歌到现在也没有全部送出去,就连唯一一次的表明心意,也都被海妖听了去,好友还想要同他争论下一次唱和歌要换他去。
现在想来,一切都没有任何用处。
政彦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寻找好友。
来到了五条府,禅院政彦在仆人的带领下来到了书房。
领路的仆人表情复杂,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碍于身份还是选择闭嘴。
挥手打发了仆人,政彦踏入书房。
入目的是一片昏暗,只有桌前的一盏小小的烛台在闪烁昏黄的烛光。好友呆坐在桌前,手中是一只沾了墨水的笔,而桌上摆着的是一副打开的画卷。
禅院政彦知道,这一幅画是好友想要献给逐阳姬却被送还的画卷。
他走向五条盛,越是靠近,就越是能看清楚桌边凌乱的纸张和沾染的到处都是的墨水。
「政彦,我想不起来了。」五条盛忽然说。
那染着墨水的笔高高悬在空中,半点不见落下,僵硬得像是一个木雕。
「刚开始,我只是想不起她的样貌而已。我期初以为是心中赌气不愿回忆,直到后来,连她喜爱穿着的衣物都忘了。」
「只要我的视线离开画卷,我就会忘记她,甚至连她的名号都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只高高悬着的笔被丢在了书房的角落里,黑色的墨水甩出的污点将书房再一次染上压抑。
「政彦,你还记得吗?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是什么样的神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画卷,近乎是迷茫地询问他,却在音尾带着痛苦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