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丰年间有一人,姓赵名怀风,乃洛阳城内梁郡王幼子。郡王妃疼惜异常,视若珍宝,生生将他宠成了一副纨绔泼皮之态,平日惯会呼朋唤友,溜鸡逗狗。几年前因着一株魏紫,与郡守家小公子大打出手。据在场花匠叙述,当时赵小公子豪掷百两黄金,誓要夺此名花。故城里百姓私下都称其为“赵百金”。
粱郡王老来得子,长子又十分聪慧和顺,对幼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这晚喝着酒,对着其错字连篇的文章,心道:“吃喝嫖赌,也只占了吃喝二字,学问不成也无大碍,咱倒也不指着他。倒是魏国公家独子,听说为着飘香院的一个歌女,已经好几天不回家了。”
粱郡王想起魏国公暴跳如雷之貌,觉着自家小儿也并非顽劣不堪,莫名生出喜悦来,哼着小调,喝着小酒,美得不行。
待要晕睡过去时,却被四喜扯着破锣嗓子唤醒:“郡王,不好了,小少爷将魏家小公子打伤了。”
郡王酒意全消,顺带着对幼子的一丝舐犊之情也消散干净。他怒发冲冠,吼道:“孽子!他人呢?”
待郡王匆匆走进大厅时,赵怀风已熟练跪下,看着乖顺,面上却是不忿。郡王强忍怒气打听原委,原来,赵怀风今晚与猪朋狗友吃酒,众人七嘴八舌,不知怎着竟扯到魏家小公子为一红颜,与家中闹翻之事。席上有一柳巷常客,撺掇着要带一众去飘香院见识见识。赵怀风起初没有兴致,怎料这群纨绔竟然拿他打趣:“听说小公子家里连个侍妾都没有,平日也不爱去瓦舍之地,不会还是个童男吧。”咱赵小公子不禁激,当下带着一群人奔向软玉温香之所。
飘香院乃洛阳城第一销金窟,主事崔妈妈是个精明人,见过赵怀风一面,听他说要请秋霜姑娘唱曲,也不敢得罪,满脸殷勤着答应。秋霜姑娘长得美艳无双,一首《雨霖铃》更是唱得婉转动听,待收束时,魏家小公子魏远良急匆匆进来,见着满座浪荡之徒,勃然大怒,强拉着秋霜就走。
赵怀风本无多大兴趣,喝着酒,也不拦人,可那魏远良护美心切,又是个暴脾气,对着赵怀风破口大骂,赵怀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不动手多没面子。咱赵百金心手如一,当即挥拳朝着对方揍去,两人撕扯了起来,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粱郡王一听,竟是为了一个女子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站都站不稳了,怒急攻心,当即抄起手边的茶盏向这纨绔子砸去。赵怀风熟练躲过,杯子在他旁边溅得四分五裂,却被匆匆赶来的郡王妃瞧个正着,郡王妃见着自己儿子嘴角破了点皮,心疼不已,忙让海棠去请大夫,她不顾自家相公青筋直跳的怒态,将这心肝拉起,上下检查了圈,发现手臂有块淤青,眼泪都要下来了。
“你还心疼这个孽障?他在瓦舍为了一个歌女,跟魏国公儿子打起来了,这传出去我这老脸还放哪儿?”
郡王妃和稀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孩子。”
郡王见她如此袒护,满脸无奈:“你都把他宠成个泼皮无赖了!”
郡王妃一叶障目,看不到自己儿子任何不足,她当即不满意了:“咱风儿皮是皮了点儿,可哪有那么不堪,再说,魏国公那儿子我也见过,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听说平日里就是一二杆子,准是他挑的事儿,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你!”郡王血气上涌,感觉自己要被这娘儿俩气死过去,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魏国公也跑来兴师问罪了。
魏国公挺着个大肚子,一路疾行,平日里要几柱香的路程,今儿一炷香不到便走下来了。他喘着气,指着赵怀风向着郡王道:“好......好你家儿子,把远良打得都吐血了!大夫,大夫说,要静养半个月。云吉,你今儿必须给我个交代!”
梁郡王见他来势汹汹,语气不善,心里倒不是滋味儿了,他腹诽道:“你家儿子比我小儿大几岁,又比他壮些,竟还跟怀风一般见识,打也打不过,你到还有脸来发难,真不害臊。”
这话也忒有些不辨是非,自然不能说出口。梁郡王还是摆出正人君子的嘴脸,赔礼道:“是是是,是怀风没有分寸,我回头准好好教育教育他,德桢,你也消消气!四喜,你是瞎了吗!还不给魏国公上茶!”
四喜无故挨骂,也挺委屈,他瘪了瘪嘴,给魏国公上了壶雪山融萃。魏国公喝了盏茶,心气儿顺了些,对着赵怀风也生出些疼惜之情,问道:“怀风,你可有事?”
赵怀风眼珠一转,连忙喊疼,说是哪里都不痛快,头晕眼花,恶心干呕。郡王妃急得当场上火,她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魏国公,我儿也没少受罪,远良到底也年长几岁,怎么没有做哥哥的样儿!”
魏国公不知赵怀风的伎俩,见他面色凄惨,以为也挨了不少揍,当即平衡了些。他辩解道:“我儿生得魁梧挺拔,力气也不小,要是使了全力跟怀风斗,怀风此刻定是抬着回来的。”
郡王妃冷笑一声:“如此,咱还要多谢你儿子手下留情了?”
魏国公老脸一红,喝了口茶,待尴尬劲儿过去,转头朝着郡王道:“云吉,是我急躁了,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很平常嘛!再说,怀风跟远良从小一起长大,偶有争执也是常理,快让怀风下去歇歇,找个大夫看看。”
赵怀风巴不得早点离开,他凄凄惨惨的,对着三人行了个礼,由着长安将他搀了回去。
长安自幼服侍这混主子,待二人进了这莘子园,他挤眉弄眼道:“少爷,这秋霜姑娘可真是国色天香?长安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你为了一个女子打架的。”
赵怀风也不伪装了,站直了身子,揪了揪长安的短髻:“你这痴儿,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碎语?”
“我打珍宝坊回来的路上,听着好多人在议论,说您跟魏公子为了红颜,砸了这飘香院。”
“哼!”赵怀风冷笑一声,他长得本就不俗,贵气非凡,此刻这跋扈劲儿一上来,更是神采飞扬:“这秋霜我瞧着也就一般,说我为她打架,真是笑话!”
长安翻了个白眼:咱这少爷眼光真是高,比城外那座鸣峰山还高。啥样的仙女在少爷眼中,都成了胭脂俗粉,颇有些打光棍的命数。
可要说现在最关心赵怀风终身大事的,当属魏国公了。他自从听说眼高于顶的赵小公子为了那狐媚子与自家不孝子大闹勾栏瓦舍之后,乐开了花,马不停蹄的便朝着这梁郡王府奔来,名义上是来讨个说法,实际上却是暗藏了私心。
他朝着郡王夫妻,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女子竟有如此手段,怀风这小子从来不沾脂粉气,如今竟也为了她,闹得满城风雨。”
郡王人老心未老,他打听道:“可是真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郡王妃咳嗽了声,面上很是不悦。
魏国公倒是不怵,又不是自家娘子,发火也发不到咱头上。他朝着郡王,男人间的会心一笑:“听说,比咱当年的红销有过之还无不及。”
“什么!还有比红销更美的女子?”郡王年轻时也是一花间柳巷长留宿的五陵年少。当时飘香院的姑娘,当属红销最为迷人,洛阳城里的簪缨子弟为了她,真是“一曲红绡不知数”,石榴裙下拜倒了多少风发少年。
郡王妃瞧着自家夫君那不着调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碍着有外人不好发作,她瞧着这魏国公,冷声问道:“魏国公还有别的事吗?咱郡王府可没有什么歌女来给魏国公唱歌助兴,现下可是安平坊最热闹的时候,可别去晚了,抢不到好位子。”
魏国公这才想起正事,他也不顾这冷嘲热讽了,开口道:“我想着,那怀风如此喜爱这女子,不如将他娶进来做个偏房可好?怀风也十八了,身边一个丫鬟也没有,我这伯父都看不下去,秋霜虽说是个歌女,倒也是才艺双绝,有她给怀风作陪,郎才女貌,也算是美事一桩。”
“哼!”郡王妃倒也气笑了,“魏国公这是为自己儿子割爱啊,整个洛阳城谁不知道,你家公子为了她已经闹得几夜不回家了,俩人情深似海,最后风儿娶了她算怎么回事!”
梁郡王也是不忿:“你什么意思,德桢,想我儿子给你家收拾这烂摊子是不是?”
“岂敢,岂敢。二位可千万别气,我家良远不懂事儿,家里已经有妻有妾了,还跟怀风争来争去,太没有做大哥的样子了,我也不是看怀风难得喜欢什么女子,这才想到的嘛。”
四喜想了想,偷偷溜出了屋子,找了个丫鬟,给赵怀风报信儿去了。
郡王倒是有点松动,自家儿子至今未有妻室,整日的不着边,该是找个女子来管管了。之前提过几次,怀风都言辞狠厉地拒绝了,说是要找到心仪女子才成亲,如今可算动了心,也不能让他寒了心啊。
他看向郡王妃,郡王妃与他生活多年,见他这态度也猜到了大概,恨不得上去挠他一脸,让他清醒清醒。
“魏国公,你的好意咱心领了,只是风儿年纪还小,得看他的意思。再说,哪有先纳偏房再娶正妻的道理,这不是乱了规矩,以后谁家好姑娘敢嫁给风儿。”
“关于这个,我也有个想法,你们看啊,我娘子的姐姐,嫁得了安阳侯,有个孙女儿,如今也到了待嫁之年。这女儿上次在正元花集上见过怀风一面,对怀风很是上心,回去之后念念不忘,这不,让我腆个老脸来说个亲嘛!”
“安阳侯,可是信阳那位?我可听说他家长子前儿不久在前线立了战功?”郡王打听道。
“正是,虽说爵位低了点儿,可也前程似锦啊,他们家家教甚严,孩子个个明礼懂事儿,从未出过什么纰漏,在信阳一带声名极好,我那外甥,前年的探花郎,如今已是御前的红人了。”
“我也有所耳闻,这尹侯爷治家有术,家中子弟也不是寻常人。夫人,你看呢?”
郡王妃自是觉得不行,哪怕真是位天仙,也配不上她那如珠如玉的宝贝。她暗暗想道:这魏国公好算计,不但想把那狐媚女送过来,竟还想着将他的外甥也嫁过来,什么好事倒让他给占了,着实可恶。
气愤的当然不只王妃一人,她那心肝儿子也很不快。他刚收到消息,魏国公竟想着将秋霜塞进他院子里,当下便坐不住了,扔下手中的蛐蛐儿,跑进了前院。刚站稳脚,又听到魏国公想把什么侯府的女儿也嫁进来,真是欺负到他这小霸王头上了。
赵怀风推门进去,朝着魏国公道:“魏叔叔,什么时候改行做媒婆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糊话呢!”郡王骂道。
王妃倒是觉得解气,放松了下来端起了茶。
赵怀风满脸混不吝,坐到王妃下手边,由着长安给他按起了肩膀。
魏国公见他走路轻便,丝毫没有刚才的颓势,知道是被这混小子给骗了,也不好发作,朝着赵怀风道:“怀风,我自是为了你打算,你既喜欢那歌女,领回家中便是,也别让她抛头露面了。”
赵怀风被长安按得极为舒坦,眯起了眼:“魏叔叔,我与那秋霜姑娘只见了一面,哪有喜爱一说?侄子我可听说魏大哥与那女子早已私定了终身,我岂能夺人所爱!”
“那与侯府女儿的婚事,你可愿意?”
“这个自然要听父母之命了,咱也不能擅自决定啊,要不不就成了不孝之子了,魏叔叔,你说是不是?”
“你!”魏国公知道他这是变着法子骂自家儿子呢,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梁郡王及时制止了:“行了,行了,德桢,这事儿我回头再跟王妃商量下,时候也不早了,闹了一个晚上,该歇息了。”
魏国公想了想,似有不甘,可又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气鼓鼓的回去了。
他走了之后,赵怀风越发没有人样了,他将腿跷到了太师椅背上,一副瘫了的状态,摇头晃脑,实在是不成体统。
郡王看了头疼,索性视而不见,与王妃商量道:“风儿的婚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我不答应,这老匹夫安得什么心?你今晚也瞧见了,还好意思上咱家里提亲,我跟你说,我也不是那重视门第的人,只要是风儿喜欢,哪怕是个农家女子,我都同意。”
郡王与魏国公做了一辈子的酒肉之交,也是有点情谊的,他袒护道:“德桢这不也没有干什么坏事啊,再说,我觉得这尹侯府的丫头不错,要不让风儿见一下,不满意的话就再说,要是看对眼的话,也是好事啊!”
郡王妃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他这儿子没心没肺的,除了她这个娘,平日里甚少与女子接触,连这洛阳城第一美人秋霜都不能让他心动,更别说一个年幼的丫头了。
她看了下已经睡着的小儿,点了点头:“行吧,我明日与他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