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欲将初雪掩春秋 第20章:听雨楼中
天光破晓,晨晖熹微。天地万物,各自苏醒。李牧羊定定瞧着天地由暗转明,由夜入昼,忽然想起听雨楼中有一文如此载记: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李牧羊低声吟诵,反复数遍,心中泛起滔天巨浪。既生天地之间,自当凌云而上,自当泛舟四海,自当超脱平淡,自当俯瞰万物齐秀,自当摘下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
此念一起,心头阴霾荡然无存。
李牧羊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气运周天,仰天长啸。裂天玄妖鹿甫才脱困,重现天下,心头自也是欢愉无限,登时随之昂首怒啸起来。一人一鹿,两道声音,声透长空,绵绵不绝,遍闻全城。引得千丈高空下的鹿城军民抬头细看,却只见白光闪动,径直前往西北方向,落在一条幽深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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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幽深无名,仅两丈宽窄。两侧栽有高大挺拔的银杉树,整整齐齐排列在每家每户门前,夏可遮阳,秋日里金黄银杏叶铺满小巷,蔚为奇观。此刻,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巷内一片寂静。
瞧着这条幽深小巷,李牧羊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
巷子里共有九十一户人家,十之八九是因战乱从西荒其他城池搬迁来的,因而也带来了各地风味美食。赵大伯的岐关臊子面、辣子油泼面,李二叔的潼城肉夹馍、洛水酿皮,张大娘的关城水饺,王胖子的鹿城揪片、烤包子、辣子鸡,田师傅的锦官麻辣兔头、豆花泡馍,皆是令人垂涎三尺的一等一美味。
依靠一手精湛手艺,他们在鹿城扎根安家,日子过得极殷实。以至这条小巷竟成不输繁华主街的美食圣地。许多鹿城卫、狩猎者、商行执事、本地百姓慕名而来,为的就是吃上一口正宗美味。从小到大,李牧羊厮混在此处,李晋棠成年半月守城戍边、混迹赌场不着家,便是这些人时常给他端来一碗热腾腾饭食。
听雨楼。正好位于小巷最深处倒数第二户,而第一户则是李牧羊居所。
听雨楼早年是一荒废楼阁,不知何时起转手卖给一名叫唐知远的老人。经过一番修缮,老人在此创建私塾,号为听雨楼,开学授课。因收费极少,有众多稚童报名,老人藉此为生,也算是在鹿城稳稳立足。平日里帮人写个书信,逢年过节写个对联,深得邻里敬重。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稚童李牧羊也得以进入听雨楼,在楼中识字读书。及年长,日日牧羊,又从各处学到一身厨艺。每烹一餐一味,必给老人盛来一碗,相处日深,师生之情愈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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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羊与裂天玄妖鹿定定站在听雨楼前,不过隔了数日时间,再回故居却有种种感慨。忽然想起唐知远曾说起,西荒有一圣贤号为竹山仙人,曾留下四句话: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悲欢离合总无情。
老人对此诗颇为喜爱,方才取听雨二字为私塾之名。
李牧羊推门而入,眼前是一方小院,有山有水,有小桥有荷花,布置颇为清幽。小院之后便是正堂,也是听雨楼开学授课之地,李牧羊示意裂天玄妖鹿在小院相候,独自缓步进入厅堂。
推开厅门,其内寂寂,十余张书案整齐排布。几盏烛火忽闪忽闪,一名皓首老人盘膝端坐厅堂正中,伏案运笔如飞。正是听雨楼主人——唐知远先生。
李牧羊端端正正恭敬施礼道:“牧羊清晨前来搅扰,还望先生莫怪。”唐知远单手微微一摆,示意他别说话,继续运笔如飞。惟有笔落白纸的沙沙声响,在寂静中愈加清晰。
“先生?你这奸猾小子,不是说百兽奔突步是从山里凶兽那里学来的麽?难道这老头就是山里凶兽?”一声又是阴寒又是甜美的声音,蓦然间在厅堂阴暗处响起。
李牧羊凛然大惊,失声道:“仙子姐姐”。
借着幽幽烛火,隐约瞧见一名白衣女子斜斜倚在角落书案上,黑发紧束,酒窝深深,噙着淡淡的甜蜜微笑。眸如星辰,偶尔有阴阳鱼游动其中。正是数日前在赫尔沁草原高空授他流风回雪御风术的神秘强者,曾一脚震杀贺胡天,手段狠辣,修为高绝。
白衣女子格格大笑:“青鱼妹妹,你瞧这小子,见人就喊仙女姐姐、仙子姐姐。可见定是个下流多情胚子,你又何苦把一腔情愫放在他身上?不如随我纵横西荒,叱咤江湖,何等快意,何等潇洒。”
青鱼原来是被白衣女子带到此处的。李牧羊心中登时一安,却骤闻白衣女子言语,联想到这段时间两人相处种种细节,心中立时泛起滔天巨浪,万分震惊。他年方十六,从未经历人间情爱,脑海中忽然闪过萧锦绣清幽面容,忽又闪过林青鱼眉目如画。一时心乱如麻,又是迷惑又是惘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只听林青鱼声音从白衣女子身后传来:“太微姐姐,你别胡说。那臭小子武功差劲,生得又丑,家里还穷,谁稀罕喜欢他?”气息虚弱,言语中似是委屈似是愤怒又似是赌气。
白衣女子笑声如银铃:“这才对了嘛,相思无益,徒增烦恼罢了。”
李牧羊缓步走来,终在白衣女子身后瞧见林青鱼。只见她面色苍白,泫然欲泣,右手握着发间那朵梨花,只是花瓣早已凋落,惟余光秃秃枝干。胸前怀抱一尊玲珑小塔,赤红光华炫目,丝丝注入周身经脉窍穴,登时惊道:“青鱼,你怎么啦?”
不待林青鱼出声,白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裂天玄妖鹿破封而出,积压百年的阴郁寒气入体。小姑娘差点就没命啦,幸好此番我带有赤炎玲珑塔,可暂缓伤势。”
李牧羊闻言,心中又是一沉,满是自责愧疚之意,恨不得以身替之。他与林青鱼虽然才相处短短数日,却早已历经数次生死之战,对这位看似刁蛮任性实则善良爽朗的女子怀有浓浓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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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闻听雨楼外有清冷声音传来:“鹿城萧锦绣,见过听雨楼主人。”话音刚落,人影闪烁间,萧锦绣已站在堂前,盯着依然奋笔疾书的老人,神情严肃。
身后不远处,慕容青玄携四女微笑而立,衣衫血迹斑斑,气度雍容儒雅,抱拳道:“东荒剑冢慕容青玄,见过前辈。”但老人仿若未闻,依然低头运笔,时而蹙眉时而思考;白衣女子也是笑吟吟瞧着萧锦绣诸人,并不搭话。鹿城卫萧锦绣、裂天玄妖鹿、剑冢之人、白衣女子,此刻竟皆汇聚听雨楼中,
也不知此地究竟有何玄妙。
李牧羊心中疑惑不解,出声问道:“大统领,那些黑袍人呢?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当着众人,仙女姐姐四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萧锦绣目光扫过厅堂,落在白衣女子身上,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这就得问慕容少侠了。剑冢远在东荒,却知今夜之事,想必对那群人的来历很是清楚。”
慕容青玄面色一肃,沉声道:“大约两年之前,东荒江枫城突发大乱。被镇压数百年的绝代凶兽乌啼啸月鸟被一批神秘黑袍人解除封印,火焚满城,死伤无数。江枫城城主与剑冢高手一路追击,黑衣人却神秘消失在南荒边城,再不见踪迹。江枫城怀疑是南荒所为,两军对峙,血战数月,至今仍未止息战火,却依然难解乌啼啸月鸟之事。”
“月前,师尊前往衢江城访友,我等五人跟随侍奉。师尊无意间察觉有疑似黑袍人踪迹出现,奈何肩负要事难以抽身,故而命我等五人一路追踪。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
慕容青玄神色严肃,一字字道:“裂天玄妖鹿出世,与乌啼啸月鸟之事几乎如出一辙。这群人行事隐秘,手法严谨,其中不乏有超级强者。怕就怕,他们有其他图谋。”
李牧羊皱眉道:“先前黑袍人曾说,妖鹿一出,鹿城关城不复存在。北荒大军便可以锋镝直出逐鹿山,剑指衢江城。这应该就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萧锦绣颔首道:“所以,北荒九皇子耶律长风今夜也出现在了天玄塔上。”
李牧羊又疑惑道:“可倘若他们的目标是让裂天玄妖鹿荡平鹿城,那耶律长风又怎会袭杀吞噬妖鹿?这于理似乎不合。”心底忽如一道闪电闪过:“除非还有别的法子毁掉鹿城。”
慕容青玄浓眉紧锁道:“此地有万余精锐鹿城卫,又有大统领一众高手镇守。倘若不靠裂天玄妖鹿,还能有什么简单法子?”
萧锦绣蛾眉紧蹙,淡淡道:“地脉。”
李牧羊和慕容青玄对视一眼,齐齐色变道:“引爆地脉,山崩地裂。好狠毒的法子。”
据书籍记载,大荒之地犹如人体经脉,沃土为肌,河流为血,山岳为骨,地脉为络。凡大城大邦必建于地脉之上,地脉衍生天地灵气,滋养万物生灵,最是奇妙无比,乃是天生神物。之于个人个体毫无益处,故而从来无人觊觎。谁也不曾料到这群神秘黑袍人竟如此丧心病狂,想出引爆地脉的法子。一旦地脉被引爆,动辄山崩地裂,湖海倒卷,生灵皆灭。
萧锦绣道:“耶律长风与那群黑袍人的共同目标是摧毁鹿城。要摧毁鹿城,再没有比引爆地脉更好的法子。”她声音顿了顿,盯着堂前小院里正吞吐天地灵气的裂天玄妖鹿,悠悠道:“若要引爆鹿城地脉,首选即是裂天玄妖鹿的妖元丹。妖元丹内妖力充盈,一旦自爆,便有蹦天摧地之威。”
李牧羊闻言登时大喜,萧锦绣一直如此镇定,原来是早已看破对方层层谋算。如今裂天玄妖鹿神志恢复,追随白鹿榜而来,黑袍人再难获取妖元丹,可谓千般算计皆成空。
一声苍老声音微微咳道:“谁说引爆地脉,必须要借妖元丹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