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欲将初雪掩春秋 第42章:院中葬衣

第一卷:欲将初雪掩春秋 第42章:院中葬衣

在这个寻常的夜晚,李牧羊终于确定:这位下流无耻的叔叔也是一位藏得很深的高手。

这个事实让他感到很惆怅,前有邻居先生申屠知元,后有叔叔李晋棠,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教他修行,以至于到了现在,依然如陷迷雾之中,纵有白太微的只言片语指明大体方向,却终究不是一人之良师,难解修行路上之迷惑。

李晋棠小心翼翼将那张金色布帛抛入空中,只见布帛凭空漂浮不落,倏然间化作一团团蓝色火焰,熊熊燃烧,吞吐不定。灰烬不断坠落,最后余下一枚枚虚无虫蝇小字漂浮当空,忽而一分为二,射入李牧羊、李山岳脑海,消失无踪。

李山岳道:“盟约已成,你还有什么话给他说麽?”这个他自然是李牧羊。

李晋棠颔首道:“当然有。”然后盯着李牧羊,斟酌词语,沉吟良久,却始终未能出口,仿佛很有难言之隐。

反倒是李牧羊按捺不住,沉声道:“李晋棠,什么盟约娶亲?什么高唐李?到底怎么回事?”他遍思古籍,可从无什么高唐李的记载。

李晋棠摸了摸下巴,指着李山岳道:“事情呢,其实很简单。我欠了他们家很多东西,这次债主上门,就是要带我回去还债的。本来我可以提前跑掉,不过有你这个扯后腿的,逃之夭夭是不成的,只能随她回去啦。”

李牧羊道:“是欠了银子麽?我把这二十两给她。”两枚雪白银锭咚一声摆在桌上。

李晋棠摇了摇头:“不是银子。”

李牧羊追问道:“那是什么?”

李晋棠悠然道:“一些人间恩仇,一些陈年往事,仅此而已。不过要细细追究起来,谁欠谁的,谁还谁的?谁又能说得准,谁又能说得清?”

李牧羊沉默片刻:“跟她回去,你会怎么样?”

这一次李晋棠没有接话,李山岳答道:“以天雷九环链束缚,以寒潭冰玄气浸润,以高唐万古气运镇压。”这些东西,少年不曾听说过。只觉得有庄严大道、凶厉可怖的气息藏于在其中,一个个字蹦出来便令人头皮发麻。

李晋棠冷笑着,李牧羊沉默着。

忽而间,背后的剑匣开始咯吱咯吱作响。像是有一丛顽强盛开的野草想要撑破冰冷的泥土,像是一条上岸大鱼不停蹦跳想要重回水间,像是一颗不甘蛰伏的心开始激荡想要一冲而起。

李晋棠斜眼看了剑匣一眼,声响登时寂寂。

然后他说道:“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此剑以后不要再出匣了。何时出匣,自有你的定数,自有它的定数。”字字大道,言出法随,仿佛将剑匣封印于另一个天地间,再无一丝异状。

李晋棠盯着剑匣许久,摇了摇头道:“胡乱修行,差点坏了大事。如今,你的修为境界模糊不堪,乱成一团糟,等同大道天机被人遮蔽。前路迷茫,崎岖多险,惟有寻一盏明灯,方能安然渡河。”顿了顿又道:“大衍学宫虽好,却终究不是你要走的路。鹿城于你而言,反倒是福缘深厚。半年之约转瞬而逝,这段时间里,你必须把握机缘,将一些东西拿到手。”随即附耳低声

细语,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乱世将至,好好活着,日后来给老子送终。”顿了一顿又苦恼道:“倘若这次讨债不成,老子可能真要等你来救我。花花世界,我可不想死这么早。”

然后头也不回,转首向院门方向走去。

传来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凶悍决绝:“一梦高唐天下李,赤龙白柱入武关。咱们这次,来好好算个账。”

李山岳紧随其后,缓步而行,忽而停下脚步,回头道:“如果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欠了自己,那么总得分出一个胜负对错。不过,肯定是有代价的。”挥了挥手道:“三年后见。”

※※※

李牧羊依然端坐书石桌之前,笔挺如松,宁折不弯。

忽而低低沉声道:“不行。”

李山岳怔了一怔,“什么?”

李牧羊一字字道:“不行,你不能带走李晋棠。”剑匣静寂,衣衫却呼呼鼓舞,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

李山岳转首望着李晋棠,后者耸了耸肩:“没办法!牧羊儿,性子直,脑子转不过弯儿。你看着办吧!”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别把未来的夫君打死就好。”

李牧羊霍然站起身来,笔挺如松。那张陪伴叔侄二人十余载的石桌无声无息分裂成一根根细长的锋利石条,断口光滑整齐,石条缓慢飞舞,渐渐加速,愈来愈快。

最后化作一片灰幕,环绕李牧羊周身,将地面犁出一道道深约数寸的刻痕。

他转过身来,左脚随即踏出,地面登时陷出一个小坑。身躯成弯弓之势,鼻孔渗出一丝猩红血迹,死死盯着李山岳,口中道:“去。”

上百根细长石条嗡一声静止下来,仿佛蓄力一般,突然间激射而出,荡起一片尘埃,漫天飞舞,直刺李山岳周身。

李山岳盯着顷刻而至身前的锋利石条,仿佛听从了李晋棠的建议,开始为这名有可能成为自己未来夫君的少年打算,劝说道:“你修行日浅,根基薄弱,还是不要冲动为好。否则妨碍耽误了接下来的福缘契机,不划算。”

她谆谆教导,伸出右拳,横扫而出。所到之处,石条四散飞舞,轰鸣断裂,纷纷落地。

李牧羊不声不响,再进一步,嘴角也渗出一抹猩红。口鼻之间,鲜血汩汩流淌,凄惨无比,但是两颗眸子愈加清澈明亮。地面上的断裂石条再度飞起,数量更增数倍,呼啸着继续向黑衣少女李山岳周身刺去。

李山岳叹道:“蝼蚁之力,何苦来着?”高山之上,俯视天下,尽皆蝼蚁。

再出一拳,石条化作齑粉,悠悠飘散。

“咦?”

下一刻,李山岳直接穿过石条灰尘,单拳风雷般落向李牧羊胸口,堂堂正正,威猛霸道,避无可避。接触到少年身躯那一刻,拳头瞬息化作玉掌,轻轻抚在少年胸膛,仿佛轻抚清风,仿佛轻揽明月。

李牧羊口鼻鲜血汩汩流淌,直直盯着李山岳,仿佛要记住一些什么东西。然后恍如木头直挺挺倒下去,躺在厚厚的尘埃中。

李山岳低眉垂首,忽然笑

道:“好奇怪的剑,好奇怪的少年。”

这是她今夜第一次露出笑意。

像银瓶乍破,春雷始鸣。剑气出鞘,风华无双。

※※※

李牧羊昏睡了整整一夜。或者说,是被李山岳打晕了,然后沉睡了一夜,还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里,他看见李晋棠的胸膛密密麻麻插满了无数莹白透明的短剑,鲜血汩汩滴落,还未落下去就被冻结在空中,形成了一片巨大的血色冰川。那一头乱糟糟的油腻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颊,看不见是什么表情,只觉得有一腔冲天而起的悲愤凶悍之气。

李牧羊定定瞧着,忽然流出了眼泪。

李晋棠依然低头不动,嘶哑着声音道:“哭你娘的腿儿。”

李牧羊撇嘴微笑,然后睁开眼睛,仰天看着蓝天白云,身上无一处不疼痛。剧痛让他想起那只是一场梦,但心里却轻松不起来。挣扎许久,才坐起身来。眼前院子凌乱不堪,一片狼藉,处处是断裂石条,地面如被犁过,尽是坑坑洼洼。

李牧羊就这样坐在灰尘里,怔怔出神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口鼻之间的血液早已结痂,变得暗红,贴在脸上、衣上、手上。瞧着很是凄惨,像是——巷子头那名经常被家中悍妇打得鼻青脸肿的汉子。

天上的白云悠悠来回,地上的尘埃四散飞舞。朝阳走过高空,最后化作夕阳沉入西山。

李牧羊终于动了一下,然后颤颤悠悠站起身来。先是给小院撒了一层清水,再取出扫帚把灰尘清扫洁净。只是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一时难以修复,光秃秃着,惟有几缕凌厉气息若隐若现。最后他想了想,又在院子中央挖了一方小小的土坑。

然后,李牧羊打来一盆清水,开始仔细清洗口、鼻、脸颊、手上的血痂与尘埃。洗去了那些垢污,走进房间取出一套干净整洁的灰布衣衫换上。最后将剑匣紧紧缚于背上,就像是——背着一方薄木棺材。

做完这些事情,天色已然黑定。李牧羊走进李晋棠的房间,取出好几件带着酸臭汗味的衣衫以及两床被褥,齐齐丢进院子中央那个土坑里。沉默片刻,又将自己刚刚换下的那件血衣扔了进去。

然后点燃。

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带着一缕缕酸臭汗味、血腥气息。火光映在在少年李牧羊的苍白面庞上,红彤彤一片,就像梦里那片巨大的血色冰川。

这个时候,院门梆梆声响,有人夜下敲门。

李牧羊面无表情,走到门口,拉开木门。

门外站着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腰悬玉佩,仪态风流。身后站着一名病恹恹的老头。

锦衣公子见主人开门,抱拳微笑道:“敢问小哥,你这小院子租不租?”目光往院内扫去。笑意虽然和煦,但很是无礼。

李牧羊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老头一眼,干脆利索道:“不租。”然后回转身子,哐一声关住小院木门。一道院墙,好似天堑,隔开两个世界。

锦衣公子也不恼怒,站在门外自言自语道:“十月一,烧寒衣。可现在还不到六月,奇哉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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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饮沧海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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