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东西给刘平原送《空船载月》
这是清水市4月中旬一个月夜。月亮像个脏兮兮的银盘,懒洋洋地挂在千百栋高楼大厦后面灰蒙蒙的空中。都市人大都躲在自己的火柴盒子般的建筑里,守着电视台的娱乐节目看。没有几个人如李白一样傻傻地看尚未清醒的月亮。
滚滚清江由南向北穿城而过。清江日报社位于城中心偏北一点点,属城北区。
清江省共辖清水市、良乡市、双江市、益水市、龙潭市、木州市等10个地市。
半个月前才从美国回国暂住的旅美著名画家陈东西,从玫瑰园的家中开着豪华奔驰轿车到清江日报去看望老朋友清江日报社社长、总编辑刘平原。玫瑰园在城南,是清水市的富人区。
路上还算顺利,已是晚上8点多钟,不堵了。
陈东西进了报社,一下便认出了编号1栋的24层的报社标志性建筑。
他上世纪90年代中期移居美国洛杉矶,中间没有回来过,一晃就是10多年过去了。出国前,他在清江市文化馆做专业画家。出国时,刘平原还是报社时政部主任,那时新大楼还没有开建,刘平原住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里。
陈东西按刘平原在电话中提供的详细地址,找到了1栋1门。电梯是最具口碑的日本三菱牌,几乎没有噪音,速度也相当快,一下便到18楼。
这栋24层的高层大楼,是12年前建成的,共3个单元144套。房子分两个档次,一是4室两厅,160个平方左右,一是3室两厅,120个平方左右。4室的住厅级干部,3室的住处级干部。刘平原分房时已是副总编,分的是4室的。
出电梯是一个阳台,约有3米长,两头各是一座门,即两户人家。下得电梯,陈东西猛然发现,分不清方向了。刘平原告诉他,自己住的东头。就一般人的经验而言,大凡自己住的房子及自己熟悉的房子,方向的辨认,很容易的,但一个陌生的建筑,又从电梯上转了个方向出来后,辨认起来,难免糊涂。
陈东西也没有多想,便按响了自认为是东头的一家的门铃。门开了,出现在陈东西面前的,不是刘平原,而是一张熟透了的脸,右额上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他是刘平原的邻居,报社的副总编辑赵超群。赵超群年纪并不很大,只是长得比较激进。
陈东西判断可能是找错门了,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请问是刘平原家吗?”
赵超群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回答说:“不是的,他住对面。”
赵超群有一个本事,只要看对方一眼,便会捕捉到对方的特点,过目不忘。陈东西的国字脸,剑眉,中等个子,还有颇具艺术气质等,立即便在赵超群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陈东西手中握着的那卷两尺来长用报纸裹着的东西,也没有逃过赵超群的锐利的眼睛。他潜意识里感觉到,那可能是一幅画,绝不会是一截烧火棍。
陈东西忙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赵超群礼貌地答:“没关系。”
陈东西转身往刘平原那边走过去。赵超群心中升起一股醋意。
进得刘平原的门,两个10多年没有见面的朋友热烈地握手。刘平原把陈东西让进客厅,坐下。陈东西把手上的东西搁在面前的茶几上。
客厅在最外面,比较宽敞,大约有30个平方。
刘平原说:“刚才过来还顺利吧?”
陈东西说:“顺利,只是糊涂了,开始敲错了门,打扰了你对门的邻居。”
刘平原说:“怪我没有说清楚。”
陈东西说:“哪里哪里,是我自己糊涂分不清东西了。”
刘平原说:“堂堂大画家东西,居然分不清东西了。”
陈东西说:“老了老了。”
刘平原说:“也是的,我们都是候补老人了。”
刘平原的妻子邓美鹃从厨房里端了一杯茶出来,她说:“东西呀,请用茶。”一副老朋友的口气。泡的是高级铁观音,她知道陈东西偏爱铁观音。
邓美鹃身材高挑,瓜子脸,年轻时,当是美人一个。岁月这把杀猪刀,对美人更残酷,常常在她们的脸上抹上了更多的沧桑。邓美鹃也一样斗不过岁月,眼角露出了蛛丝马迹,原先丰富的胶原蛋白撑起的俊俏的脸,已显疲态。她还有一小瑕疵,就是微微有点哈背。据她跟刘平原说,是青春发育阶段时,乳房特别坚挺,令她倍感羞涩,为了掩盖,常常条件反射似地将背弓起来,久而久之,便落下了这个毛病。
刘平原与陈东西,有近30年的交情了。他们都是清江省双江市人。还在特殊年代刚刚结束的1977年,一个以全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取了京华大学中文系,一个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一个散文上了《人民文学》,一个画作《华伯伯教我们植树》上了《人民画报》,。他们被称为双江双杰。刘平原读书早,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时不足17岁,陈东西大两岁。他们的认识,是在当时的文化馆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座谈会是高校放假时开的,被邀请参加的,都是双江市文学艺术界的青年才俊。他们绝大多数均在外求学。
刘平原的高考作文,曾轰动一时。当年清江的高考作文题为《心中有话向党说》。他的作文批判的火力很猛,超出了当时的舆论口径,起先,作文被阅卷者判为零分,后在讨论的过程中,受到了大多数阅卷者的肯定,形势彻底反转,被判为满分。消息过后流传了出来。
双江市位于省会的南边,距省会大约200公里。
陈东西问:“姚尔同老师怎么样了?这次回来,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
姚尔同是当时市文化馆的馆长,可谓大名鼎鼎,欧阳河的长篇通讯,他是作者之一。采写长篇通讯时,他是广州军区政治部的宣传干事。姚尔同就是那次座谈会的组织者。会上,他把陈东西与刘平原一一夸了一顿,并告诫他们山外有山,眼光应放长远,争取做自己擅长领域里的大家,令两颗年轻的心热血沸腾。
那次座谈会,是大学第一学期后的暑假召开的,类似的座谈会,后来还开过。
刘平原有些伤感地说:“姚老师5年前已去世了,肺癌,很痛苦!病中我去看过他,只剩一把骨头了,逝世时我赶回去参加了追悼会。”
姚尔同等写欧阳河的通讯,选入了当时高中语文课本,其中的金句“谁能捉住抵胸的羽箭?谁能扑灭燃眉的烈火?”,刘平原印象极为深刻,至今仍能脱口而出。
陈东西说:“我在国外,连消息都不知道,很抱歉了。”
刘平原告诉陈东西说:“姚老师的女儿姚茜茜,就在我们报社做记者。”
陈东西说:“那你得多多关照才是!”
刘平原说:“那是一定的。”
刘平原说:“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陈东西说:“住个年把吧。人到年纪了,就不可避免地想家了。”陈东西回来前,托一位亲戚在玫瑰园买了一栋精装修的别墅,花了近一个亿。这事,他已在电话中告诉了刘平原。
刘平原说:“那以后呢?”
陈东西说:“以后每年都打算回来住一段。”
刘平原说:“那挺好,我们又可以时常见见面了。”
陈东西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件东西。”他随手把茶几上那卷两尺来长用报纸裹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幅国画。
画是以手卷的形式装裱好了的。装裱成手卷的画为横幅,便于案头展阅,可卷起来收藏。
刘平原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莫非要害老朋友?”刘平原的意思是,你送这么重的礼,别人知道了,说我受贿,百口莫辩。陈东西可不是一般的画家,他的画,在佳比得与苏富比拍卖行,常拍出天价,动辄就是上百万元,高的突破了千万元。他是中央美院大佬级的校友。
陈东西说:“你这就是多虑了。你虽贵为省报总编辑,但我不求你,也没有什么要求你的,何贿之有?我送幅画给你,纯粹是老朋友间的礼尚往来。你有个老朋友画家,一幅他的画也没有,旁人会说我太吝啬太不通人情的。”
刘平原说:“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他也觉得陈东西说得有道理。
陈东西确实没有什么求他的,倒是他有求于陈东西。此话怎么说呢?原来,陈东西回来之前,便打电话告诉了刘平原。回来后,第一时间又告诉了他。刘平原知道陈东西的报道价值,电话中说想带记者来给他做一个长篇专访,搞一个整版。不是他以权谋私,为老朋友大开方便之门,而是觉得陈东西值得用一个版的篇幅来报道。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陈东西竟不顾老朋友的面子,当场断然拒绝。陈东西说自己想过清静的生活,讨厌被外界打扰。陈东西还嘱咐刘平原,千万替自己保密,如果发现有记者想采访,也千万替他挡驾,包括清江日报社的记者。刘平原在遗憾的同时,也表示能充分理解。
刘平原又提出,马上去看望老朋友。陈东西则告诉他,自己正在创作一幅大型油画,完了后再去看刘平原。刘平原说那怎么要得。陈东西说你要理解老朋友。陈东西作画时,全身心地投入,最忌别人打扰。刘平原是理解老朋友的,于是依了陈东西。
陈东西将事儿忙完了,便登门拜访来了。来之前,约好了时间。
陈东西说:“这幅画,是专门为你作的。”
刘平原说:“劳烦你了!”
打开的画画面上,空船,静静的江水,照过王维照过贾岛的满船月光,等等等等,十分唯美,且隐隐约约透出一缕禅意来。
刘平原一下就看出了这幅叫《空船载月》的画的出处。
画出自唐朝的一首禅诗《船子和尚偈》,作者是船子和尚,南宗著名禅师。《五灯会元》说他“节操高邈,度量不群。”“率性疏野,唯好山水。”
刘平原脱口而出轻轻地背出诗来:“千尺丝伦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他本不是个好表现的人,在一般人面前,是不会这么才情外露的,今日在气味相投的最要好的朋友前面,便也没有了什么顾忌,畅快一下嘴巴。
刘平原背诗,令陈东西有点吃惊。有点吃惊而不是大吃一惊,是因为他对刘平原有很深的了解,知道他有一肚子才学,古典文学的底子厚如长城。但他还是有点吃惊,那是因为这首诗没有进入人们熟悉的选本,很偏僻,连研究古诗词的老先生,也未必能张口便背出来的。他不知道,刘平原也有佛缘,他不仅熟读历代禅诗,而且,专门写了一篇研究论文,刊于中国社会科学院主编的《社会科学》杂志。这首诗,就是被引用的诗之一。
这首诗,用对垂钓情景的生动描写来表现禅师悟道的高远境界。“千尺丝纶直下垂”,一个很深的欲望引导着人的行动,名,利,焦虑,似乎要从外界获得什么才满足。“一波才动万波随”,水面的波纹,一浪推着一浪,人生脚步匆匆,杂乱无章,追求,追求,目标,目标,生死相搏,为何呢?“夜静水寒鱼不食”,得是什么?失又是什么?得失也许只是虚妄。“满船空载明月归”,一心想要得到一个东西,念念不忘,心都被它塞满了,累;空船不空,放空即是满船月光。
此诗当时即盛传。
禅画为中国画所独有。优秀的禅画,空而不虚,寂而不灭,简而能远,淡而有味,高古脱尘。自唐代王维开禅画先河之后,影响了一批像贯休这样的禅画大家。到了宋代,禅画达到了一定的境界;而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更是通过简远笔墨将儒、释、道并融的禅画推向艺术顶峰。
刘平原盯着画儿看,似有所悟,心中掠过一丝凉意。
欣赏了一会儿画,陈东西便把画卷了起来,递给了刘平原。刘平原对这幅画非常喜欢,陈东西的话,打消了他的顾虑,客气了几句,便收了。
《空船载月》的未来,是平静如秋水,还是命运坎坷,暂时不得而知。
之后,两位老朋友又好一阵畅谈。
陈东西远非等闲之辈。他的油画名作《黄河颂》,画了一个八路军战士在长城上站岗,脚下是滚滚黄河。此作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地位。然而真正使他名噪天下的是为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画像。一次,陈东西的环球巡回画展“人性与美”到纽约的联合国总部一楼中央大厅举办了展览。这是1945年联合国成立以来举办的最成功的一次画展。安南秘书长看过画作后格外兴奋,旋即请陈东西给他画一幅肖像,以便卸任之时如历届的秘书长一样,将肖像挂在联合国大厦里。经过现场速写与事后加工,一幅形神酷似的画像便完成了。安南十分满意,专门在曼哈顿官邸接见陈东西夫妇,称赞说:你具有伟大的才能。你将你的天才奉献于社会,我深感欣慰。祝愿你获得更大的成功。
陈东西很有佛缘。一天,一位旅美同胞带陈东西去为国际佛光会世界总会会长、台湾高僧星云大师画肖像。大师看到陈东西名片上印制的《孕中妻》,很是吃惊。原来,大师在洛杉矶的阿罕布拉市主持妇女法座时,路经会场走廊,突然被甬道上的油画《孕中妻》深深吸引,悟到这是宇宙间最善美的期待。回到洛杉矶佛光寺,他就不断托人四处寻找作者,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孕中妻》的作者如今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大师高兴不已。他邀请陈东西到善心人士捐赠给寺里的别墅静心创作,酬金优厚。
陈东西堪称国宝级画家。这个国宝级画家,是个很有故事的主。
上大学之前,他拜在一位老画家门下学画画。一天,老画家出了个考题来考他门下的20多个徒弟,题目叫“深山藏古寺”。老画家看考卷时,见到的或是画了寺院及寺院周围的崇山峻岭,或是画出寺院一角,周围是山峦起伏的密林,无惊艳之感。当他最后看到了陈东西的画时,才眼前一亮。画上只画了深山阴谷中的一条石径,尽头一个和尚在溪边打水,森林掩没的寺院不知在何处?构思巧妙之极,把一个藏字表现得淋漓尽致。老画家判定:此子将来必大有出息!
陈东西声名远播后,有画坛朋友建议他自立山头弄出个什么派玩一玩,尝尝做开山鼻祖的味道,或许那样会更加大名鼎鼎。陈东西笑道:画家不是狼群,不是狮子,是不需要成群结党的。艺术是个体劳动,成群结党就变成了一种势力,是一帮画家在自吹自擂,与艺术无关。
天马行空的陈东西,被好事者戏称为“独行侠”。
夜已深,陈东西起身告辞。刘平原送客,一直把他送到开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