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静夜王妃王洛缨
最近的日子糟透了,成婚之后王洛缨都没感到如此不安过。
先是罕见的大旱,然后境内又闹起了流匪,昨天又不知道怎么,陌儿回府后一直神情恍惚,说是在凶杀案的现场被死尸吓坏了。
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弱,真不知道他这当爹的是怎么想的,竟带孩子去那种地方的。
又想到半年前深宫里的太子突然暴毙,坊间多有传言说是被人所害,连夕安圣京的皇城禁地内都保证不了孩子的安全,何况冀北城这种和营寨差不多的王府,一想到这些王洛缨便不住为自己的孩子担心。
“夫人,这是您要的药材,都是库里珍藏的上品,请您过目。”
鹤寿堂的老掌柜亲自取来了几味药材,用桑皮纸称好在柜上摊开,整个药铺里药香四溢。
王洛缨本是医女出身,对这些药材的气味自是十分熟悉,她依次将在这些草药中取出一些凑到面前轻嗅,凭着多年前行医的经验便知这确是上好药材。
北丰地的金川参滋阳补阴,雾峰山的夜交藤安神助眠,潼口三川的锁阳补肾润燥,以及金州的酸枣仁,镜州的半夏等几味辅药,都是色泽饱满,品相上等,光是看着便知道是鹤寿堂内库的珍藏好药。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抽出发鬓上插着的银钗,在每种药材中都拨弄了几下,见银钗并无异常才吩咐手下从人打包带走。
临走时老掌柜恭敬地将她送到门口,踏出药铺的一瞬间她清楚地瞥见了那老人脸上愤怒和不耐烦的表情。她当然明白自己的举动对这百年老店是一种无礼亵渎,也理解老掌柜对自己的脸色变化。
这点她并不在意,只要为了保护孩子她甚至不惜得罪整个冀北城的人。
“哼,看那药铺掌柜的,我们前脚刚踏出店门,他一副狗脸说变就变。”当归为她的主人愤愤不平,“主人,这种跑腿买药的小事您何必亲自来办,交给我这种手下人不就好了?何必大热天受这份气!”
“这可不是小事,这药是为小公子抓的,对药材的成色、产地和来源都要层层把关,主人出于爱子之情才会屈尊亲自出府。况且以当当姐你的暴脾气,让你去抓药不给主人惹出乱子就谢天谢地了。”另一个年轻女孩手中提着包好的药材,调侃她的同伴。
搭话的女子名唤沉香,她与当归都是平日里照顾静夜王妃起居的侍女,两人年纪都在十四上下,可她们性格迥异,当归直率飒丽,沉香则机敏细心。
二人自幼便跟随王妃,王妃则对二人视如己出,平日里两人便在王妃面前互相斗嘴,也算是给王洛缨略显枯燥的生活中添加一丝欢乐。可今日,王洛缨却全然没有兴致,她一心想着卧榻之上的小儿子,不由心神不宁。
两位侍女见王妃微皱眉头便识趣地安分下来,跟在主人身后不再多言。
骄阳似火。
不喜排场的王洛缨每每出宫都是便装步行,她年轻时也没少行走江湖,身子不比深宫贵妇那般娇弱,可在这酷热的太阳下,没走两步她便汗如雨下,体内的水分正在不断从每一个毛孔中流失。
这大旱已经持续了数月,她心想眼看秋日将近,若在一直如此不知北地的粮食要减收几成,又有多少百姓要挨饿。
若是能下场雨就好了……
忽起一阵西北风,吹落凤额点点汗,夫人仰首沐金风,正见平津帆动。
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带起热土烫沙,街上众人皆掩面闭目,唯独王洛缨贪图劲风带来的微弱凉爽,眯起双眼任由烈风掠过面额,一时间街道上尽是风的律动,其中最明显的便是一张上绣十二月相的平津帆正在随风舞蹈,像一位黄衣黑发的舞者。
金风渐止,她已不知不觉间被平津帆吸引,已来到一个小小的卦摊前。
“福主,要算什么?”
清澈纯净的声音传进王洛缨耳朵,她方才注意到那平津帆下还有一位道骨仙风的道长。
“啊……”由于刚刚完全没有注意到此人,被这么一问她不由一时语塞。
“主人……”这时两名丫鬟也跟了过来,她们刚一见到道人便也愣住了,生于诛神之难后的两名年轻女孩自是没见过僧道之流,便不由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名穿着古怪的人。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王洛缨淡雅一笑以示歉意。
她又望了望高悬的烈阳,轻搌鬓边汗,心说近来异象频发,既已至此不如索性算上一卦。
便对道人说,“请教先生,夏末已尽,已入初秋,不知何时才能天降甘露,泽被万物,让天下辛苦劳作一年的农民有个好收成。”
那道人闻言本来眯成两条缝的双眼突然睁开,清澈的眸子中映着面前的女人,似乎在为女人所问的卦感到些许惊讶。
随后他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淡如春风的笑容,笑道,“福主如此心怀天下百姓,贫道便送您一卦……”说着那道人拿起一个包浆的竹筒递到王洛缨的面前。
王洛缨心领神会,接过装卦签的竹筒开始有节奏地摇晃。她羽睫低垂诚心祷告,卦签随着竹筒的摇晃的频率发莎莎声响,不多时一根不安分的卦签便掉出竹筒,跌落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道人连忙拾起卦签,口中念念有词,“龙从云来虎行风,龙虎相交在圣京。龙困荒滩遭虾戏,虎入泥潭路难行。待到龙虎重逢日,天降甘露,玄天赐风。”言罢那道人便将卦签收入内袖。
王洛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说这先生道行不够,竟连卦签都不给问卦的看一眼,怕是他肚子里有点墨水便瞎编的一首卦诗。
她本也不信这些,只是机缘巧合刚巧走到这卦摊前,被人叫住才随意问了一卦,现在既然卦象已出,她便也不愿多留。
于是她便吩咐道,“当归,给先生卦钱。”起身便要离去。
怎料那道人忙打手势示意,“福主稍安勿躁,贫道说过这卦是送的,此卦还未揭,福主为何如此急着离去?”
当归这丫头性急,见道人如此啰嗦便数落道,“你这老头好啰嗦,我家主人内务繁忙,哪有空听你在这胡言。小……”公子二字还未出唇,王洛缨的目光便打断了她的话,让她生生咽回了公子二字。
“调教不严,让先生见笑了。”王洛缨礼貌性地说道。
怎知,那道人接下来的话让她不得不留下来,“夫人勿慌,公子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即便不用药此时也已恢复了八九成。”
闻言王洛缨备感诧异的看了看两名侍女,那意思是你们刚才说漏嘴了吗?可两人都默默摇头否认。
那道人又说,“夫人勿怪,一切都在卦象之中,并非两位姑娘说漏。”
这时王洛缨才觉眼前之人非同寻常,便也不再有所隐瞒,直截了当地问,“先生既然知道我子之症,那也定然知道我的身份,请问先生还有何要事相告?”
“夫人洪福齐天,据卦象所显,明日便会天降甘霖……”
“那岂不是好事?”
“只是……”道人手捻墨髯陷入了沉默。
“先生但讲无妨。”
“天降甘霖之时,便是冀北之虎南下入京之日,这一路长夜漫漫,荆棘丛生……此一别怕是夫人将永别冀北之王,再无相见之日。”
王洛缨闻言愣在当场,她与道人四目相对,良久之后她的唇角忍不住上扬,由衷的发出一阵欢笑。
那道人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一人笑得梅花带雨,一人笑得齿牙春色,笑到痛快时王洛缨还用手指点道人,那意思看着似乎在说,你呀,你呀,还想捞一波大的?
她不时又掩面扶额,好像在笑自己身为一国王妃竟对这种江湖把戏有了一丝认真,真愚蠢至极,怕是自己真的在这王府里待久了忘了江湖上的那点手段。
笑声渐止,她便再次吩咐当归撂下一枚银鹰,便不再理会那道人打扮的人,起身扬长而去。
路上她心想,自家夫君被封冀北王世袭罔替,坐拥一座铁壁冀北城,帐下三万北卫军听调不听宣,为大泓王朝镇守冀州十五载,实属海外天子,国中之国。就算当朝皇帝也不能命令他南下入京,有什么事能让冀北冢虎离开他的猎场?就让皇帝坐在那张金椅子上吧,她的夫君可是这世上最自由的男人。
可刚一入府,便觉得氛围有些异样,只见苍龙、玄武两位校尉护送这一名打扮怪异的人正朝府外走去,那怪人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还罩了一件黑色的披风,除了眼睛以外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看着都让人觉得闷热。
“拜见王妃。”苍蛟、玄武两位校尉对王洛缨行礼,而那名黑袍怪人则看也不看她一眼,显得十分匆忙的夺门而出。
回到内堂后她才从夫君的口中得知,那黑袍人是京城来的逆鳞,而他带来的则是皇帝的一封密信。
得知信的内容之后,王洛缨感觉她的信念动摇了,或许那路边的道人说的是真的……
没错,皇帝无法通过旨意宣冀北王进京,但可以用兄长的身份召唤他的结义兄弟前去探望,而这种请求,她重情重义的丈夫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王洛缨亲手将药煎好,为她们的小儿子服下,可她的心,已被刚刚在街上算卦时那道人的话填满。
“此次别离或成永别……”鬼使神差之下她脱口而出。
这却引得好奇的小儿子追问,“母妃,您要和孩儿分别吗?”
看着体弱的孙陌,她不忍多说,便安抚道,“母妃怎么会舍得和我最疼的陌儿分开呢,快趁热把汤药喝了。”
她已打定主意,一定要劝丈夫拒绝这次的南下。
她看着孙陌喝下汤药进入了安详的睡眠,便直奔后花园的浣剑池,她总是知道在哪能找到自己的夫君。
远远望着夫君坚实的背影,她知道其实他也在为此事犹豫不决,每当遇到什么让他烦恼的事时,他总会来到这一池清水边望水沉思。
她脚步轻柔地走到了孙屹的身后,温柔地用双臂缠绕丈夫旷阔的身躯,温暖的身体紧贴对方的脊背,附耳低语道,“你可以拒绝他的。”
孙屹没有回头,一双虎目依旧凝视着镜面一样的池水,“十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召唤我,而且还是派逆鳞送来的密信……”
王洛缨知道丈夫的言下之意,是他这个结义大哥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可只有遇到麻烦才会想到自己的兄弟,这又怎能算有情有义呢?
“你镇守冀北十五载,你若走了,冀北城怎么办?”
“即便我在,政务大多也是由姜佬国相处置,何况现在国中上下官员各司其职,我不过是个甩手掌柜。”
“秋劫将至,墙外胡屠战邦蠢蠢欲动,北卫军的将士又怎么办?”
“连城侯镇守龙骨长垣已有七年,能侵入冀州境内的胡屠蛮兵寥寥无几,即使有,也是被打散侥幸逃生的小股流兵,不成气候。何况还有太尉白霖坐镇,根本不足为虑。”
“那孩子们呢?”见丈夫对答如流,似是决心已定,王洛缨只能希望用亲情留住丈夫。
听到孩子们,孙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的王妃道,“阡儿再过两月便年满十五,近年来跟随我在军中颇有战功,军心归附,也该是时候让他主政了,他早晚都要继承我的王位……”
“阡儿自不必说,可我说的是另一个。”
“陌儿要和我一同进京。”
“什么?!”她万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种话,此言一出刚才的软暖温柔全然消散,王洛缨退下了静夜王妃的伪装,露出护子慈母的本来面目,她近乎尖叫着吼道,“他才十岁,而且体虚多病,你怎么能让他和你去那种地方?!”
孙屹从未见过他的妻子反应如此强烈,他开口解释道,“爱妃,我是要去夕安圣京,又不是去龙潭虎穴,这东洲皇土之中还有比那更繁华富饶的地方吗?圣京之中各大医馆林立,皇宫中更是聚集了东洲四大名医,也正因此,陌儿的病在圣京才更有望治愈,你也不想他一辈子都只能活在病榻之上吧?”
“你那大哥就连自己的太子都莫名其妙的死在深宫之中,我怎么又能放心的下!”
“正是因为此……我更不能让兄长久等。”
“……”听到丈夫这么说,王洛缨沉默了,她现在才明白,从最开始她倔强的夫君便以大定了主意。
可一想到道人的话,她心中便忐忑不安,但总不能把今天在街上问卦之事当成阻止丈夫的理由。她可不想给她的王留下一个愚蠢迷信,歇斯底里的印象。
“夫君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就走,轻装简从,只带十二校尉。”
“那我呢?”她最后问道。
“……”
冀北王刚要开口,王洛缨便竖起一直玉指抵住了对方厚厚的嘴唇,她们同时闭上了双眼,任由对方的感受自己的气息与心跳。
夜色初上,三颗月亮映在在水面,一道道涟漪打散了虚假的镜像,冀北城的夜,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