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一

松溪一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整个松溪镇都被覆在一片耀目的白色之下,随着东方破晓逐渐变得热闹起来,街头巷尾洋溢着浓浓的烟火气。

迎风客栈的小二在掌柜的催促声里打着哈欠不情不愿地搬开门板,冷风一吹,登时脸色煞白,浑身哆嗦,恶狠狠地骂了句:“狗老天!”

像是现世报般,一团婴儿拳头大小的雪球穿过人来人往的人潮,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后脖颈,小二被冻得上蹿下跳。

又是一堆雪球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小二狼狈地左闪右避,眼风里瞥见巷子口躲着几个穿着破烂的乞儿,正冲他嬉皮笑脸地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小二一时间竟被气笑了,笑容狰狞地指着他们:“好啊,又是你们几个臭小鬼,老子今天非得扒了你们一层皮不可!”

那几个乞儿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海里。当中有个右脚稍跛的运气不大好,刚转身没跑几步就撞上了一堵香喷喷的肉墙,一屁股兜摔在雪地里,尚在发懵,下一刻只觉一股大力从后颈传来,整个人被人像拎小鸡一样给拎离了地面。

乞儿手脚并用地胡乱挣扎,不管不顾一口咬在小二的胳膊上,面目扭曲,铆足了劲。

“狗娘养的小杂碎!”小二痛得大叫起来,把人往地上一甩,在乞儿爬起来前,又恶劣地一脚踹在他的后背心,“老子废了你!”

乞儿趴在地上,一阵剧痛从胸腔荡开,喉间一甜,嘴角挂了丝殷红,眼见着小二抬起一拳要向自己挥来,乞儿慌忙抱住脑袋撇到一旁。耳边响起的却是小二的“嗷嗷”惨叫,然后,是一个陌生的略带笑意的男人的声音:“小孩子而已,何必下这么重的手,也不怕有损自己的阴德。”

“你他娘的是哪个,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管什么闲事!?这个小杂碎偷了老子东西,老子打他关你娘的屁事啊!你...嗷嗷嗷...疼,疼疼疼...轻点,轻点啊!...大爷...我叫你大爷......”小二全然没了一开始的气势汹汹,说到最后甚至在低声下气地讨饶。

乞儿偷偷透过指缝看过去,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瘦高男人,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好看的男人,比翠瑶轩的美人都要好看上几分。

男人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冷白皮,高鼻梁,两片唇瓣不薄不厚粉嫩润泽,天生一双桃花目,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头高贵慵懒的白色狐狸。

眼下,男人正单手扼住小二的腕子,面上稀松平常,嘴角甚至噙了一丝笑,目光却落在乞儿身上,问道:“偷了什么?”

乞儿没敢正眼看他,吞吞吐吐道:“没,没偷什么。我就是太饿了...偷了两个包子。”

一听这话,小二急切道:“喏,喏喏喏,你听到了,我可没有冤枉他。”

男人一个眼神冷冰冰地扫过去,小二立马闭嘴了。

周围三三两两地开始聚来瞧热闹的人。

男人很快松开了小二。

小二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搞得自己没面子,揉着快断掉的腕子识趣地走了。

“能站起来吗?”男人走到乞儿跟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从这个角度,男人只能看到乞儿杂乱的发顶。

乞儿点了点头,咬着牙试了一下,右腿和身上的疼痛令他无法忽视,刚起身半分又摔了下去。胳膊一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他,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就离开了原来的地方落在男人宽厚的背上。男人的白绒毛领擦过他的脸,又暖又香,乞儿一下子僵住了,下意识地脱口:“公子,我太脏了。”

男人闷了一会儿,笑道:“没事,洗洗就干净了。”

一个年轻俊俏的贵公子背着一个十岁不到的乞儿走在路上,引得许多人驻足观赏。

乞儿难以适应他们的目光,嗡声道:“公子,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你腿脚不方便,走得太慢,跟不上我。对了,我叫陆珩。你别公子公子的叫我,我也没比你年长太多,你可以叫我哥哥。”

乞儿有些受宠若惊:“那怎么使得,我还是叫你公子吧。”

陆珩也没勉强:“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李奶奶叫我阿七。”

“阿七。”

阿七听到陆珩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心脏跟着狂跳了几下,脸颊发烫,细若蚊蝇地应了声。

“你说的那个李奶奶是你的亲人?”

“算是吧。我爹娘死的早,一个老乞丐拾到了我,养我到六岁,一直阿猫阿狗地叫我,后来他也死了,我一路乞讨到松溪镇,遇到了李奶奶,李奶奶看我可怜,就收留了我。李奶奶说,遇到我的那日,正巧是她儿子离家打仗的第七个年头,所以叫我阿七。”阿七抿了抿干涸的唇,低声道,“李奶奶生病了,病了好几天,一直卧床不起。我没有钱,请不起大夫,家里的米也没了。我去求人,没人愿意搭理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去偷。”

“你的腿是被那个小二打的?”

“嗯。”阿七点点头,沉默了半息,开口道,“公子,我没有坏心眼。”声音低得如同梦呓一般。

陆珩一字不落地收进耳里,“嗯,我知道。”他诚恳道,“阿七一直都是个善良乖顺的好孩子。”

陆珩的话就像一股暖流涌进了阿七的胸腔,瞬间将他心底深处的缺失填补得满满胀胀。

陆珩听到了阿七的抽噎声,也不知是自己的哪句话戳到了他的伤心处,拙劣地安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阿七把头撇到一边,默默地擦去眼泪,闷闷道:“我没哭。”他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嘟嘟”的响声,阿七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陆珩道:“饿了?”

“嗯。”

陆珩背着阿七进了一家医馆,医馆里并没有什么生意,坐堂看诊的是个年逾六旬的白胡子大夫。

陆珩放下阿七,扶着他坐到一旁。

白胡子大夫迎上来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陆珩蹲下,掀起阿七右腿的裤脚,阿七本能地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只见他露出来的半截小腿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伤痕,肿胀不堪。

陆珩眉头微皱,起身看了白胡子大夫一眼:“陈老,你看着治吧。”

被唤作“陈老”的白胡子大夫仔细端详道:“这伤乃乱棍所致,虽看上去恐怖,但所幸尚未伤及筋骨,治得好,不过有些费事。小风啊,你带这孩子去后堂医治,顺便检查一下身上是否还有其他的伤。”

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放下手里的药草,应了声“是”,背对着阿七弯下腰:“上来。”

阿七心有余悸地看着陆珩,欲言又止。

陆珩安抚道:“去吧,等治好伤,我带你回家。”

阿七这才爬上少年的后背,由他背着去了后堂。

等屋里只剩下陆珩和陈老两个人时,陈老恭敬地向陆珩抱拳行礼道:“少庄主。”

陆珩向他摆了摆手:“免了免了。陈老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看来,阿姐早就派人传过信了。”

陈老平缓道:“庄主是为了少庄主的安危着想。”

陆珩道:“得,她没动用那人的关系抓我回去,也算是默认了。我有事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帮我照看好那个孩子,再弄些吃食给他。”

“是,少庄主。”

陈老恭送陆珩出门,挂上了关门歇业的牌子,也转去了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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