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恶气
谢云初从噩梦惊醒,淋漓大汗湿透了寝衣。
她坐起身,勉强稳住了急促的呼吸,这才缓缓松开紧攥的织锦被,手指比冬日檐下的冰棱还要凉。
她又梦到了前世。
距她重生成谢氏六郎谢云初已经四年了,可无妄山尸骸成山血流成渠的景象,在梦中还是一清二楚。
将士被斩下头颅时,滚烫鲜血溅在她脸上的温度,羽箭洞穿她心口……坠入深渊极速向下坠时,什么都抓不住的恐惧。
都真切的,像又经历了一次。
谢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玉莲听到碧纱橱内的动静,端着热汤药,轻手轻脚推开透雕禽鸟花卉头隔扇进来,柔声询问:“六郎可是又魇着了?孔嬷嬷嘱咐让备着安神汤,六郎可要用一些?”
谢家六郎九岁时,遭庶兄谢云霄的生母曹氏下毒,目睹孪生妹妹毒发而亡后,便体弱多病,时常梦魇,这在谢氏族中是人尽皆知的秘事。
只是,旁人并不知道,当年曹氏毒死的实乃真正的谢家六郎,而非其孪生妹妹谢雯妤。
更无人知晓,女扮男装冒充孪生兄长,当了四年谢云初的“谢雯妤”,内里早已换了芯子。
许是汗出得狠了,她只觉口干舌燥。
略略平复了心绪,才哑着嗓音道:“端来吧……”
玉莲将端着的描金红漆方盘搁在小几上,挑开葭灰色鹅黄忍冬纹织锦帐,将半幅床帐挂在鎏金兰花铜鈎上,才将安神汤递给她。
黄花梨束高几上,亮着盏绘了祥云托兔奔月的八角灯,澄澄昏光映着满脸汗水的谢云初,玉雕雪砌般清秀的小郎君,明明是个十三岁的稚子,却沉静自持的如玉冷清。
见谢云初鬓发湿透,立在一旁的玉莲低声说:“奴婢让人给六郎备水……”
她将碗盏递给玉莲,忍着嘴里的苦味摇头:“祖母浅眠,别惊动了她老人家。”
玉莲应了声,俯身伺候谢云初躺下,替她掖好被角,这才将帐子放下,退了岀去。
她侧身躺在床榻上,闭眼久久无法入眠。
晚膳时分长姐突然从汴京回了永嘉,她还未来得及见,谢老太太身边的孔嬷嬷便将她请至荣和院抄经书,说能克她的梦魇之症。
老太太近日并未出府前往佛寺或是道观,也不见高人入府,怎的偏巧在长姐不告回府时,突然有了能克梦魇之症的经书?
谢云初不傻,猜到约莫是长姐的那位扶不上墙的夫君又出了幺蛾子。
能将性子绵软的长姐逼得不管不顾回府,此次定是出了大事。
思及此,她越发的睡不着。
谢家母亲和长姐两人,是前世今生给予她最多温暖和疼惜的人。
最初成为“谢家六郎”时,她事不关己的任由这对母女抱着她哭,脑海里是上一世被骨血亲眷无数次放弃的割心之痛。
她曾多少次想问父亲和母亲,他们对自己的孪生妹妹那般好……能不能也分给她一点点?
只要他们不嫌弃她脸上的胎记,别将她丢在外面……
那她便可不惧生死,为他们粉身碎骨!
前世,被迫娶了她的纪京辞,有句话说的没有错……云初其实不畏死,只惧一生无亲友。
所以被重兵围困,她自愿以命报母亲的生恩,自愿替给过她温暖的妹妹以太子妃的身份护住一城百姓,拖延时间助妹妹与她心爱之人逃出生天。
后来,她在谢家母亲和长姐这里,得到了前世盼了一生却从未得到过的宠爱和偏疼,知道了被阿娘和姐姐疼爱、呵护,是何等窝心让人贪恋的滋味。
这疼爱和偏宠虽是她从谢雯妤这里偷来的,可于早已习惯了隐忍黑暗和寒冷的她而言,就像赤脚行走在冰冻三尺之地时,有人赠她炬火,哪怕这火光让她内心的狼狈无所遁形,哪怕会被火苗灼伤,她也不舍放手。
谢家阿娘和长姐,无疑是谢云初如今还能咬牙活在谢家的支柱。
谢云初心里装着事,一夜未睡,隐隐听到院外洒扫的声音,她撩开床帐往菱格窗外瞧了眼,见天已隐隐透出亮光来,唤了声:“玉莲……”
很快,碧纱橱内的灯便全亮了。
青砖黑瓦的廊庑下,婢女们依序分列两排,捧着细盐柳汁姜膏、象牙牙刷子、漱口香茶、痰盂、喜鹊登枝铜盆、装了温水的铜壶,躬身轻手轻脚鱼贯而入,伺候谢云初在外间梳洗。
玉莲带着两个大丫头入内,将垂帷、床帐卷起,钩挂在两侧,整理床铺。
由谢老太太房里的婢女伺候着盥洗妥帖,谢雲初余光瞧见搁在临窗小几上,装着书本和笔墨纸砚的箱笼,不动声色用着玉莲奉上的酪浆。
昨日被祖母唤来抄经书时,她私下交代了小厮元宝,若她昨夜未归,今早祖母又派人去苍榕院取她上书院用的箱笼,就让元宝叮嘱取箱笼的人,她有临行前检查箱笼的习惯,再去请长姐身边的刘妈妈在落霞亭候着她。
箱笼这个时辰被送来荣和院,祖母必是打算……让她同祖父出了荣和院的门一道去书院,便可避免了她去母亲那里见到长姐。
此去书院之后方才能归家,那时事情尘埃落定,即便是她助长姐,也无能为力了。
她问玉莲:“你说父亲正与祖父祖母说话?”
“是呢。”玉莲笑着应声,“孔嬷嬷说,二爷和老太爷、老太太且要说上一会儿,六郎先用碗酪浆,小憩片刻再去请安不迟。”
“正好……”她放下用酪浆的小银勺,取过玉莲捧着的帕子擦唇角,“我回苍榕院取本书,回来给祖父母请安正好。”
玉莲闻言忙道:“六郎要取什么书……不如奴婢遣人去替六郎取,外面这会儿正下雨,湿气太重……”
“旁人怕找不到,白白耽搁工夫。”谢云初随手将帕子丢进玉莲捧着的黑漆方盘之中,起身往外走,“不必派人跟着,我去去就回。”
玉莲追了几步,打帘就见谢云初已沿帘竹帘低垂的回廊走出穿堂,她不敢阻拦,忙拎着裙摆出来去寻孔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