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林初
对于东汉的农民而言,夏天一过,他们就要请乡里聚落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带领各户家中的男子祭祀,乞求诸如神农、后稷、土地神、蚕神、谷神、雨师等掌管农桑的神仙,保佑他们今年得丰收。
在这个过程中,各家的女子都不可参与其中,甚至连祠堂都不能进,以免犯了天神们的忌讳。
待祭祀结束,农户们就要开始收割。等田地中所有的粮食都割完,就连硕鼠都不能再寻到一粒粮后,各家各户就要在三老的见证、啬夫的主持之下,配合县里来的吏员,交齐今年的田赋。
秋种并不是紧接着就要进行的,在播种能越冬的作物种子之前,农户们通常要松一遍地,然后趁着少有的几日闲暇,进山林中猎些野兽。
猎这些野兽的目的并不是搜集肉食,刚刚收获完的农户们并不缺粮,他们寻觅野兽主要是为了野兽身上的皮毛。
只要过了秋,不管天上是不是烈日当空,不需要多长时日,气温就会骤降。在野兽冬眠、无法寻其踪影之前,农户们要为家中凑足至少每人一套的御寒衣物,以支撑他们父母妻子度过漫长的寒冬。
在这个时间段内,除了行商巨贾,还有往郡治交粮食的县中吏员,少有人会离开家乡。
不过,在南阳郡内,从武当往东行的官道上,倒是出现了上千数的“无所事事”之人。
说这些人是“无所事事”倒也贴切,旁人观之,这些身着道袍或是青衫,手上提着一柄刀剑,或是肩上扛着一截长木棍之人,与自家乡中那些无所事事的游侠恶少年如出一辙。
在长长的道人队伍之中,夹杂着两个穿着打扮完全不相似之人。不仅是穿着不同,这二人还有意无意地远离那些道人。
“这些人胆子还真是大呢。我听我阿爷说,当年那些黄巾贼寇,都少有敢抢掠朝廷钱粮的。”
穿着短衫的少年对身旁的男子说道,可那个稍大的男子没有回应少年,而是拉着少年走到官道一旁的树荫底下,找了块石头坐下。
男子将头上的草帽摘下,一手握着左右扇动,还将头颅扬起,似是觉得这草帽扇起的风还是不能让他感到舒畅。
但这些动作不过是这男子的掩饰,这男子在扬起头颅时,双眼一直在观察路上走过的那些道人。
“阿郎脚疼吗?”
“不疼不疼,这才走多大一截路啊。”少年回应着,双手撑到石头后面,双腿伸直,将两脚翘起左右摆动。“再说了,阿叔编这草鞋底厚,走多久都不会觉得脚疼。”
“这手艺还是你阿爷交给我的,不知阿郎要何日才能学会。”男子似乎回忆到什么,舒了一口气。
“我又不是没编过,就是没有阿叔编的好。”
听到少年此话,男子作势将脚下的草鞋扯下,似是要顺着系扣解开,再从头到尾好好教少年一遍如何编草鞋。
“阿叔别教了,待回了宛城后,我再多遍几遍就是,总有一日会编的和阿叔一样好。”说完此话后,少年又赌气道:“也就是阿叔嫌弃我,旁的叔叔婶婶拿到我送去的草鞋,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我不是嫌弃你,是...”
男子话还没说完,便被少年打断道。
“阿叔别说教了,有这工夫,不如再跟我讲讲阿叔与我阿爷当年是如何冲进敌阵、大杀四方的。”少年满怀憧憬。
没有一个少年不想当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不想做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猛将。
只是男子的话又浇了少年一盆冷水:“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和你阿爷只是一个毛头兵,当年打的也只是些农兵,你从哪里听来的我俩冲入敌阵、大杀四方。”
“旁的叔叔婶婶...”
“好啦,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你这么爱说话,待回去宛城后,就找车骑派来的那个先生去学识字。”
听到男子这么说,少年不敢再回话,只是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阿叔是重了什么邪,今日格外的唠叨。”
“阿郎说什么?”
男子瞅了少年一眼,吓得少年赶紧挺起身板,忙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阿郎还记得栓马的地方吗?”见少年不太想学,男子边说话,边将草鞋重新系好。
“记得,就在四百步外的山沟里。”
男子刚抬起手,少年就继续说道:“官道左边,阿叔不用再考校我了。”
若少年没有这识路的能耐,校尉也不会放他出来,与林初同做斥候。
“不是要考校你,是阿叔不与阿郎一同回城,总要确定阿郎记得马匹所在才好放心离去。”林初带上草帽。
“阿叔要去哪里?”
在少年的声音中,林初看向官道中行走的道人。
“要去为阿郎搏出几亩田地,既然到了这南阳,总不好再继续漂泊,也该置办些良田,为阿郎娶亲用。”
少年像是明白了林初要去干什么,略带哭腔地说道:“阿叔不要去,我们爷俩安安全全地回宛城,把消息如实上报给车骑,不也是能领功劳吗?”
“南阳地贵,良田更贵,就凭发的那些赏钱,何日才能让阿郎成家呢?”林初摸了摸少年的后脑勺,说道:“南阳是个好地方,地好人更好,待阿郎讨了个如意的娘子,再拿嫁妆凑凑,该是能安身过活了。”
“阿郎不要阿叔冒险,阿爷就是...”
听到此话,林初也有些感伤,少年的阿爷故去之前,同林初与少年说的话也是这般。
林初是冀州人,逃难到河内,又辗转到河南。讨了几年食后,恰逢时任河南尹何进募兵,便入了都亭军中,碰到了与林初同乡的少年的阿爷,受其照料良多。
当年林初跟在少年的阿爷身后,亦如今日少年跟在林初身边。
在那段时间内,林初学会了做吃食,编草鞋草帽蓑衣,连针线活也从少年的阿爷处学到不少。
照少年阿爷的说法,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总免不了学些女红。
除此之外,林初在军中傍身的秘传亦是从少年的阿爷处学到的。若无少年的阿爷,林初莫说学斥候之技、战阵之本领,就连小命都要丧不知多少回。
也因为此,林初待少年就如同自己的子侄一般。
“牵了马,先把包袱中的衣物换上,那些道人就不敢招惹你了。记得一路换乘,不用顾惜马力,到了冠军之后,把脚程差的那匹马卖出去,回军营之前记得把钱藏好。
冠军县的少年游侠子有钱,这西凉战马少说能换十万钱,莫要遭人算计了。回营之后,就说我要为车骑立功,骑着马走了。”
除了身上的短衫,他二人的行囊中还有一身锦袍,靴子也是当年攻打南阳黄巾时,少年的阿爷用狩猎得来的麂皮缝制的。作为斥候,少不了一两套能做伪装的衣物。
林初既然打定了主意,便会将一切思量好。就算是他力有不怠,亦能为少年留下一匹战马的资财。若事成,上官们也不会在意这一匹战马。
“阿叔不要去,好不好?”少年拽着林初的短衫下摆,说道:“那些道人都是坏蛋,阿叔去了有危险。”
“一个男子,怎能如此扭捏。”林初拍了拍少年的臂膀。“阿叔教你的望军之法忘到哪里去了?把先前阿叔跟你说的话再说一遍。”
“是。”少年应了一声,随后说道:“那些道人虽是壮硕,手上却无多少茧子,倒是有不少疤痕,该是不事农事的盲流。
闻汉中巴蜀有五斗米教,入教之人需奉五斗米与道人,奉养尊师。且这些道人又不似南阳口音,更像是关中方言(注),许是西边过来的五斗米教教众,望将军知晓。”
何进所募的都亭军虽是以五校三河骑士为主,但天南地北的流民也不少,林初识得其口音并不足为怪。
“可...”
“阿郎放心,那些未经战阵之人,怎能奈何得了我?想当年,阿叔与你阿爷入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般,又怎会被这些人所伤?”
“阿叔刚才不是还说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吗?”这个自小随父流浪的少年很是聪慧。
“阿郎莫不是不知道你那些叔叔婶婶是如何看重你阿叔,争着抢着要给阿叔说媒,若阿叔没这本事,又怎会得如此追捧?”林初说服少年道。
“阿叔骗人,叔叔婶婶们都与我说了,要我离阿叔远一些,省的耽误阿叔娶亲。若觉得孤单了,就去同他们住一阵,他们好为阿叔安排亲事。阿叔得追捧,分明是我的缘故!”
林初被少年此话激得双颊微红,说道:“莫要听你那些叔叔婶婶瞎说。”
待神色稍缓后,林初又道:“听阿叔的话,就此回去,若是去晚了,万一马儿被人牵走怎么办?”
见少年不为所动,林初又劝道:“阿叔何时骗过你?听话。”
目送少年走后,林初挪到一棵更靠近官道的树下,躺在草地上,用草帽遮住面颊,假寐了好一会儿,才收起草帽,起身走到路上,勾搭到一个道人,说道。
“道友是要往何处去?”
出自郭大所率的两部,又是何进最为心腹的手下徒众的林初,机敏聪慧如他,怎能学不会两手道门黑话?
何进从河南尹,一跃成为总揽朝政的大将军,靠的是什么?
注:两汉之交已有扬雄所著《方言》,这个词汇并不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