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盖浇饭

大盖浇饭

剩我一人,那便许我独自前行

(一)

梭鱼、鲶鱼、鲈板鱼疯了似的上浮,翻白;蜻蜓、蝴蝶、蝗虫、蝉、麻雀聚拢纷飞;泛黄的海水,奇怪的井水,与那宠物的乱吠不定……似乎都印证了那场灾难的到来。

7月28日晚,短短23秒,唐山却陷入无限的黑暗,沉睡中的黄升,只记得一声巨响,床忽然向下塌陷,自己滚到了一旁,便失去意识了……

醒来时,黄升早已躺在那死人堆中,他从地上爬起,周围全是遗体,耳边全是哭喊和嘶吼声,他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潜意识告知着他,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灾难。环顾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废墟,他猛然想起他的妻儿,如发了疯似的向废墟跑去,但右脚一阵猛烈疼痛传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无力感,他跪在了地上,望向右腿,右腿早已血肉模糊,但想起妻儿,这阵疼痛也随之麻木,拖着右腿向前爬去,在废墟上,痛叫声,发了疯似的挖……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突然挖出了两具遗体,黄升的眼向那瞟去,虽然那遗体被浑身泥血混合覆盖着,但他也一眼认出了这两具遗体,这正是他的妻儿,他不愿相信,便边用那嘶哑的声音喊着,边向那边爬去,拨开他们脸上的泥,露出的五官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哭着,喊着,紧抱着他俩,一直哭,一直喊……

一片废墟的唐山城,在中央免除五年税收的政策下,在党的带领下,唐山人民不得不从悲痛的阴霾里爬出来,开始了为期十年的重建。

在这十年中,王升的精神几乎是崩溃的,他走不出来,也根本没办法走出来,即使国家安排了心理导师,来安抚灾后的人民,但这丧妻丧子之痛,那些家庭完好无损的人,又怎样会懂呢?他曾无数次想自杀,但看着那些与自己一样丧失亲人的唐山人,一个个忍受的如刀割般的痛,依旧走向大街,重建家园,这想逃避的懦弱溃败感,便愈来愈深。他也走上大街,纵使千刀万剐,但他知道,大家伙都在忍着。

黄升在政府的帮助下,在老街道口开了家饭馆,黄升不愿意,也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事,便随便起个名字,名“大盖浇饭”。虽然黄升在部队炊事班时,也学了一手手艺,但毕竟不是专业的,盖浇饭的味道也没有那么独特。十年间,人们忙着建设,手上也没什么闲钱,“大盖浇饭”便成了忙碌的工人们,对付一口的地方。黄升虽然在灾后变得格外内向,但见重建的工人在这狼吞虎咽时,他也会总忍不住,向前问问情况。

“咱这个,外面现在什么情况啊?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啊”黄升探着身子向前问道。

那穿着白背心的壮小伙说:“哪有那么好恢复啊,一直干到现在,楼房也没恢复多少!”他眼神中带有些悲愤,但转瞬又化成了无奈,低下了头,叹了口气,便也没再说什么。

黄升久久望着门外,叹道:“可怜的人啊。”语气拖的很长,仿佛拖着那已故的亡灵。眼圈中打着泪珠,强压着心中的悲痛,转身收拾餐盘去了。

(二)

20来年的建设,“大盖浇饭”也翻新了数次,但店内的样貌还是没有多大改变,45平方的小板房,四个长桌,以及收银台后面的厨房,也不过是从木制换成了铁桌,黄升本来并没有想换,但无奈那木制桌子腿老是松动,那塑料的又老是断,他也只好去二手市场换了几张新桌子。

这几年间,他一人忙前忙后,

也不觉得有什么累的,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右腿落下的老毛也愈来愈严重,他不得不向社区寻求帮忙,希望能帮自己找一个帮手。

“黄叔,咱也不年轻了,也不考虑考虑再找一个媳妇?”因为当年大部分老居民都搬走了,这条街道经历过那件事的人,也就剩了黄升那几个留守在故土的中年人,所以新来的那一批外地求职的年轻人,对他们也格外的尊敬。

“不了,我也没那闲心去交一份新感情了,我妻子儿女的根还在这里,我得守着他们。”黄升的眼神充满了着无奈,坐在椅子上愣了许久,道:“老了,身体不行了,店里的事也忙不过来了,小李,帮帮黄叔,找一个好帮手。”仿佛自从那件事过后,黄升说话的语气再也没神气过,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做活干事都慢了一拍。

与小李交代好后,便用双手托着扶手将整个人支撑起来,再长叹了一口气,便转身一瘸一拐的向门外走去,小李见状立马从椅子起身,赶到黄升身边准备扶他出去,但黄升将小李的手推了推,像个古时老先生教育小孩一样的语气对小李说:“我又不是残废了,你快去忙你的吧!”这句话黄升讲了很多次,但社区人员每次都会去帮忙,这也是社区领导的要求,他们必须要做到。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依旧有很多爱心人士会来唐山,都想着自己能帮点什么忙。社区给黄升的饭馆介绍了好几个志愿者,但每次黄升都面无表情的回绝了,社区的人也不免会着急,用着如小女儿像老父亲请求接纳自己男朋友时的语气说:“黄叔啊,他们到底是哪点不好啊?帮忙帮的多细致啊?”黄升拿起桌边的小壶酒,猛地喝了一口,吧了吧唧嘴,说:“不用你们帮忙了,我自己招。”,“黄叔,咱……”工作人员着急的在小餐馆里来回走,黄升摆了摆手,自己便起身回厨房了,工作人员本想追上去,但转念一想,等他找不到人时,自然而然也就顺了社区,到时候再说,也不碍事,,便对着黄升摆了摆手,便走出了店门。

黄升从厨房挪了出来,来到收银台,从记账本里撕下了一页纸,用铅笔在上头歪歪斜斜的写了两个大字“招人”,便一瘸一拐的走到店门,用胶水贴在了上面,用手拍了拍,那“招人”也算是立住了。

过了数日,黄升正在收银台上记账,从门口走进了一个人,黄升头也没抬,只是说了句:“吃什么。”那人用手指了指门口,说:“应聘!”黄升放下手上的笔,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打量了一圈,见那人身形不高,身材像那进宫不久的小太监,板寸头,穿了条牛仔裤,套了件T恤,属实有点邋里邋遢的。“坐吧,说吧,什么条件。”“有饭吃,有地住。”“有饭吃,要住,住在店里。”“成交!”两人都没想到,自己回对方的话如此不一,但这事,却离奇的成了。

黄升虽然有点嫌弃他,但相比前面处处都要帮着做的几个志愿者,这小伙,确实让他舒心不少。俩人的谈话结束的比预想要快的多,安顿好行李后,黄升才想起来要问问那小伙的情况,便随便找了张椅子,拍了拍上边的灰,坐了上去,摆出一副老师对学生的样子,问:“叫什么名字啊?”

“李祝兵。”

“哪人啊?”黄升又追问道。

“唐山的。”

“家里呐?”

“死了。”祝兵突然抬起了头,用那冷冷的眼睛看着他,但要说无情,那眼神似乎又没那么冷,只是像那被冻上的火堆,谁也不知里面是否还有余温,“没饭吃了。”他用手抹了抹鼻子,一甩头,转身去了厨房。

“唉唉……你说……”黄升伸手摆了摆,想叫停他,但还是失败了,便放下手,小声嘀咕了句:“你说说这孩子!咋这样呢!”

几日的相处,两人也逐渐适应了些,黄升负责后厨,祝兵负责服务和打扫的工作。祝兵不愿跟人讲话,当客人对他说什么时,她总是一脸冷漠得应付几个,“哦”“嗯”便成了他每天最常说的话,店内的几个老顾客,看他有些不顺眼,常找到黄升吐槽:“你店里的小伙啊,服务态度愣个差的,都不理人,你说说哪能这样呢?”黄升也不愿意讲话,看他们跟老太婆似的唠叨,他也就只好敷衍敷衍,一边算着今天的帐,一边对他们说:“刚来的,适应适应嘛。”便把他们敷衍走了。

黄升看着日历,这祝兵来了也有几个月了,看着他被自己调教的老老实实,黄升兴许有些得意,刚准备把他拉来给他点奖励,这时,店外忽然进来了几个壮小伙,那样子,好似晚清时,那浑身疙瘩肉的剁子手一般威武,颠簸颠簸的走到桌子旁,头向上一昂,对黄升说:“老板,来三份牛肉饭!”黄升只好想着先安顿好这些老爷,再去跟祝兵夸到夸到。没过多久,祝兵就把他的牛肉饭从后厨里端了出来,可能是心情有些不好,又或者是看这些人不顺眼,他把牛肉饭用比以前更重的力度,扣在了桌子上,刚准备走,那三人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用手拽了下祝兵的肩膀,吼道:“你丫找事?”

祝兵立马转身用手指道,“怎样?”

见四人马上要动手,黄升立马拖着那右腿,一瘸一拐的向前,一伸手,把祝兵拉了回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莫冲动。”又立马转头,对着那三人摆了摆手,学着社区的工作人员劝架的口气说:“别生气,别生气,自家孩子不懂事,诸位息怒,息怒啊。”

那三人对着祝兵瞪了一下,踹了脚旁边的椅子,才慢慢的回到原来的桌上。黄升把他拉回出后厨,小声对他说:“你招惹他们干什么,以后不要招惹这些人!听到没有!”语气虽小,但十分严厉,祝兵甩了甩手,往前推桑了一下,一句话没说,便从黄升的身边挤挤过去。黄升也不想说什么,自从他来到店里,他每次对他的训话,祝兵也从来没有回过,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每次都等着祝兵自己调整好心情。他也甩了甩手,开始收拾起厨房的锅具。没过了多久,外边又掀起一股喧闹:

“不准走,你们还没付钱!”

“付钱?你这牛肉是坏的,还好意思让我付钱?”

“坏什么坏,这牛肉绝对是好的,付钱!”

黄升听出了个大概,他知道,他的牛肉绝对没有问题,只是这三小子想要吃霸王餐罢了,便上前理论道:“这牛肉绝对是好的,有什么问题?吃了东西就得付钱!”黄升正准备摆出一副像往常一样老先生的样子,但那三人没给他机会:

“付个屁!”领头那个用手狠狠地推了下黄升,黄升往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祝兵“嗖”的一下飞了出去,一脚踹在那领头身上,领头块头大,只是往后退了两步,并未摔跤,稳住之时,身边的两人也窜了上来,祝兵本想冲上去,但谁知,身边的黄升已愣过神来,死死的抱着他腿,不让他上前半步,大吼道:“李祝兵!别犯傻事!”“放开!”祝兵用腿用力往后蹬,想挣脱他的手,可是谁也不知道黄升的力气为何突然如此之大,祝兵如何怎样变动,也挣脱不开。那两人看准了时机,一起向前,对着祝兵就踹了一脚,那祝兵怎能扛得了三个人的力道,应声倒下,曲卷在地。领头那个走向前,狠狠地补了三脚,对着躺在地上蜷缩的那两位,狠狠地吐了口口水,才作罢离开。见到三人离开,黄升才肯收手,刚准备训斥祝兵,可是,谁知祝兵立马挣脱开来,头也不回的就往三人离开地方跑去。右腿的残疾,使黄升只能,用双手和左腿,来配合着站起来,但刚才挨打的疼痛,让他手臂的力量减少了不少,只能在地上翻转着,身体才能一点一点的起来,等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时,祝兵也早就跑没影,黄升害怕出事,但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况,等追上,事情已早已结束,思索了一下,径直向社区中心走去。

黄升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说给了社区人员,想请求他们帮助,社区人员挠了挠头说:“这事应该找警察呀,你来我这,我们也没办法呀!”黄升开始着急起来,他只是想把祝兵拉回来,并没想去请警察,因为请了警察,那祝兵也打架了,大家伙最终都得去拘留所,正纠结着,外面突然响起一片警铃,不知为何,这时的他,对警铃如此敏感,立马从凳子上起来,扶着墙壁,踉踉跄跄的向门口跑去,见有人围观,立马凑到前面问:“怎么回事啊?”

“听说是杀人了,唉,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想的,年纪轻轻身上就沾血了,可惜呀。”

黄升不得不联想到祝兵,他脑子如毛线团一般混乱,呆呆的望着警车远去,直至那警车消失的街口,他才反应过来,拖着右腿向警察局奔去。

另一边,警察审问着祝兵:“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干什么的?”

祝兵低着头,抹了抹鼻涕,又抬起了头,对警察说道:“李祝兵,唐山的,没工作。”

话音刚落,外边走进来一个女警察,把资料递给了桌前的审问警察,那警察看着资料,嘴里稀碎念着:“方祝兵…天津……父亲方申因为吸毒被捕……确实没工作。”思索了一番,又立马转头,对着祝兵:“为什么骗人?”

祝兵也不傻,知道那文件是自己的资料,心想着也瞒不住,便强装淡定,高声说道:“我不姓方,他就是个混蛋,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地方!”

………………

“为什么杀人?”

“他们欺负我。”

“因为为什么杀人?”

“看他们不顺眼!”

………………

“为什么来唐山,唐山有你熟悉的人吗?”

“车票便宜……没有。”

………………

黄升来到警察局,立马向服务台警察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瘦瘦的,寸头,穿件夹克的男孩啊?”这时,刚把祝兵送走的警察从门外回来,听到黄升的描述,向前问道:“这男孩叫什么名字?”“李祝兵!”那警察低头看了眼审问记录,对他说:“他犯法了,已经被送回天津处理了,对了,你是他什么人?”“天津?”黄升思索道,警察也听见了他的嘀咕,说:“他不是唐山的,他户口在天津,你是他什么人。”

“我……”黄升的心情极为混乱,他怕祝兵说是他的饭店出事,自己要吃到官司,便稀里糊涂的,糊弄了句:“我是他朋友,听说出事了,过来看看,他不是那样的人。”但话音刚落,他便为如此懦弱了自己,而感到鄙视,感到自卑,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也只能背着他如此懦弱的话语,缓缓走出警察局……

立在街道旁,望着那“大盖浇饭”,是那么的空虚,那么的孤寂,他后悔为什么不一直抓着祝兵,如果是这样,他身边唯一的陪伴,也不会离他而去,即使他是那么的渺小,即使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他早已把祝兵当成了他的孩子,相比社区人员的规矩同情,他是那么的简单……

夏日的晚风吹过他的脸,使他本来就稀疏的头发,显得更加凌乱,他想着连最后一刻,都因自己心中深处的懦弱,而回绝,想着当年如果自己挖的再快一点,妻儿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抓着头皮,祝兵的离开,使他精神的最后防御变得不堪一击,他骂着自己,为何懦弱?为何堕落?为何如此不堪?

(三)

如果忘了之前的一切,人生才能继续前进吗?若无法释然,那便面对,顶着恐惧,继续前进。

黄升坐在妻儿的坟墓前,又是十年的孤寂,同样,他也被折磨了十年,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举着酒瓶,对着墓碑,一饮而尽,抿了抿酒味,如壮士要上路一般说:“该走了,我也该走了,我也该继续了!”

事故后,他几乎从未来到过这片坟墓,他不敢面对,每当想起它时,他的心如滴血一般,对分离的恐惧,禁锢着他的精神,使他不得离开唐山半步,但这次他必须面对了,50多的年龄,他似乎从未走出过这片城市,他的人生仿佛就是为它而谱写,谱写的是如此无可奈何,如此的可悲。他握紧了手上的酒瓶,又在心里重声了一遍:“该走了!”

他背起墓碑旁的行李,径直向南方走去……

夕阳的余晖,刷洗着他的人生,金光般的光点,笼盖着他……落日余晖,一天的结束,也代表着苦难的结束……

向南方走吧,人生何时不能重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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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小的烟火也一样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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