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谋定而后动
望着终于肯在软塌上沉沉睡去的苏不忘,顾南之兀自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而这样的自在与舒心,显然是他许久都未有过的,可以称得上是情不自禁的感觉。
就好像是,他刚刚真就是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一般。
心间不住生出一丝疲惫的他,也终于肯卸下心底的最后一丝防备,就那样自在而又温柔地坐在了床边。
其那终于得以定下的视线,也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苏不忘的身上。
可愈是望着她双颊上那因醉酒而生出的绯红,他却愈是会感到一阵难以自制的异样情绪,就莫名其妙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但很显然的是,即便是他,他也实在无法明白,这种让他愈加难以平静,甚至是令他有些坐立不安起来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他只确定着,刚刚心里只剩下苏不忘的他,为了收拾她,竟都没工夫理会自己。
他一边这样想着,又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襟,这油然而生的嫌弃与鄙夷,便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
而很快,迟来却终到的恍然大悟,再一次令他陷入了愕然之中——
该死的,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竟会下意识,就将女人当作是了自己人?分明他应该笃定的是,即便凭靠着那东西,令她一时醉了酒,他也不可以就对其轻易就失了原有的防备。
于是,他急忙定了定心神,并将视线移向了其他地方。
恰就是在这时,日夜操劳只为顾好这一个小小偏院的赓叔,轻声推门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一袭干净整洁的衣服,嘴里则轻声说到:“房中的气味,有些不大对。”
顾南之应声回头,继而又起身去到了床头之处。
紧接着,他用手指取来了一点案上香炉中的香灰,“是么?这屋中浊酒的味道是重了些……劳烦赓叔替我去查验一下,这里进了谁人的爪子。”纵使他并未凑近去嗅那指间的气息,但他着实没得理由,去怀疑那位将他呵护了多年的老者。
而一向深知顾南之并不精于家务的赓叔,则是一边替其褪下外衫,一边轻声回应到:“那边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这里交给我就好。”接着,他又熟练地为顾南之换上了新的衣物,“这香里的‘玉宫霍’,确会迷人心智。它本当无色无味,但凑巧的是,它与那花粉相克,你们身上恰好沾了花香又才回来不久,我才能隐约觉察出这——”
说这赓叔是只精通人事的老狐狸,可一点都不夸张。
他深知他将要的话语,必会引来顾南之的不适。所以,他这缓缓说出的话语最后,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直至,他料想当中的,顾南之抢过话去,“竟然真有人比我还着急。”说罢,不禁冷笑出声的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又稍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这次前去,必定会耽误不少时间。如果这里再有什么动静,还需赓叔受累,多替我留意一二。”
而这时的赓叔,已是开始着手整理起房内的家务起来。
一边整理着,他一边又轻声嘱托到:“你安心过去,我就守在这门外。”
但刻意停了两三秒后,不禁面露出了一丝担忧神色的他,半是关心又半是试探地又开了口:“那花,你也饮下不少……现在的冥府可比不得当初,你这次去,必定万事小心。”
听了这话,顾南之倒不禁是抬眼望向了庚叔。
紧接着,他便颇是温柔地开口说到:“我无碍。”他定定望着那个似乎都不曾认真被他打量过的老者,
短短的失神过后,竟不知,他那眸子里已然染上了一丝笑意。
见到这一幕的庚叔,便也不再开口说些什么。
而片刻的思忖以后,顾南之又缓缓开了口:“务必不得引人注目。我会赶在天亮之前回来,到时还需再演一出戏与那旁人看见。”而话音落下的他,也恰好推开了房门。
只是,那门之外,并非通向大厅或是庭院,而是一条在多年之前便秘密修建,又从未被人知晓过的密道。
通往密道深处的空地上,置有一些用以照明的烛火。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些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烛火,纷纷散发出的光芒,是刺眼而又滚烫无比的雪白之色。
也正是在顾南之推开门的一瞬,那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
不过一瞬之间,他那本就苍白而又毫无血色的脸上,便充斥着了一阵令人心生畏惧的诡谲之色。
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具供人随意差遣调用的尸体一样——
唯有他那本是不再紧锁着的眉头,所终于再次浮现出的决绝与漠然,在印证着他此时此刻的真实身份。
而在自家院路里修建密室或是密道,自古,便是权贵与富贾的标配。
上防权势更高之人的追查,下防草莽或是仇家的追杀;上可藏匿机密或是钱财,下可与旁人私会或是密谈。
饶是到了制度森严到了极致的冥府,这一点,也未曾改变过。
而这样从未被舍弃过的东西,之所以被人称作是“密道”,正是因为其从未被外人知晓过的存在——纵然是有千万双比肩神明的眼睛,在从不停歇地俯视着这个世界,但这不为人知的密道,还是能以这近乎是瞒天过海的手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冥府的一些地方。
比如说「天枢城」顾府,比如说「天枢城」「听雨楼」。
也比如说,这「天枢城」顾家产业,「池人坊」。
这「池人坊」中的男男女女,皆为精通音律、舞蹈以及表演之辈。他们受雇于顾老爷子,为获得其邀请的各类人物提供精彩绝伦的演绎。事实上,能够受到顾老爷子邀请的人,在这冥府屈指可数,而真正建成这「池人坊」的原因,还得是为了满足顾老爷子自身的消遣。
所以,那些能够被邀请过来的人,也多是被顾老爷子认同的知己。
也因此,许多想要攀附顾家的人,多是在这顾老爷子唯一钟爱的消遣之上,下了不少的心思。
对于这些人来说,进到这「池人坊」,只是敲门砖罢了。
而秘密培养此类人才,又将从其中层层筛选而出的心腹,通过顾老爷子一手建立的「池人坊」,直达各大府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当然,并非想要攀附而心怀着其他目的之辈,亦是对其,乐此不疲。
所以,本就鱼目混杂又各怀鬼胎的这里,也就恰好成为了顾南之将要行动的不二之选——在这里深处的一间包房之中,此时此刻,除顾南之以外,聚集了关清垚、田思举、沈初一、姝兮,以及早在冥府威震四海了的,白袍牛头萧子瑛。
然,冥府皆知,那小顾公子即便是领了官命,也一向不喜流连于这风月之地,纵然是自家的地界儿,他也从不踏足。
因此,众人得以正大光明出现在此,凭借的,绝非是顾南之的特权。
并无密道可用又一心想要掩人耳目的他们,是靠着关清垚那堪比偷天换日的易容之术,才能聚集在此。而这易容之术最为高明的一点,并非是能将被仿之人的面容、神态、语气、口吻、行为习惯以及魂魄与气息,仿得如出一辙——受到关清垚标记的人,还能够清晰地将已经易容成他人的家伙,辨认而出。就好像是那陌生的面容上,刻下了自己同伴的姓名一般。因此,早在一行人受邀下来冥府陪审之时,众人就已经对其惊叹无比。
而这里,高低也是自家的地界儿,这交谈的话语,倒也不必担心像在外面一样,任人随意偷听了去。也正是这个缘故,顾南之凭借自己的身份,得以秘密弄来几张符合身份的邀请函,并非难事。
再一次将这一切都思索了一遍后的顾南之,一边漫无目的地翻阅着手中竹制的菜单,一边略显疲惫地开了口:“今晚叫大家过来的原因,大家可都清楚?”短暂停顿了一下后,他又兀自继续了下去,“今晚之事,稍有差池,就会有性命之忧。大家做好准备了么?”
而破天荒一般的,顾南之此番易容而成的,竟是位女子模样。
再望着顾南之那虽是女子模样却仍旧不减冰冷与威严的众人,顿时停下了此前的打闹与争论,俨然终于要认真起来了一般。
其中,易容成一个中年消瘦男子模样的田思举,一如既往地率先接过了话去,“歇也歇了这么些天了,早该做些什么了。你就安排吧,有大姐头的照料,量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这话音刚落,易容成一个文弱书生样的萧子瑛便情不自禁地“嘁”了一声,继而将嘴里含着的小竹棍吐出了嘴里,“小东西,若是真被生擒了,你自己清楚要怎么做。”紧接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的她,转了转眼珠,又将话锋转向了顾南之,“比起这油嘴滑舌的家伙……苏家丫头怎么没来?有她在,我与她两人便足矣,何须——”
可她还未将话说完,顾南之颇为严厉的话语,就已骤然响起,“她醉酒醉得厉害,睁眼都成问题。”
他这话语,俨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责备。
但更多的,或者说,隐藏在更深处的,是他自内心深处的,对于萧子瑛兀自将苏不忘归于己方阵营的愤怒。
一向知晓顾南之秉性的萧子瑛,不愿与之争辩,便就将视线移回了原处。
只有田思举,像是捉住了苏不忘的把柄一般,飞快地将话接了下去,“我就说她靠不住吧,当时答应得就如此勉强……我说大姐头你就别想了,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是用钱砸,也砸死他们!”
田思举这情绪愈加激动起来的话语,刚一落地,易容成中年丰腴女子模样的姝兮,便朝着他翻了一记白眼。
紧接着,她又沉了神色,也将话锋指向了顾南之,“看样子,你还在怀疑她。”说罢,似是不给对方任何解释机会一般的,她又将视线移到了易容成年轻男子模样的关清垚身上,“那么,你呢?又是为什么偏偏不让李青木过来?如果他来了,岂不都不再需要我这废柴老公了。”
田思举急忙起身,“媳妇儿你——”可这话都还没再说出口,他就被姝兮旋即伸出的手,一把拦下。
而那突然就被提及到了的关清垚,也丝毫不起波澜。
她兀自挑了挑眉,不急也不慢地开了口:“怎么?姐姐你很了解顾顾么?开口便是怀疑……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是为了护着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人,才不要他们以身犯险的?”
姝兮则是冷笑着出声:“所以,你我之间早就应当开诚布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们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要去送死。”
关清垚急忙瞪大了双眼,“你——!”
依旧是壮汉模样的沈初一,则赶紧伸出双手,不知所措地劝起和来,“两位……别伤和气啊。小顾师父做这些,一定是有深意的……只,只是我的确生来愚笨,如……如果你们不具体说出些什么来,我,就我一个人说来,是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
田思举来回望了望,也跟着点头附和起来,“就是就是。”
萧子瑛则将双手环抱在胸前,那一如既往高傲无比的眼神,定定地落在顾南之的身上,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而羞红了双颊的关清垚,则嘟起双唇,好不委屈的样子。
唯有那似乎早将自己择出了这局外的顾南之,还在一丝不苟地研究着手中的菜单——就好像,终于是发现了众人如炬的目光一般,有些后知后觉的他,抬起眼眸对向了众人,“要看电影么?最近上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