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医者毒心
从一旁远远看去……
那向着水里迈着沉重异常却又焦急无比步伐的女子,以及她后背上那俨然奄奄一息的同伴,竟真就像是被活活吸入地下一般。
分明,那水深不过几寸而已。
但乍一眼望去,那静止在地面的清水,却偏是像极了,赫然能将这世间万物都吞没其中的深渊。
而这「青黄署」平日里本就不常对外开放,又恰好处在城内极为偏僻与隐秘的地方。虽说冥府收纳的尽是经历过生死离别之辈,可到底还是血肉之躯,每每谈及生老病死一事,多还是不愿再多讨上一份不吉利的忌讳。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见证了无数人“第二次性命终结”的地方,也就渐渐被人传出了许多怪谈与轶事。
想来,多也是因为无知吧,对他们来说,饶是阴阳两寿都活够了,有些事儿仍是没想明白过。
所以,若是这画面被旁人见了去,这「青黄署」恐就真的再无人敢轻易踏足了——顾南之一边如此想着,一边继续向前似是漫无目的般地行进着。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时间稍是一长,这个连他都无权限过问丝毫的地方,也会引得他更加犹豫不决。
这想要将此彻查到底的心思,也在他的心中,愈加笃定起来。
而很快,愈加平复起了本就装模作样出来焦急神色的顾南之,便已彻底进入了地底,或者说,是「青黄署」中:
这眼中如同斗转星移一般,变换成了截然不同的画面,便就完全将这个此前还算是见过无数世面与阵仗的家伙,吸引住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不知在何时,已将他与背上的江姝兮笼罩在了其中。唯有前方那团悬浮在半空之中,又来回跳动的光芒,能勉强将其的四周照亮。而那光芒,简直犹如山涧中泛着幽幽绿光的鬼火一般,似是还有着独立的自我意识一样,将四周映衬得更加怪诞与诡谲。
就好像,这俨然早已破败不堪的周遭,虽无了生机,却还悄悄生长出了些什么未知的生物一样……
甚至,仿佛,那的的确确便就在此处安生立命了的生物,就已隐藏在那漆黑之中,并心有悸动地凝望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顾南之就这般,没由来的联想到了如此。
心间不住为此猛颤的他,急忙又将视线稳稳落在了那团光芒之上。
渐渐的,那被光芒勉强照亮的各物,也就在他眼前逐一清晰了起来:一个雕刻着繁复而又奇特花纹的木质门拱,正横亘在他与那更深之处。那门拱朝下延展出来的花纹上,结满了浅色的蛛网。而与寻常带有黏度的蛛网,所不同的是,那些个就在眼前的蛛网,是向下不断笔直延展着的,就在不知从何处袭来的阵阵清风之下,来回诡异地摇荡着。
除此之外,此处布满着的,是一股子刺鼻而又无比醒脑的腐尸之味。
这分明是顾南之此前作那接引之人,所最熟悉不过的味道——可就在这冥府之中,又怎会有活物死后被分解所散发出的气味?
而很快,彻底反应过来了的顾南之,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他握紧了自己背在身后的左腕,并快步向那漆黑的深处走去。就在那门拱之后,再不需走上多步,他的两旁,便赫然出现了无数个紧挨着彼此的房间。只是,与寻常截然不同的是,那些个房间无门也无墙。
在那阵阵鬼火的映照下,顾南之定睛一看,这才又猛然发现,将那些房间与这通道隔开的,竟是无数正泛着微弱寒光的钢条。
还不仅如此,就俨然是为了防止有人从那其中逃脱一般,那整齐排列着的钢条上,还被贴上了密密麻麻的符纸。而这符箓,显然也同寻常不一——书下那一道道符箓的,可是漆黑无比的墨汁。
再望着其眼前的一幕,顾南之倒不禁真要怀疑起,这署中行的,究竟是救人还是害人一事了。
而他即便又向前走出了数步,却仍是迟迟不见尽头。
准确说来,到了这时,到了这里,甚至是连一丝人影与光亮,也都未曾能够出现过。
心中显然为此焦躁不已的顾南之,只得急忙加快脚步。
但很快,他又错愕地发现,不知究竟是在何时,他与背上的江姝兮竟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那被挂满了蛛网的门拱,正在他正前方的,那不过咫尺的地方。
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此刻这里,隐约多出了一些响动。
那是水滴缓缓滴入水中的声音,起先,其是要过上个半晌,才能传出动静。到了后面,就仿佛那源源不断向下坠落的水滴,几乎都要连作了一条线一般,其“咚咚咚”着就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不过多时,原本是寂静无声的这里,便被那声响完全占据。
对这周遭的一切实在已是无计可施了的顾南之,试图将这被动的局面化作主动。
可他刚一张嘴,这话都还未能说出半个字来,那团光芒之后,便就传来了一阵令人极为感到不适的声音,“今夜在下值班。医术虽不如署内前辈精湛,但救你同伴,亦是绰绰有余。”
这声音,像是特意压制在喉间那般,沙哑而又低沉地发出。
随着其缓慢而又不起任何波澜的话语而出的,是一阵又一阵更为浓烈的尸腐之味……就好像,那令人十分在意的味道,正就是那个隐藏在漆黑之处的家伙,嘴里所发出的一般。
而十分笃定的是,出自那家伙的话语,并未带给顾南之丝毫的安心。
取而代之的,是顾南之那早已不能再算作是“警惕与防备”的杀意。
只见,不禁再次定了定神的他,在极力克制下适才没能及时收住的杀意后,便平静地开了口:“今日袭击我姐妹二人的家伙,似乎并非我冥府之人。不知是否还有别的什么目的,那人并未当场取走我二人性命。”短暂的思忖之后,他又继续说到,“已经有同僚去追查了,若是……想来,今夜叨扰您的人,不会只有我二人了。”
而那依旧隐藏在漆黑之中的家伙,却突然喑哑又阴森地发了笑。
随即,他便阴阳怪气地开了口:“也是「夜游神」编撰中人,怎得来了这自家可治病救人的地儿,倒胆小了许多?”说罢,那声音忽便向顾南之又靠近了许多,“您这话中还套着话,别不是看不上我们这小庙吧?署长年纪大了,生前也不是如此在意细节的人,不对外开放的日子里,也就不愿将这里收拾得光鲜亮丽了。你们二人倒是也有福分,若不是我生了些兴趣来,也不会急急忙忙赶来为她诊治一二。”
顾南之却俨然不似要领了情一般,急急又追问到:“您刚刚所说的,绰绰有余……莫不是,此前还见过如此伤势?”
那人却又忽然来了兴趣一般,语速加快了不少,“那您刚刚所说的,不会只有我二人。难不成,您还会以为,敢有贼人自投罗网,来了我这地儿寻医问药吧?”
顾南之则冷冷地直言不讳到:“若同僚依旧不敌对方,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伤者前来。”紧接着,再难掩愤怒与杀意的他,又质问出口,“您就非得逼我将话,说得如此明白?”
那人听后,倒不禁立即咂巴了一下嘴。
随后,就似是在那片漆黑之中不住扭动起身体来的他,又慢条斯理地揶揄到:“这些个东西……死前忌讳说‘死’,这真死了以后,竟倒还怕犯了忌讳。真是无趣。”
顾南之则上前一步,近乎是咬牙切齿一般又开了口:“适才一战,我尚未被伤根本。要取你一介医者的性命,亦是绰绰有余。”
那人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发出了好一阵就似是咳嗽一般的笑声,“可真是姐妹情深啊——”
却不想,他这接下来的话语,都尚未来得及说出口,远处那身形犹如鬼魅一般的家伙,便就来到了他的身前。
与此同时,对方极具力量的手掌,也已死扼住了他的脖颈。
可偏偏,那被控住命门的家伙,此刻却依旧嬉皮笑脸着。过了半晌,他这才斜着眼回应到:“打打杀杀惯了,自家人可都不放过。你若要杀了我,可是一点儿不怕——”
就面对眼前的这一切,顾南之不禁加重了许多手中的气力。
紧接着,他便又冷冷抢过话去,“杀你一人也是杀,杀你全署也是杀。”他回头望了一眼同样也是一片漆黑的背后,三两秒后,这才又将其视线稳稳落在了那人的双目之上,“倒是你,若是不想害得全署引来嫌隙,就要学会乖乖闭嘴。”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他竟又恰好感到,自己头上与肩上被什么粘腻而又腥臭的东西,再次浸湿了——短暂的愣神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些从高处坠落而下的东西,竟就是一滩滩血肉!
就这模样,又哪里是,江姝兮所描述的,治病救人的去处?
一时间,此前他所听闻过的,外界对于此处的诸多传闻,都以无数个难以受他控制的生动画面,直直冲进了顾南之的脑中。
而,偏就是在这时——
那俨然被他彻底控制住了的家伙,又将一旁依旧来回跳动着的那团光芒,收入了手中。紧接着,他便将那光芒举在了自己与顾南之之间——这一刻,凭借着那微弱而又诡谲的光亮,顾南之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只见,那是一个身形异常佝偻的男人。
有着严重鸡胸的他,周身被笼罩在巨大的黑色罩衫之下。可因为其矮小而又佝偻的身材,这冷不丁地看过去,倒真会觉着,这正是一个挺了九月孕肚的女子。
而他的面容,则是被一些似是沾染了许久污秽的绷带所遮掩。
不单是脸上,就连从罩衫中隐约露出的皮肤上,也皆是这绷带的存在。唯有那双隐隐闪烁着血红色光亮的眸子,尚裸露在外。在那破旧绷带的映衬之下,那双不断在眼眶当中来回扭动着的血色眼球,显得更加诡异。
那是一种,能让人旋即便生出一种极为不适的感觉。
仿佛,在其眨眼之际,就能令对方魂魄出了窍一样。
顾南之不禁立即定了定神,却又没由来地松了松手上的气力。
紧紧把握住这一破绽的那人,则急忙一个后缩,又嬉皮笑脸地开了口:“冥府这些年是太过太平了。害得在下真要以为,这里出不了像你这样的亡命之徒了。”说罢,他便又朝顾南之伸出了其满带着不知氧化了多久血迹的手掌,“打打杀杀不过只是快意恩仇。若你执意要我救她性命,不如事后,你求了你家将军,来在下这儿效劳啊?”
但那团依旧不肯停歇丝毫的光芒,还横亘在他们之间。
而那家伙一边不疾不徐地说道着,那封在他嘴唇之上的绷带,也就跟着一收一放起来——就像是他嘴里正时时刻刻正含着那绷带一般。或者说,这近乎是要将那绷带直直吸入喉间的家伙,似乎,压根儿不需要空气一般。
与此同时,这家伙所每向外吐露出一个字来,便会伴随着一股又一股,极为浓烈的尸腐恶臭。
而面对着如此情形,顾南之深知,自己的计谋即将得逞。
但同时,他仍是始终都未能预想到,这署中的一切,竟真敢与他这不速之客,赤裸而又确切地曝光而出。
一阵难以控制的不安,便就在他的心头油然而生。
这里的一切,甚至要比他此前与那怪物狭路相逢之时,还要令他感到难以置信……准确说来,竟是绝望。他从不知,这本当不应存在任何谎言的冥府当中,竟还隐藏着这样的地方。
而最为关键的是,这里,极有可能被「泰山府君」熟知且默许。
如此一来,他又将如何笃定,这一场猫鼠游戏当中的猫,正是自己?
顾南之在脑海之中飞快地思索着,嘴里则不慌不忙地回应到:“只要她活着,能好好地活着,我就答应你。”
那人则发出了又一阵像极了咳嗽一般的笑声:“小姑娘你可别跟我耍心眼。既是在下铁了心要留你,那便会在她身上下足工夫。你要敢动什么歪心思,定要你眼睁睁望着她,求生不能又求死不得。”说罢,他将手中原本的那团光芒丢开,并好似投降一般,高举起了双手,“在下也是早活够了的,你若真要看不惯,便可动手了。”
对于顾南之来说,他向来受不得旁人一丝一毫的威胁。
可偏偏,他此时此刻所扮演着的,并非自己——与情理之中应当生出的怒气,所正好相反的是,他的心中,有了一丝窃喜。殊不知,今夜竟真就如此好运,误打误撞便正好遇见了这样一个能告诉他全部真相的家伙。
就这样一来,倒也免去了他诸多其他的麻烦。
至于刚刚那对猎人又或是猎物的猜想,也只有全凭接下来所将要发生的一切,再一一应对了。
索性,他一边将背上的江姝兮缓缓放下,又一边用嘲讽的话语,当作是自己的回应,“我当差这「夜游神」也有不少的时日了,也全凭府君治理得当,才从未遭遇险情。今日能进了您的宝地,也算是与您有缘,不然,我也万万想不到,这治病救人的地方,竟会是如此模样。”这话说到了这个地方,江姝兮也被他横抱在了怀中,“您既有意留我在身边差遣,怎么说,也得与我据实相告个一二吧?我再是救人心切,也断不能为了您,真要与府君作对,再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不是?”
但他这话音,刚一落下——
便只见,那家伙眼神一凛,继而话锋跟着一转,“你在外面,又身有编撰,不知有未听说过,最近外面发生的大事?据说,为了这大事,「泰山府君」特意亲封了一位钦差大臣……你说,这什么事儿都得过了自己眼的大人,会不会乔装打扮一番,来了这地方,想要一探究竟啊?”
当都是那深山老林里,修行不下千年的老狐狸。
单是从这言语之上,俨然一时还分不出个高下。
这眼看着因为一时心急,而就要被对方揭穿了身份的顾南之,却也丝毫不见惊慌。
他只定定望着对方,并冷笑着出了声:“那位官家的心思,我怎会知晓?我只是好奇,您和您的身后之人,难道会在意一个府君特遣之人?莫不是,这里的一切,府君当真一无所知?”
那人听后,则忙不迭抬了抬手,又开口说到:“你说——”
却立即,便被顾南之又径直抢过了话去,“要真是如此,就只能望您恕我深夜叨扰之罪了。”说罢,他抱着江姝兮,便要转身离去。
那人则旋即高呼出声:“想走!?”
这再简短不过的话音,都尚未落地——那源自地底之下的巨大“轰隆”之声,便响彻了此处。就好似这整个地底,都被生生挖空了一样。不多会儿,在令人实在难以站稳的地面上,便就赫然窜出了一个……通体漆黑,又呈四四方方的巨大棺材!
而那棺材的出现,带出了一阵湿软泥土的腥味。
同时,还将之前的那道门拱生生挤散——不过片刻之间,那原本隐藏在漆黑之中的不明生物,便就窸窸窣窣地四下逃散。
直至这阵令人不禁头皮发麻的声响充斥在此处许久,这依旧漆黑无比的周遭,才又渐渐安静下来。
而被那巨大棺材挡住了去路的顾南之,刚想转身又擒住那家伙。
但他的耳边,便又响起了一阵近乎是震耳欲聋的声响。原来,是那同样巨大的棺盖,自行缓缓打开了——顾南之不禁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本应是空空如也的棺内,竟盛敛着一大团比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要再黑上好几分的东西!
那东西,难道是——
却还不等他再细想下去半分,自己臂弯之中的江姝兮,竟就被一阵无形而又异常强大的吸力,径直吸入了棺内!
如此速度,如此力量,是连顾南之,都感到望尘莫及的。
甚至,都不及他下意识伸手挽救,那分明就在眼前不远处的棺材,就已经重重地又重新合上了。
仿佛,这一切,都仅是发生在一瞬之间一般。
终于反应过来的顾南之,急忙上前——那像极了拥有着自我意识的棺材,竟轰的一声,又坠入了地底。
唯有那扑面而来的尘土与血腥之息,尚留在原地。
眼见着那地面连洞口都不再留有半寸的顾南之,只得飞身回到那家伙身前,试图将其再次生擒。
可早已料定了如此的那人,则是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你说,还会有同僚来此寻医问药……在下本想,既是同僚,就留你在此处接应一番好了,免得见了那血腥模样,再生出些阴影来。可你舌头生得如此伶俐,若是又说了些在下的坏话与那些同僚,可就不好了,不是么?”
这一番狐假虎威的话语,在其说至一半之时,他的咽喉便已被顾南之再次死死扼住。
可不知怎的,竟就再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了一般。
任凭顾南之再如何使力,偏就是奈他不了半分。
直至对方满意而又颇带着几分欣慰地将话彻底说完之时,他便就旋即化作了一缕黑烟,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顾南之下意识用力抓住了其中一丝烟雾,不禁暗骂出声。
但下一秒,又是如同变戏法一般,他这周遭,又变作了其他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