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山
一
破晓时分,淅淅小雨洒落四野,期间闪电不断,闷雷不止。“铁皮怪兽”迸发浓烈的白烟,驶向破旧的月台。
一批又一批的乘客从通道口涌出。他们的穿着是普遍的素衣布鞋,肩上扛起大编织袋,手中挽着红桶等生活用具,还有身旁的活泼孩子,总得提醒几次才能记住,这可不是什么玩闹嬉戏的地方。
“铁皮怪兽”缓慢停靠在乘客面前,随着车门打开,人群拖拉或扛起随行物品,大人们挥手朝自家孩子吆喝两声。孩童之间的打闹立刻结束,异常懂事地跟在父母身后。这群拥抱天真的孩童,因为一句‘你要去哪呀’一起玩闹,没有一句再见便天各一方,他们未来的世界是有光的,对自己有不一样的骄傲。
外出打工的乘客们向检票员充满善意的笑容,手中的票子被呵护的很好,像疼爱孩子疼惜手中的票,生怕它出了丁点问题,导致上不了这辆载满希望的火车。
结队的麻雀站在电线上,观赏守秩序的乘客。晨曦初露,染红东半边的天空,两重青山的影子愈发清晰可见,晨光与湿雾相撞,似乎谁也没输给谁,遥望其中一座青山,袒露恢弘的胸膛。
围水县。
我所位于围水县火车站,也是火车站的终点。火车自山外轰鸣开来,停留匆匆一刻,又载着打工人找寻康庄大道。
童年时期,院子里有许多诗词书籍,都是二爷爷给的,因为他是位可敬教书的先生。在我只顾贪玩享乐的岁月中,能好好静下心读的书几乎没有,我却仍可以记起多首别离的诗文,许是他们的一番作为吧。
我目视火车怒吼,缓缓移动,电线上生出几朵瞬间的花,场面显得有些惊悚。
我摸着口袋里火车票子,早就皱巴巴的是一团废纸。
月台的工作人员向我走来,他提醒我说:“您好,火车已经开走了。”
我努力展开笑脸,撒谎说:“我来接人的,刚才发现他明天到,瞧我这脑子,真够差劲的。”
工作人员挤出标准微笑,说:“没事的,先生。”
“多有打扰。”
“再见。”
二
走出火车站,视野不可避免的显现两座青山。
我时常想,山外的世界是张多么美丽的画卷,到如今已有十六个年头。我唯一认识,且在外面过得不错的人,也快三个年头,对他,我却杳无音信。这很不讲理吧。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一封来自县城一中,也是整个县城最好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交予我手,彼时我像极了火车站一批又一批的外出打工人,对未来充满信心。渐渐的,先前的激动化为失落,不过,都无关紧要了。如果他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那么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三
火车站与汽车站相隔不远,两者最大的差距是火车站盛大,汽车站则挤在小型菜市场的街道旁。
几位中年人坐在汽车站的出站口,身前摆满应季蔬菜,看着极为养眼。
我曾听奶奶说,这条路繁衍过几种职业。如碰瓷,想必不用多说,上了年纪的人干的,让事态更严重些。路边装缺胳膊断腿的可怜乞丐哪怕是被揭穿了也没关系,隔几天再来便不会有人认识他们。
当那位卖菜的中年妇女朝路过的行人吆喝,转了转眼珠子,盯住人流中的我,“新鲜蔬菜,早上刚摘来的。小伙子,买点儿蔬菜回去,好孝敬孝敬爹娘。”
中年妇女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脸上的笑令人捉摸不透,仿佛下一秒该倒在地上,装作痛苦地叫唤。
我心中大惊,连叫不好。
我反问中年妇女,说:“这地方来往车辆不安全,您怎么不去菜市场卖菜?”
中年妇女蹙起眉头,不悦的说:“菜市场巴掌大点的地方,一个月的摊子费要我卖半个月的菜钱,不出半年不得卖房子,真笑话!”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还想继续追问,而下一秒她便手脚飞快的,把蔬菜铁秤等地装进蛇皮袋内。这之前,整个出站口的所有商贩无一例外,迅速收拾好货品,慌忙朝向两旁的街道跑去。我环视番四处行人,目光竟都朝我看来,扭头还没等见着人影,呵斥声在我耳畔炸响。
“之前放了你两次,事不过三!”
话音来源一位年轻的男子。身材肥厚,脸上长满红疙瘩,我也瞬间明白勇气来自他衣服上的“城管”二字。
中年妇女手脚麻利地提起蛇皮袋,放入三轮车,一边应诺:“晓得喽,下次我不到这边卖。”
胖子城管顺势抬起脑袋,下瞟中年妇女,脸上不带神情,“么得下一次了,今天你的东西我就扣走。”
说完,胖子城管动手操控三轮车的主权,中年妇女当然不会任由胖子城管的“胡闹”,与他进行激烈斗争。路旁看戏的行人越来越多,包括之前得亏跑掉的商贩。中年妇女眼见自己落于下风,双手抱住三轮车内的菜,一个看似被胖子城管推搡的动作顺势引发围观群众的呼声。
新鲜蔬菜散落一地,中年妇女连拍大腿,泪水溢出眼眶,质问城管:“天杀的东西,今个儿把我推倒,你不得好死!”
这话一出引得更多行人纷纷驻足,颇为欣赏接下来的事情发展。
胖子城管的“年轻”二字不是说说而已,他对现下局面把控不住,只好朝另一位慢悠悠走来的城管,投去求助的目光。
后方那的城管年龄大约有五十来岁,不管是肤色上的差距亦,或处理事情的态度与胖子城管截然不同。
老城管起先拍了拍胖子城管的肩膀,示意他往后稍稍,又面色铁青地看着中年妇女好一会,才开口说:“县城的文明规定,不只是你,还有你们在这路边卖菜的家伙,就是不行。你要说理,那你打电话报警把我抓起来,我同你去派出所说理。”
中年妇女可能没想到老城管一上来,态度竟如此硬气,又想自己除撒泼的手段无他,只好愤愤地站起来,从三轮车里拿出一把小刀架在自己脖子旁,瞪大双眼,恶狠狠地讲:“两个天杀的狗东西,你敢过来,我抹脖子!”
胖子城管不自觉地张开嘴巴,肥厚的手指拽着老城管的衣袖,极小声说:“要不然下次再来吧,等她没拿刀的时候。”
老城管并不理会胖子城管的好言相劝,问他:“录了没?”
胖子城管恍然醒悟,低头按下执法记录仪,又抬头与老城管对视,脸上的肥肉随之颤动。
“没,没录。”
老城管罢手,无奈向路边的城管车走去。胖子城管扭头,对中年妇女吼一嗓子:“我告诉你,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你!”
中年妇女见两位城管离去,放下刀,把三轮车内的蔬菜,重新放回出站口的路上,嘴里仍不停地骂骂咧咧:“今天真晦气,遇到这两个倒霉玩意,妈的!”
行人散去,各自忙事。
中年妇女拿起扎满小孔的塑料瓶子,往蔬菜上洒水,又一边开始卖力吆喝:“新鲜的蔬菜,今天早上刚摘的。”
此时,车站中一辆前往江城的班车缓缓驶出。司机师傅细心瞅着两旁的倒车镜,区区二十米的路,磨蹭了几分钟。或许师傅以为今天撞了好运,没成想还是老路子。
在车轱辘底下,传来惨烈的嘶吼:“哎呦,哪个天杀的,把老子撞死啦!”
四
【那年的我,是第一次来繁华的县城,不知所措地站在如同洪流的人群中,茫然看着树立在旁的高楼大厦。真的过去太久,那段时间的我,更多的是恐惧吧,对于他们的恐惧。所以,我心血来潮地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外面世界的票子,那时,自由距离我很近,触手可及的近,然而也害怕。我最终的选择和当初一样—逃避。我无法面对他和他的自由,我是渴望的,但首要的条件是先活下去。】
一瞬间的想法落空,没敢坐上火车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我需要安慰自己,县城的风景同样美极了,也是我在远方的镇子不能比的。
小时候的镇子,其实也有壮丽的风景,是平平无奇中,突然的失神,再惊呼不敢置信。
一条不装围栏的火车铁路。
每天放学结伴同学等待“铁皮怪兽”驶来。大地颤动不安,心中的兴奋与恐惧互相干扰,谁也不曾让上半分,“铁皮怪兽”呼啸而过,心中的余惊还未消除。第二天晨阳升起,继续期盼放学,享受刺激的片刻。
两年多前,我和虎子在铁路旁汇合,夕阳即将沉落天边,剩下点点余晖,它们总会消散的。月亮的影子存留在天边多时,过不多久会和星子,散发没有温度的光芒。时间亦是无情,只有人去等它,它学不会等人,我估摸时间,火车快来了。
我怂恿一旁憨厚老实的虎子,我说:“虎子,你会扒火车吗?听说火车上有宝贝,我们这辈子也得不到的宝贝。”
“宝贝?什么宝贝?”
虎子歪头问我。
“宝贝是你喜欢的,晓得不,你最渴望得到的。”
虎子痴呆看着地上的铁路,喃喃重复:“渴望,渴望。。。”
我意识到虎子的不对劲,连忙拍打他的脸说:“虎子,虎子。”
“我,我知道了,火车上有你喜欢的宝贝。”
我不忍说出欺骗虎子的话,可我还是动嘴了:“是,是有我喜欢的宝贝。”
虎子笑了,笑得很难看,像一口气一口气地喘。
“啊,哈,哈,我挺聪明的吧,啊,哈,哈,他们总说我笨,其实我不笨,时光阴。”
“对,你很聪明的,虎子。”
地面反响小幅度震动,远处的鸣笛声愈发响亮,浓烈的烟雾从“铁皮怪兽”的顶部喷出。
它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存在。
天野接连闪烁明亮的星子,虎子正迎接他的终点。
五
审讯室里的强烈灯光刺入双眼,坐在中间的警察率先开口:“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也不是办法,懂吗?”
我的内心经过长时间的争斗,早已麻木,宛如想把水缸里的水放出,想快速解决用砸缸的方法。
缸碎了,里面的水却结了冰。
“我说了你们会放过我吗?”
“如果你没犯罪,我保证放了你。”
我微微抬头,对视警察,随后又无力垂下,我说:“是他自己冲过去的。”
警察想都也没想说:“时间地点,人物经过,越详细越好。”
“时间我哪知道,那时候太阳落山,地点是铁路旁边,人物我和虎子。经过,经过。”
我重复“经过”这个词多遍,才说:“经过是我约他来看火车。”
“然后?”
“没有然后。我喜欢放学看火车,所以我约了他,他一到铁路附近就开始发疯。”
警察干笑说:“请问你们之间的对话是什么?虎子又如何发疯撞火车?如果你不去怂恿傻子,傻子又怎会如此?”
我再度陷入沉默,这个问题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很难回答吗?还是说你们之间没有对话。只是火车开来时,你轻推了虎子一把,也可以说他走路,走着走着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火车又刚好经过。啪嗒,人没了。”
“你也没证据不是吗?”
“的确,要论杀人可以选择更为稳妥的方法,比如寂静无声的夜晚,你把虎子约出来,毕竟大家都在睡觉,谁又会闲着没事,大晚上的看火车呢。”
“我怕鬼,再者你的证据不足以支持你的猜想。”
警察无声摇头,经过一瞬间的思考,把我的话接下去:“不得不说你的心理素质变强了,跟之前的胆小怯懦相反,现在居然有想法质问我。那么对话这方面你想好了没?哪怕是在我面前撒个谎。”
我重复先前的话:“如果你们还找不到证据的话,再过几天,我就要和你说再见了。”
六
前往游水镇的公交车,平稳行驶一段路后,拐入一条乡间小道。此时整个车身摇晃的厉害,再不抓住附近的着力点,也许下一刻会飞出去。
靠在后门的售票员,低头数着零钱,好意提醒:“进镇子了,大家坐好。”
坐在前排的老人,把住顽皮的孙儿,小声带宠溺说:“路不好走,坐奶奶身上。”
孩子的年龄还小,大概不过五六岁,在老人的怀里左踢右闹,稚嫩的声音回复:“我不要,我不要。”
老人则用专门对付孩童的方式,对孙儿连哄带骗,不过几回合,孩子在奶奶的怀里睡去。
乡间小道不好走,人时而短暂地腾空失重,时而因为惯性向前倒去。头昏乎乎的,嘴巴里泛起酸水。
我想:再忍一会。
宽慰引不起反响,该难受还得难受。我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转向窗外的葱郁。路过一大片嫩绿的庄稼地,刚想赞叹,美好的场景瞬息万变,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青山。青山似被凿子凿出了数条竖纹,暴露深色的岩石块,让人不禁感叹这是大自然的神奇,还是人为的鬼斧神工。
一缕阳光打在肩头,遥望窗外的景,令人感到片刻的惬意,闭上眼睛,脑子联想到的是坚韧生长在崖边的树,随意花开在野土上,一方池塘里的几条鱼,就如心中的美好。
七
[那天我的心情不错,虽然一下车,美好顷刻间被抛之脑后,我再也忍不住的把饭吐了。我大大咧咧的用衣服擦嘴角,按耐不住即将远走的激动,对于他们,我毫无留恋。]
专属于夏日的代名词就那么几个,又分出各个年龄段有所不同,例如放牛娃躲在树下睡觉,肆意挥洒汗水的青春,烈日下劳作的工人。
进村的路何其遥远,总要人绕几个弯。一天悠长,夏日少年悸动的心更加悠长,说不定某一刻停止跳动,晒死在进村的路上。天空上飘着几缕白云团,远处藏匿草丛中的蝉鸣,再也抵不过身后的震耳欲聋。
大伯的车开得很快,话音和风声夹杂一团,听不大清楚。一路上,所有的意思都表明我要好好读书,切勿辜负他们对我的期望。我当然得像一位好孩子,告诉大伯我会认真读书的,那些小时候的鞭策是让我成为现在的我,和以后的我,总之,是他们眼中认定最好的我。
八
白日的时光流逝干净,月色如约笼罩大地。
我下床走到窗户旁,揭开尿桶盖子,舒畅尿了片刻。幽静的环境下,外面传来窸窣的脚步。不多时,奶奶敲响窗户,小声喊:“阴阴,是我。”
我慌张提上裤子,拉开用床单做成的帘子,小心推开窗户。奶奶‘嘘’了声,示意对门的他们正在睡觉,那头传来的鼾声断断续续,在做境况挺不好的梦。
奶奶摸出一张钱,由于环境过于黑暗,我看不清楚,只听奶奶说:“我一个老人家要钱不得用,拿到哈,你快听话。”
我连忙推辞说:“不用,我身边也有钱。”
“阴阴啊,你听我讲,马上要上学,一个星期才回来一趟。这钱是应急,饭钱不够再用,晓得不。”
奶奶说完,把钱放在窗沿上。不等我说,又嘱咐我:“我先回去哈,快拿到钱。”
奶奶说得很快,结束的突兀。
我端详奶奶佝偻的背影,缓慢走进厨房侧门。
那头传来微弱的锁门声,昏黄的灯即刻熄灭。天空中有一轮明月正对院子,窗前几棵树影拉得老长一条,幽暗的小角落里,无法看清的物体蒙上神秘的面纱,好似一张黑口吞噬掉附近的一切。原来不过是枇杷树叶繁茂,遮挡月光,化为无边际的黑。漫天的星子闪烁属于它们自身的光辉,照亮每一位夜行人的脚步。
我把钱举过头顶,借着月光勉强看清钱的颜色,我生出自责的念头:我也不小了,怎么还要奶奶给钱的道理。
我的手摸过钱,连手中这张红的也不例外。
春节的拜年期间能让我摸到大钱,只仅限于摸,当然了,我知道他们的不容易。他们每日的辛苦勤劳是为养我,盼我,而我却在后知后觉中成长,这太过于漫长了,不是吗?
九
【说来,前文提及第一次去县城。那一日距离现在快三年,如今也找不到昔日的激动茫然,风中带有一丝丝的自由。我存有那段日子的记忆中,更多是对明天启程前往县一中的印象,以及未来,毕竟人生大事来回几件。在贫瘠的大山深处,外界毫不起眼的小事,在我们这代人看来,要比天大多了。】
第二日。
晨阳从天边窜出一角,星子退走,一轮浅月移居西边正空,下坡处一户人家的鸡不晓得打过多少次鸣,空气中存留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客厅大门早被打开,男人在水井旁舀水,他向我问候一天中的第一句话。我敷衍回答,顺势把水杯递到出水口。
“来。”
男人欢愉说着,脸上的笑容无法藏在眉眼,嘴角之间。
洗漱完走进厨房,女人坐在灶台口把控火候,她一边歪头用火钳视察灶内的情况,一边同我讲话:
“今天去学校报到,没给准备什么,光给你买了一部传呼机,晚点我教你用。”
我瞥过女人一眼,回答:“好。”
女人接着说:“饭得等个时候开锅,东西整理好了没?”
“整理好喽。”
话毕,我站在厨房的侧门口,朝奶奶房间望上一眼。
前些日子他们二人对奶奶说‘等阴阴去县里上学,我们也去城里找事做,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山里头,再说等阴阴考上大学,就俺们家里的钱根本不够’。
尽管未来遥远,可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
和我有时回到院子,他们只在过年时匆匆回来一趟。不知觉中,时光竟流淌到此处,生活强迫人们分开,虽然其中无爱,但习惯摆在眼前。于是我心生感慨:那些岁月离我遥远了,还有必要怕吗?还是逃避成为习惯。
时间要走,饭终开锅,这顿饭吃得出奇的沉默,大家似乎对于临别时期没有太多的言语去描述,就算放在平时,他们也会过问我的学习近况。饭吃得无味,我回到房间,最后检查所有的随行物品。
院子里是嘈杂的洗碗声,以及女人的喊话:“阴阴,要走了。”
十
【以前,我还是个孩童,可以依偎在他们的怀抱里撒娇。某一日放学,富有童真的我在村子里戏耍,途中遇见一位妇人,和我说过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几年后,身体疼痛不堪的我记起那句话,恍然大悟中更有一种毛发尽竖,原来他们对我毫无下限的鞭策,理由来源于这。】
路过村里人的家门口,引起一些目光的注意,再和他们聊上几句话,自然会说到我身上。村子里多数人和当年那位妇人一样,抱有看戏的态度,嘲笑我的出身。所以那些人的话是带刺的,而他们哪里会不明白?
怯懦的男人陪笑几句。走到村口,遇到正赶早去厂子做事的大伯。
亲兄弟之间聊上几句,不约而同地把笑挂在脸上,大伯连说先把我送去学校报到。男人推辞一番,尤为感激地点头,搓着手,是占了便宜的小心理。
亲兄弟两人商量着,把被褥绑在摩托车的后扶手上。女人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前些日子给你的钱在吧,你不要乱花。我现在给你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你自己算下,千万不得乱花,你十六了,懂的哈。”
我沉默地回应。
女人说完,又去和大伯说话。大意是给了我钱,如果钱不够叫他先垫着。每个星期的生活费,都叫大伯帮帮忙,因为自己马上去城里打工,等过年时候再还。大伯连连答应,其中还说上几句引人发笑的话。
大伯固定好被褥,朝我挥手,“阴阴,上车。”
女人把话题和重心重新转移到我身上,急忙嘱咐:“在学校里好好听讲,不要再跟以前一样。。。”
女人说到此处渐渐声小,随后又关心的说:“钱我们每个星期给你大伯,你刚好每个星期回来一趟。你大伯之前去你学校看过,大概够的,不够你跟我们讲,用传呼机。在学校里千万小心,不要和同学打架,起争执,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千万要认真学习啊,不要再去贪玩了。”
许是女人的叮嘱实在过多,男人忍不住打断女人掏心窝子的话:“阴阴报道嘞,传呼机也可以发信息。”
大伯附和:“是嘞,路上我也会讲,你放心好。”
十一
我远远望见学校门口的巨石,上面用红油漆刷上七个大字——围水县第一中学。
在旁侧,三位保安检查学生手中的证件。整个学校大门可谓宽敞,容下数不尽的人们,和身旁臃肿的行李。
大伯点燃一根烟,对我说:“我不进去,在外边帮你看着被褥。”
“好。”
我摸出学校的通知书,递给一位老保安,老保安伸手示意我进去。
视野是开阔的,可当我距离三栋异常雄伟的教学楼更进一步时,仍然生出感慨,这就是小镇与大县城的区别吧。那山外的世界呢?恐怕以我了解到的世界观,眼前所见,不足以让我联想,还有自由,又要从何谈起。
我在学校忙活大半个早上,终于搞定所有的繁杂事项,我婉言拒绝大伯帮我把行李带进去的意思,是我内心的攀比和一些些的自卑心理吧。大伯觉得正好再跑回去一趟,把我剩下的行李拿来,等他第二次回到家里,正好还是中午,岂不美哉?
我背起书包,拎着装有被褥的编织袋,根据纸条上的数字找到自己的宿舍,在三楼的一侧。
我轻悄悄推开宿舍门,多少想给舍友留下好印象。
十二
“塌鼻子,真他娘的不巧啊。”
在相互沉默了多时后,熊卫强首先反应过来,开了个话题。
这事要从虎子死后说起。
虎子和熊卫强同属一村,虎子死了,他对我产生怨恨,这也正常。再者,这事过去快三年,警察没有找到证据,最终认定虎子自杀。我被关的那几天,不曾松口,到现在也没。熊卫强前后找过我几次,见我这种态度,索性和我决裂。
我无言拖着编织袋,找到自己的床位。
赵齐和我在一侧,他问:“时光阴,你考进来的吗?”
“是。”
赵齐和熊卫强一样,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他和虎子只是简单的朋友关系,因这层缘故,他对我没有太大的敌意。
随后的时间里,我认识了宿舍中最后一位。当我见到他的第一面,一下子便看出他是山外世界的,根本不属于这里。我心生嫉妒,更有自卑,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他利落走来,友好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赵言承,来自江城。”
我本能伸出左手的窘态,被熊卫强注意到,他干笑几声说:“你可得小心点,跟这种人做朋友。”
大少爷疑惑地指自己问:“你是说我?”
熊卫强跳下床,说:“对,我说你!最好不要和这个塌鼻子做朋友,你离他远点,他可不是什么好鸟。”
十三
下午得到通知,在教室集合,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犹豫地想退缩。
我简单望了一眼,除人头攒动外,压根看不见其他,粗略估算,起码有六十号人。我不清楚镇子以外,其他乡镇的学习情况,就我所在的游水镇而言,只有十人不到考进县城里的三所中学。一中,只我一人。以我目前所见的情况,仿佛是在告诉我:你不算什么。
大多数同学已然相熟,三言两语地讨论天高海阔,实在喧嚣。我寻着空位置,无聊干等几分钟后,一名戴眼镜,稍微秃顶的中年老师,驼着背走进教室。
老师猥琐这是我初见的第一印象,大概来源于他站在讲台上,用倒三角眼扫视一遍大家,嘴角藏了一抹不知是不是讥讽,反正我对这位老师不抱有太多的好感。
陈无顶。
陈老师拍响黑板,指着潦草的几个大字说:“好了,安静。我叫陈无顶,是你们接下来三年的班主任,主教语文。我呢,会公平对待大家,不论成绩好坏,这是我身为老师所要面对的职责。”
说着,看似讥讽已经洋溢在整张脸上。
陈老师停顿,再接上:“矮的坐前面,高的坐后边,省的你们的家长找我说‘你是个看成绩的老师’,快点,行动起来。”
混乱的教室直到陈老师的再三催促,才恢复安静。
我左右看了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合适。
陈老师挑动几名同学的位置变动,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张名单说:“我点到名字的做自我介绍,大家呢熟悉熟悉,毕竟三年同学。
首先被点到名的大少爷起立,-爽利地自我介绍,字字把握重点,如“城”字,“官”字引发更多同学的骚动。
陈老师颇为欣赏的对大少爷点头,示意他坐下。
坐在我后方的是郑家涛,还在打瞌睡,被突然点到名的他显然吓了一跳,起立时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把桌子带倒,引得大家哄笑一团。
经过一轮介绍,陈老师讲起往后的日程安排—军训一星期,再后事正常上课。
话题聊完,又讲起班上的职位安排。
陈老师本意是课代表等开学考成绩出来后再定夺,而班长可以现在定,那我随便点个名字,就赵言承好了。
大少爷直言自己不想当,陈老师出乎意料,却不好要求城里的大少爷。低头仔细看着名单上的名字,点起了一位名叫徐成功的同学。
徐成功坐在第一排,矮小个子,比起大部分同学的年龄稍小些,应该还没到发育的年龄段。徐成功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我后来才发觉,他这个班长估摸着走后门了。
事务讲完,陈老师宣布解散。
十四
夜晚来临,月光透过窗户,照亮暗淡的房间,看起来幽静。我走下床,悄悄打开我这侧的窗户,虽然季节已入秋,但专属夏日诞生的小昆虫,还在拼命做着无谓的挣扎,在时间流淌中死去。上床后我面对墙壁,那半轮月亮我看不见了,最终选择转个身,望那轮细弯月亮,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我想:曾站在高脚屋旁,仰望月亮的男孩,终于驻足在梦想,照进于现实的光中,这两者毫不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