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官道鬼影
远远的官道上跑过来一辆骡车,车前的两头雄健大骡跑起来呼呼生风,赶车的老汉一边往空中甩着鞭子,一边美滋滋地手拿葫芦一口口地品匝着其中的美酒,脸上洋溢着知足和快活的神情。老汉年岁不到六十,古铜色的脸上由于有了酒的滋润,微微泛起了红晕。看得出来老汉很在骡车前边挂起了灯笼。有了亮光,老汉的胆子壮了几分,放慢了速度赶着骡车继续往前行去。此时的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静得只能听到骡马富有节奏的踏蹄声和脖颈上的铃铛在叮当作响,以及草棵里断断续续的几声虫鸣,倒越发显得安静。
老汉赶着骡车转过一个岗口,来到一处上坡段。为了让牲口加力,也为了给自己壮胆,老汉扬起鞭子,只听凌空一个响鞭,两头骡子卖力地往坡上爬去。原本一切顺利,但骡车走到半路的时候,老汉隐约看到前方的半空中似乎飘浮着什么东西,他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勒住了骡车,揉了揉眼晴,这一次看得真真切切,在前方的半空中的确飘着一团亮光,确切地说,像是一顶花轿……
那亮光在空中影影绰绰,飘忽不定,而且慢慢向老汉移了过来。随着亮光越来越近,老汉终于确定那的确是一顶花轿,甚至能看到在花轿的前前后后还有八个抬轿的人……那群人脸色煞白,表情木讷。看到此,老汉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带着头发也炸了毛。这难道便是民间俗说的鬼抬轿?!传闻遇到鬼抬轿的人都要倒大霉。老汉活了快六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景象,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呆愣在马车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想喊,却喉咙发紧,什么也喊不出来。而两头骡子也好像是受到了惊吓,站在原地不停地踏着蹄子,就是不往前面走,并且不时地喷着响鼻。只见半空中的花轿越飘越近,也就在这个时候,老汉又发现在前方不远处路两侧的荒野中分别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那两人各点着一盏怪异的灯笼,吐霞着猩红的舌头,盯视着老汉,慢慢地向他走来,景象恐怖之极!只见老汉浑身一个哆嗦,喉咙里边急急地冒出一个字:“鬼……”话刚到喉咙边,便翻了一个白眼,晕死了过去。
老汉醒来的时候,天空中落起了大雨,铜钱大的雨点将他砸醒。四周仍是漆黑一片的夜,却不知是何时,他这才发现身旁的骡车已然不见,随之失踪的还有自己身上挣来的一天的银钱。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银钱装在老伴特意缝制的白布囊袋里,被他放进了贴身的怀中,此刻已经无影无踪。但这样的夜里已经无从去寻找这一切,老汉思来想去,只好顺着大路往前赶去,终于在路边发现一个看瓜人遗弃的瓜棚,这才有了一个临时避雨安身的地方。
黎明时分的荒郊一片暄闹,鸟鸣声不绝于耳,由于才下过了雨,荒野之中氤氲一片。老汉于大雾中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去,他要去找他丢失的骡车。路上泥泞一片,也没有丝毫的车马蹄印,他连着询问了沿途的好几个村子,但村中的人皆回答没见到过一辆骡车,倒是早起有拾粪的驴车经过。
直到日上三竿,老汉也没找到骡车,心里自然着急万分。突然他意识到,那两头大骡平常极通人性,如果是走过的路段,放在往常就算他赶着车睡了过去,那两头大骡也会自个儿找到回家的路,每次都能将马车准确地拉到家门口才停下。
抱着这个希望,老汉又匆忙往家中赶去,等到他回了家,不禁面如死灰,那两头大骡并没有回来,倒是家中的老伴反问他道:“你咋一个人回来了?咱家的骡车呢?”老汉不得已,只好将夜里的情形向老伴说了一遍。老伴本身也是个迷信的人,听完老汉所说,赶紧跪到地上仰头向天道:“老天爷呐,俺小门小户,不曾招惹过谁,咋让俺遇到鬼抬轿了呢?!老天爷可得保佑俺们,老天爷保佑……”见老伴神神叨叨地说个没完,老汉无奈只好又出了门,他要去报官。
老汉原本姓尹,排行老八,人称尹老八。尹老八老年丧子,儿媳改嫁,和老伴一起抚养两个孙子。对于这个赶了一辈子大车的老汉来说,那辆骡车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如今没了骡车,往后一家人的生计都成了问题,因此,焉有不报官的道理?!
此地属于南护县管辖,尹老八不顾奔波,慌慌张张地又来到十几里地之外的南护县衙,擂响了衙门外的大鼓。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两个衙役将他押进了刑堂之上,而刑堂上早已站好了两列衙役。
尹老八哆哆嗦嗦地跪俯到刑堂上,又过了好一会儿,县令大人终于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里间走到了大堂上。尹老八活了大半辈子,向来安守本分,今天是第一次上堂。只见县令大人一拍惊堂木,两侧的众衙役刑仗捣地,口中念念有声:“威~武~”。尹老八吓得额头几乎贴到了地面,大气不敢喘一个。
只听县令大人厉声问道:“下跪者何人?”尹老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草…草民…尹…尹老八。”县令大人又问道:“你晨初擂木击鼓,惊扰本官,却为何事?”尹老八答道:“草民昨夜遇了鬼,被当场吓晕,醒来后骡车失踪,钱囊不见,草民四处寻找不到,心中着急,于是只好报官……”县令大人又一拍惊堂木道:“大胆刁民,刑堂之上竟敢捏造谎言!本官治下,风调雨顺,路不拾遗,怎会有鬼?!”尹老八慌忙又低下头道:“草民说的都是实话。”于是尹老八将昨日夜间发生的一切向县令大人前前后后都讲述了出来。听完了尹老八的述说,县令大人打了个哈欠道:“你所说的,本官业已知晓,你且退下,本官自会细细查来。”县令大人说完,便走向了后堂,留下尹老八自己一个人懵圈地跪在大堂上。因为县令大人连事发的具体位置都不曾问过,他心中顿时失望至极。.br>
尹老八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邻人来看望他,他只说昨晚赶路遇见了鬼,被吓晕之后骡车失踪钱囊不见,至于遇见鬼抬轿的事情只字不提,因为太过于悔气,他不想邻人对他一家有什么看法。
虽然报官之后颇感失望,但尹老八随后一段时间还是隔天会去县衙门口打探一次情况。自然,每次都没有结果。
终于有一天,一个衙役心善,看他这么执着,心中不忍,私下拉他于一边,说了一段让尹老八死心的话:“哎呀呀,老人家,我劝你一句话,自古道,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天底下的案情多如牛毛,县令大人自家的事还没有个头绪,昨晚还被自己的小妾给抓破了脑袋,怎会为你一个小民的一辆骡车兴师动众?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莫要再来!”听了衙役的一番话,尹老八失望地望了一眼衙门口,知道自己这辈子和衙门无缘,于是再一次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心中的支撑没了,身体瞬间也垮了,尹老八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几天之后,几个邻人来看望他,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个邻人神色凝重地对他说道:“听说了没有,卧虎岗上又闹鬼了!”尹老八在家里躺了这么多天,哪里知道这些事情,连忙睁开了眼睛,邻人接着便将卧虎岗上闹鬼的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就在这一段时间,卧虎岗上又接连发生了两起闹鬼事件。
一件是两个做生意的摊贩,从乌凉城进了一车布匹运往南地贩卖,他们嫌白天天气实在太热,于是改成了白天休息夜里赶路。这天夜里经过卧虎岗的时候便遇到了鬼,两个摊贩车也不要了,被吓得落荒而逃。等到后来天色微亮,他们缓过神来,又大着胆去找那一车布匹的时候,却发现刚才闹鬼的地方,连车带布都已经不见。两个摊贩在事发地四处找了一番,什么也没找到。这一下折了本钱,还失了车子,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报了官。
另一件是城南县的张秀才娶亲。张秀才家住城南县的聚贤村,因为读书读得过于迂腐,人也变得憨呆,年近四十还没有娶下一房媳妇。家里先后为他张罗过好几门亲事,对方不是嫌弃他呆傻迂腐,便是嫌弃他身材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因此,这几门亲事最后都没了下文。张秀才四十岁这一年,媒人好不容易又给他说下了一门亲事,对方家住南护县,是一个寡妇。这寡妇十六岁出嫁,十八岁丧夫,守寡多年,一直侍候公婆,照看孩子。后来公婆先后去世,而孩子前一年也得了不治之症死去,寡妇便再无守寡的理由。于是媒人四处打听,可巧就听说了张秀才。两方一撮合,竟然看对了眼。张秀才好不容易遇到有不嫌弃他的女子,虽说是一个寡妇,但自己也已经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龄,再没有挑剔的理由,更可说是老树逢春,因此欢天喜地赶忙筹办了婚礼。王秀才虽然是头婚,但毕竟娶的是一个寡妇,依照当地的习俗,寡妇娶亲只能在傍晚进行。因此王秀才一行人接了新娘从南护县又往城南县赶去的时候已近天黑。城南县在乌凉城以南,是乌凉城往南的第一个县,再往南才是南护县。张秀才骑着高头大马,后面一群人抬着八抬的大轿载着新娘跟在身后,花轿一旁是喜婆跟随,再往后又是响器乐队。一行人吹吹唱唱往家赶去,经过卧虎岗的时候,前方便遇到了鬼,张秀才身材瘦弱,逃跑不及,被吓得落于马下,当场昏死了过去,其他人则被吓得往回逃去,他们在夜里边摸黑疯跑,魂儿几乎被吓掉,好不容易等到夜幕散尽,奔逃的接亲人终于慢慢聚拢在了一起,这才发现不见了新郎倌和新娘子。
原本是来接亲的,现在新郎倌和新娘子都不见了,回去自然是无法交差,更拿不到赏钱。趁着天色已经微亮,一群人聚到一起斗胆往刚才的事发地摸索着走去。但到了现场,只有一顶空轿子停放在路中间,以及地上躺着的昏死的新郎倌,而新娘子和新郎倌骑着的那匹马均已经不见。众人连忙摇醒了新郎倌,见他并无大碍,这才分散开来四处去寻找新娘子。但卧虎岗上植被茂盛,沟壑众多。众人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见,这才慌慌张张地去报了官。
接连几起闹鬼事件,终于使官府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但此处属于城南县和南护县的交界,界线便是岗顶。尹老八和那两个商贩报的是南护县的官,而张秀才却报的是城南县的官。两边县衙都派出了捕头衙役象征性地勘察了一下案发现场,但城南县县衙以为闹鬼之处属于南护县,当由南护县负责;南护县却以为丢失东西之处属于城南县,自然该城南县负责。双方县衙便这样互相推诿,鬼没捉到,两处县衙倒闹起了纠纷。最后的结果是,这几起闹鬼事件不了了之。
邻人讲完这些,众人均忿忿不平,躺在床上的尹老八更是唉声叹气,他还一直惦记着他的骡车。一个邻人看他难受,便安慰他道:“既然官府不管,倒不如找民间术士试试。国都乌凉城以西二百里地,有一座红桃山,山上的道观里有一个桃山道人,善于捉鬼驱妖,而且专为穷人打抱不平,主要是分文不收。”尹老听,头也不疼了,立马下床拾起包袱就走。众人问他干啥去,他说去请道士捉鬼,众人道:“那乌凉城距此不下三、四百里地,你病还没好。”尹老八拍一拍脑袋道:“病?什么病?俺没病!”众人这才明白,他害的是心病。
尹老八早晚赶路,靠着两条肉腿,又加上沿路不断打听,九天的路程硬生生让他六天给赶了出来,六天之后他人已经站到了红桃山顶。
开门的自然是玄一,此时距离玄一当上掌门已经一年有余。和以往的日子一样,除了多了一个掌门的身份,技艺和修为更精进了一些之外,这一年多对玄一而言,日子和过去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玄一热情地把尹老八请进了道观。尹老八开门见山要找桃山道人,玄一答道:“那是家师,家师出关之后下山云游,至今未回。”在获悉了道观只有玄一一人之后,又见他这么年轻,尹老八脸上显现出颇为失望的神色。但失望归失望,又不能白来一趟,尹老八还是将自己那一夜遇鬼的遭遇以及从邻人那里听来的另外两桩鬼事十地向玄一说了出来。
此时的玄一已蓄起了胡须,听完尹老八的讲述,玄一轻轻地捋了下自己的胡须道:“世间的妖魔鬼怪,并无形迹,凡此惑乱,大抵是妖人作怪,而假借鬼魅之形,以此来迷惑世人罢了。老人家的遭遇,想必也是如此。若老人家不嫌弃,我可随你下山走上一遭。”尹老八心有疑虑地问道:“道长年纪轻轻,可行……?”玄一知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也不生气,故意激他道:“若老人家嫌我资历不够,那就只好另请高明。”尹老八大老远来到这里,自然不能空手而回,当即说道:“道长说笑呢,我怎会嫌弃,不嫌弃,不嫌弃……”
于是玄一留言于案头,以备桃山道人归来之后找他不见可知他的去向,然后锁了观门,和尹老同下了山。
因为有了外人,玄一没有乘坐舟船,他不想江豚的秘密被外人所见。两人沿着大道徒步前行,那尹老八毕竟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还不曾休息就又下山,因此双腿早已经酸疼困乏,没走出多远已落在了后面。玄一看出了他的窘境,于是见路边有一块不知被谁人丢弃的板子,于是玄一捡了来,垫放于肩头,然后装作歇在路边等尹老八的样子,待尹老八赶了上来,玄一一把扛起他放于肩头,然后大踏步往前赶去。那尹老八冷不防被玄一像娃儿一样扛了起来,顿时吃惊不已,坐在玄一的肩头挣扎道:“道长这是干啥?还不快放俺下来!”玄一却扛着他边跑边说道:“老人家定是连日赶路,累坏了腿脚,此刻道上无人,且让我助你前行一段,你权当歇了个脚。”玄一说完扛起尹老八便跑了起来,那尹老八初始在玄一的肩头晃来晃去,后来找到了节奏,倒逐渐稳当了下来,而且自己一百多斤的份量,这年轻道士说扛就扛,且毫不费力的样子,才知人不可貌相,这年轻道士定然有些手段,心中的疑虑才最终放了下来。
玄一扛着尹老口气跑出了七、八里地,直到路上远远地有了行人,玄一这才将尹老八放了下来。那尹老八看着玄一大气不喘的样子,禁不住夸赞道:“道长真是好脚力!”玄一微微一笑,并不回应。尹老八自然也意识到了玄一的良苦用心,禁不住羞愧地低下了头。
还是体恤尹老八,两人一路上刻意放慢了脚步,四天之后,两人才赶到乌凉城,因去往南地只有南门之外那一条官道,所以两人进了城之后又由南门出了城,沿着通往南地的那一条官道又一路往南行去,终于在第三日午时赶到了卧虎岗。
两人沿着坡道开始往上走,一直快走到坡顶的位置,尹老八指着一处路段对玄一说道:“道长你看,这便是上一次俺遇鬼的地方。”玄一顺着尹老八的手指方向望去,看此处的地貌并没什么异常,索性便和尹老八沿着坡道一直上到了坡顶。从坡顶居高临下往四周望去,周遭的景色尽收眼底。此刻夏日午后的阳光将山坡渲染得一片翠绿,官道两侧的大树上,知了在卖力地叫着,空气中有一些燥热的味道。两人站到了树荫之下,玄一往另一侧望去,坡道在越过坡顶之后又转为了下坡,同时在大路的垂直方向又有一条小路穿过,两条路最终在坡顶汇于一点。虽然是小路,但其实路并不窄,只是因为被荒草侵占,所以只在路中间的位置显露中一条羊肠小道,但路的两边依稀还能看出车马的辙痕。
玄一问那条小路通向了哪里,尹老八说往东通到了黑龙庙,往西通到了柿子沟,往年黑龙庙香火很旺,四乡八村前去烧香拜佛的人排成了队,后来破落了下去,所以这条小路慢慢的也就跟着荒废了。
玄一看这条小路上似乎有些新踩下的痕迹,但由于前日夜里又下过了雨,所以不能完全断定。玄一望了一会儿那条小路,一回头却发现老汉额头冒汗,上身发抖,再低头一看,老汉的脚上正冒着血水。玄一不禁惊讶道:“哎呀呀,老人家,连日奔忙,倒忽略了你的脚。”原来尹老八连日奔波,又加上心急如焚,因此强忍着赶路,脚上早已经磨出了血泡,此刻血泡破裂溢出了血水,自然是疼痛难忍。
看到尹老八的伤,玄一只好将尹老八扶到路边,到一边的荒野里找到了一些治疗疮伤的草药,用嘴嚼烂了敷于尹老八的脚底,随后又从随身的包袱里边找出来一块纱布将他的脚包上。包扎完毕,两人又终于在路边等到了一辆从北往南驶来的马车,在谈好了车资之后,两人上了车。马车一路往南飞驰而去,将他们拉到了尹老八的家。
这一夜玄一便住在了尹老八的家里。
次日一早,玄一早早就起了床。他见尹老八的屋门还关着,于是隔着门对尹老八说道:“老人家这几天好生休养一下,再不要到处乱跑。捉鬼的事情便交于我吧,贫道这就去了。”玄一说完便告别了尹老家又往卧虎岗赶去。
卧虎岗距离尹老八的家有三十里地出头,玄一甩开双腿,大步流星往前赶着。此时的官道上已有了行人,玄一速度之快,超过了一个又一个行人,甚至还轻松超过了一驾马车。引得马车夫侧目相看,却又望尘莫及。
玄一赶到卧虎岗的时候,太阳才在树梢冒出了头。
在玄一的意识之中,前后几起闹鬼事件都发生在卧虎岗,因此那条小路便显得极为可疑,自然要实地打趟一番,探明个究竟才好。
他沿着小路往黑龙庙的地方赶去,行不下十里,小路戛然而止。在小路的尽头,一片密林的包裹之下,隐约显现出一座小庙。那小庙年久失修,显得一片荒败,庙门已然不见,内里黑黢黢的一片,缺了半截的山墙上长满了青苔,几颗藤蔓覆盖了大半个窗棂,就连庙中央的地上,一棵臭椿树竟蓬勃生长,浓密的枝叶遮掩了整个天空。
玄一正观望着,却见庙门口忽然闪过一个黑影,然后往庙后面跑去。玄一提步向黑影追去,只见那黑影跑至后院,消失在一面断墙后面。玄一一个箭步绕过断墙,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
只见断墙后面,两个大人三个娃儿一人正挤在一起,惊恐地望着玄一。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大概三十岁出头,三个娃儿最大的十二、三岁,最小的三、四岁左右,三个娃儿全身光着,犹其是那个最大的,浑身脏如墨碳,形如猴狲,刚才的黑影想必就是他。而两个大人也是衣衫褴褛,全身上下不成个样子。玄一看这几人的样子似乎是一家子,虽然他们浑身上下邋遢不堪,形如荒野鬼魅,但似乎并非恶人,因此上前施礼道:“贫道玄一,受人之托前来查探一桩案由,见此处隐秘可疑,于是前来查看,不承想惊扰了诸位,多有得罪。”玄一原本语气温和,也是怕惊扰了这一家,但他话音刚落,最小的那个娃儿还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娃儿一哭,娃儿的娘便抱了娃儿将身子转了过去。倒是娃儿的爹瞪大了眼睛望着玄一,喉咙里边咳了几下,终于说出来一句话:“你莫赶俺,俺一家这就走。”见这人说了话,玄一趁机问道:“大哥莫怕,我不是恶人,你看此处破败残颓,住不得人,而你们一家怎会在此?如今太平盛世,找一个安家之处,并不为难,何苦让娃儿受此等罪过?”玄一说完,看了看那三个娃儿。玄一不这么说倒也罢了,刚一说完,那大哥却单手掩面,无声地啜泣了起来,玄一这才发现,那大哥的左袖,竟然是空荡荡的……也许是受尽了冷漠和辛酸,玄一这一番看似平和却又温暖的问话勾起了大哥的心事,那大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向玄一讲述了他们一家的经历。
原来这大哥家住南地,自幼家贫,靠给人打长工为生,人到三十才娶了亲,但婚后不久,有一次在主家给马切喂草料时,那马新买不久,不知怎么就发了疯。大哥使劲拉住马缰绳控制,却还是被马拽翻在地,而且在他倒地之后,受惊失狂的马腾空一跃,蹄子正好踩在了他胳膊上,那匹马身姿雄健,颇有份量,又才钉了铁蹄掌,力道之大,可想而知。大哥的胳膊顿时骨碎肉裂,血肉模糊。胳膊自然是保不住了,后来只好截了肢。按理人是在饲喂牲口时受伤,应该算是工伤,但主家事后却矢口否认,反而倒打一耙,说是大哥先惊扰了他家大马,导致马也受了伤,没让大哥赔马就不错了。大哥无法,一纸诉状将主家告到了衙门。但他哪里知道,那县令大人是主家的座上宾,和主家颇有交情。这官司的结果显而易见,大哥不仅输了官司,而且还被定了罪,说他诬告良民,讹诈钱两,并且被下了牢狱,这一坐便是两年。
两年后大哥出了狱,而家里早已经不成样子。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作为顶梁柱的男人又吃了官司,这家哪有不垮的道理。这两年媳妇一人在家不仅要带娃,还要顾着一家的吃喝,而家里又无一分薄地,只能隔三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计谋生。原本以为大哥出了狱生活就会好转起来,但苦难的生活又断了大哥一家最后的希望。见大哥出了狱,原本那个主家却并不罢休,雇了几个地痞无赖,三天两头来家门口闹事,以主家的意思,要让大哥在当地再无立足之地。
可怜这六尺的汉子,断了一只胳膊不说,又受尽了他人的凌辱,不离开当地不仅再无活路,而且一家老小也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大哥不得已,这才带了一背井离乡,流落在外。听人说国都乌凉城热闹繁华,大哥带了家人风尘仆仆往国都赶去,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一切用度都得靠银两支撑,囊中那点盘缠不几天便花销殆尽,大哥只好沿途打些短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但他毕竟少了一只胳膊,正常的散工都多如牛毛,何况他一个残疾之人,因此愿意收留他们一家人的主家少之又少。这一路人食不饱腹,居无定所。米粮不够,便以野菜野果充饥;住不起客栈,便夜宿别人的门楼下,再或者荒郊野地。而且他那个大娃,肤色黢黑,天生猢狲像,相貌怪异,一家人到了哪里都招人鄙夷。昨天走到这里,实在找不到住的地方,便住进了这一座破庙。眼下一家人已是连着两天不见一点米水进肚……
大哥说完,一个倔强的汉子竟无声地悲泣了起来。玄一也听得动容,忙从怀中拿出一吊钱来,塞于大哥的手中。那大哥死活不收,玄一却道:“不是为你,只为你身边的三个娃儿,大人能熬,娃儿两天不见食,可如何撑熬得住。此地距离国都百十里之遥,这一吊钱足可以让你们吃穿无虞。”玄一说到这里,望了望大哥的空袖子,又加问了一句:“大知大哥可会种菜?”那大哥道:“过去也是做惯了庄稼活的,只是现如今胳膊不便,动作上会慢许多……”玄一道:“慢倒也不打紧,授人以鱼,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倒不如授人以渔,日子也能过得长长久久,我这里给你指一条生路。”玄一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一拃多长的骨箫。玄一将骨箫递与大哥道:“乌凉城以西二十多里地,有一个东望村,村中有一个富户祁员外,家有良田数十顷,個农上百。去年他遇到一桩难事,是我助他渡过了难关。他当时赏我银两,但被我谢绝,我让他此后广施善行,广结善缘。他手中常年把玩着一支骨箫,见我多望了几眼,以为我上路。”当下玄一和那一又往大道上赶去,到了路口,玄一指着通往北方的官道说道:“沿此路一直往北,不出几日就会到乌凉城,我说予你的记下便是,你我就此别过。”那大哥又再一次千恩万谢,然后领了全家往北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