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再会
两人一先一后来到一栋小楼之前,抬起头,能看见这栋房子二楼上从中透出昏黄灯光的纸窗,入夜之后这是零星几间还有灯光的屋子,虽有亮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维持着长久的寂静。
透过纸窗的灯光,在外面的砖路上投下一个个被木制窗框分割成的明亮方块,与之一起投在地上的,还有一个弯着腰的人体轮廓,看体型应该是一名女子,手里似乎拿着一件衣服,不知在做什么。
纸张的透光性远不如玻璃,油灯蜡烛的光亮也不及灯泡,这些本就不怎明晰的影子自然显得更加模糊涣散,只能从轮廓勉强看出是个人,缺乏其他能够分辨的细节。
即使是这样模糊暗淡的影子,也足以使“特让”开始杀戮。
荣丽媛看看那从窗户中映出的女子身影,又看看黎易的眼睛,她轻咬嘴唇,迈动步子往前走去,将自己被冻得有些麻木的赤足踩在了那弯着腰的人影之上。
霎时,那人影便倒了下去。
哐当一声,是身体撞到桌椅的声音,打破了街巷内的寂静。荣丽媛抬起脚,沾着尘土的足尖底下缓缓绽开一朵黑色的莲花。
“巧玉?巧玉你咋了?!”
随着女人的倒下,二楼传来了焦急的声音,黎易听不懂的乡下方言夹杂着几句口音极重的普通话,声线粗糙,是男人的嗓音,似乎是方才被杀的那女人的亲人,也许是丈夫,也许是父亲,或者儿子?……谁知道呢。
“巧玉……何巧玉?我在鬼的身上看到过那个名字。”
黎易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他冷眼看着荣丽媛再度迈出一步,让那焦急的男声亦在夜幕中戛然而止,第二朵莲花在她脚下盛开。
随着男子的倒下,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嘹亮、但听不出悲伤的孩童哭声。
发出哭声的孩童没有来到窗前,也许来了,只是身高不够,总之荣丽媛没看到他的影子。
这哭声惊醒了住在附近的其他人,周围的一栋栋房屋渐渐嘈杂起来,很快,一对夫妇离奇暴毙的消息便在很杂的脚步声,喊叫声,哭声与安慰声中不胫而走,让这本该安宁的小村庄变得嘈杂了起来。
一盏盏灯陆续亮起,照亮了缺乏光亮的街巷。
愚昧的村民不会想到自己下午才刚祭拜过蛇神为何还会突然遭受神罚,点灯的人也不会想到,这时亮起的灯火,只会带来死亡。
荣丽媛被拉进了一处隐蔽的巷角里,闭上双眼,听着街巷里或慌乱或嘈杂的声响,不知道在想什么。
黎易知道她多少还是有些心理包袱,于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里没有正常的活人,阿姨。”
“谢谢,我知道。”荣丽媛勉强对他露出一个还算是明媚的笑容,敛起胸中复杂的心思,赤着脚继续往前走去。
升格者杀死普通人很简单,即使是受到蛇神禁忌限制的情况下,特让收割村民的生命依然不比拿着镰刀的农民收割一茬水稻难多少。
只是要注意隐蔽行踪,别与村民打照面罢了。
如果从空中俯瞰此时的何家村,所见到的景象颇为壮观,一栋栋亮起的房屋在黑暗中逐渐连成一片,灯光如潮水般飞速扩散,睡梦中的村庄被杀戮所惊醒,一个个手足无措的村民喊叫着冲出房屋,恐慌开始扩散,混乱不堪。
少妇曼妙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一条条街巷之间。
铺满青砖的小路上,一朵朵莲花次第盛开。
屠杀开始了。
“蛇神发怒了!蛇神发真怒!巧玉和她男人,全家都死完了,就剩一个孩子……”
“快快快,去祠堂,要新蒸的馒头,要新涤的酒……快快快,去祠堂……”
“莫睡死!莫睡死!蛇神发怒夜煞人,今天睡不得!”
躁动很快便从那个不起眼的巷子扩散开来,不论老幼还是少壮,无论贫农还是富商,一户户人家的村民尽皆从床上爬起,手忙脚乱地穿戴整齐,冲出家门往祠堂的方向跑去,连本村最大的一户人家,何府也很快卷入了这场病急乱投医的混乱之中。
当蛇神暴怒夜煞人的消息传来,何府的大楼里,院子中,一扇扇房门仓皇打开,慌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许多人连衣衫都尚未齐整便急匆匆地往外跑去,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有仆人丫鬟扶着年迈的何老爷与身怀六甲的何夫人出门,走得无比匆忙,连御寒的衣物都没有拿上。一切都已经乱了套,除了那些写有村民名字的纸张依然在每个人的额头上贴得稳稳当当,连睡觉都没有摘下来。
何府的二楼,除了几间闲置的厢房之外,凡是有住人的房门都已经打开,众人都在往四角的楼梯跑去。
而在匆忙下楼的人流中,有一个人在逆流而上。
“何启明,你不要命了!快去同我们祠堂拜蛇神,不然要出人命的!”
一名身穿白衣的挺拔汉子伸手拽住了逆着人流走进府内准备上楼的那人,便要将他往外拉。
“何启明”的穿着与周遭其他人都格格不入,他没有穿着普通家丁的细麻布短衫,也没有披着仆人样式的青衣白褂,而是一身西装革履的现代打扮,被黄纸遮住的面孔上还架着一副眼镜。
但白衣壮汉丝毫不觉有任何异样,只顾着继续拉着眼前这名脸上贴着写有“何启明”三字的男人往外面的街道大步跑去:“老爷和夫人已经去了,咱再不麻利些,会有大祸!”
何启明的体力也许不错,但顶着他身份的梅友乾不是什么壮汉,人到中年身材还有些发福,自然拗不过这身材魁梧挺拔的白衣汉子,身不由己的被扯了一段,只好大声道:“我要去楼上拿香烛,拜神要多拿香烛,不然没法让蛇神息怒,你莫扯,莫扯……”
白衣壮汉这才松手,大吼一句:“要快!”便与其他人一道离去了。
终于清静了……
嘈杂之声随着人流涌出何府,离开大门往街上去了,梅友乾疑惑地目送他们远去,随后快步走上二楼。
何府主楼是全何家村最高的建筑,站在二楼走廊向外望,目光所及是一片片连在一起的昏暗灯光,这张贴在脸上的黄纸没有阻隔他的视线,倒不如说看得比平时还要更加清晰了,能看见隐隐约约照出穿行在大街小巷里的人们,他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汇集。
而人潮的汇集点,梅友乾再熟悉不过了。
“蛇神发怒了?在夜晚杀人?村民又准备去祭拜蛇神?”梅友乾皱起眉头,现在的状况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他无法理解何家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中也升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看着二楼上一片狼藉的走廊,与被匆匆打开的一扇扇房门,梅友乾更加疑惑。
现在的事态却远远超出了他的事先预估。
“不应该……这不应该,这个村子发生了太多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梅友乾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抬头望向头顶的木板结构,端详片刻后又将视线投向远处不断汇聚的人潮,心中犹豫起来。
他是来何府杀死新娘的,据他所知,何老爷家的三小姐将会是自己前去白家村的路上所遭遇到的最大威胁,为了此行的安全,这样的威胁必须抹除。
即使抹除不了,也要尽可能使用自己的能力将新娘困在家中,不让她有出门嫁人的机会。
但新娘出嫁的时间是明天下午,要杀她并不急于一时。而现在,梅友乾不得不考虑自己是否应该继续手头的事情了。
自村民的话中可以听出,他们此次依然是去祠堂祭拜蛇神,只是这次祭祀似乎要比下午那次更加急迫和重要,但直觉告诉梅友乾,这两次祭祀的性质完全不一样,现在抓紧时间赶快去了解这个村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是更加紧迫的事情。
权衡一番,他做出了决定。
梅友乾单手扶着护栏,沿着走廊边沿前进,入目是一扇扇打开的门,还有些掉落在地上的杂物,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梅友乾开始思考另一件事情:
“如果黎易没有被施玉人楼下的那只鬼杀死的话,以他的性格,几乎肯定会来到何府,来拿喜簿……或许我该试着找找黎易?这小子的思维能力很好,总能从另一个刁钻的角度找到一些新思路,我应该尝试用一些筹码让他来帮助我……但何府太大了,他可能在主楼,也有可能躲在后面的大院里,黎易这个人太复杂,他的行为模式很难预测……”
思绪缕缕飘过梅友乾的脑海,一个个可能性被提出又被否定,他的思考速度很快,但现在依然显得不够用。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沿着护栏走了半圈,来到了另一侧的走廊上,时间很紧迫,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梅友乾抬起头,望向头顶,那是三楼的方向。
但就在他的目光离开自己手边的护栏一路上移,扫过走廊、望向头顶的这个过程中,忽然,一个漆黑的人影在他的视野中一闪而过。
梅友乾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都高度紧绷了起来,他快速将注意力下移,死死地盯住了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人形物体。
那是一个衣着简陋的村夫,静静地在走廊的正中央,一动不动。
他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一开始就在那里,只是梅友乾方才有些出神,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村夫的脸上贴着一张方正的黄纸,上面写着三个浓黑的大字:
何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