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迟疑
恐惧的扩散是呈指数性的,当那个瘦小的男子被围殴至死之后,仍然有人在看不见任何外力影响的情况下倒毙路旁,死亡的压力如潮水般袭来,残存的信仰再也无法支撑村民们愈来愈重的心理压力,于是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人停下了口中的祭词。
“蛇神疯了!蛇神疯了!”
“蛇神它发癫,杀人不找由头……”
“蛇神它发癫,杀人不看年岁……”
“蛇神它发癫,杀人不顾香火……”
悠远的祭祀声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疯狂的叫喊与哭泣,匍匐跪地的人群呼啦啦起身,如无头苍蝇般彷徨无措地四散奔逃。这样的逃跑没有目的地,只要离祠堂越远越好。
大街上,小巷里,到处都是疯狂的人。
他们先前顶礼膜拜的蛇神,仿佛在这一刻才是最恐怖的东西。
祠堂旁,一栋房子的屋檐下,荣丽媛将身体贴在墙壁上,整个人站得笔直。此时的月亮已经升到了正上空,短短的屋檐只能投下小小的影子,留给她遮挡身体的空间十分有限。
荣丽媛冷眼看着一个个人影在自己面前跑过,心中没什么感触,甚至想找机会再杀两个人,只可惜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过了子时,是第二天了。
没有把握,便只能按兵不动,看着一个个村民进行着没有目的地的奔跑。
环视四周,她还是看不到兰仕文在哪儿,不过应该还在自己身边。
“时间已经到了,但我们还是没杀掉鬼的所有替死鬼。”她自言自语一样地说:“不知道新一天的禁忌都是些什么,准不准杀人。”
幽远似来自深渊的声音从左侧缓缓响起,需要竖起耳朵聚精会神才能听清楚,是兰仕文的声音:“以往我每天都会偷听村民之间的交流,他们大概会在每天日出后交谈关于今天的行事吉凶相关……”
荣丽媛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觉得现在不太像早晨。
“现在这情况,我们大概是没有渠道获知明天都有什么忌讳了。”兰仕文的情绪稳定。
不对,其实还是有一个渠道的。荣丽媛转过头,将视线投向祠堂那透出光亮的大门,越过四散奔逃的人群。她知道,在那个祠堂的深处,在蛇神雕像的舌头上,挂着一本记载今日吉凶的黄历,村民们每天都需要去看。
忽然,一道灵光从脑中一闪而过,让荣丽媛几乎惊呼出声,她明白黎易要一个人去做什么事了。
“你怎么了?”兰仕文也发觉了荣丽媛的反常,不免有些紧张。
“没,没事……我只是有些担心。”荣丽媛朝空无一物的左侧方向笑了笑:“我担心黎易会有危险,他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从来不看风险。”
“这样吗?”兰仕文的声音依然虚幻,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随着人群的崩溃分散,原本摩肩接踵的祠堂四周迅速变得空旷,大门两侧的两排烛火也被打翻了不少,光亮不再。
荣丽媛很快注意到,自己之前看见的那两个从祠堂中被灯光投出门外的高大人影,并没有随着祭祀的崩溃而消失,依然在那里手舞足蹈。近乎癫狂的夸张动作仍在继续,只是在失去了村民口中的祭词作为伴奏后要显得单调了不少,看上去也越发诡异。
正是在这怪异非常的气氛中,一个人影自光晕边沿的阴影中悄然出现,迅速靠近了洞开的大门。
“他疯了么?这时候跑祠堂里去做什么?”兰仕文也看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语气明显激动起来,他还记得白晨晨就是死在了祠堂里,毫无疑问那里存在着某种危险。
他真的要进祠堂……
荣丽媛用双手捂住嘴巴,一时不知道该对此报以何种情绪。
“居然还有人没跑?”
黎易在距离祠堂大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望着门口疯狂舞动的人影,颇为意外。
这情况看来是不能走正门了,新的一天不知道还有没有不宜见生人这一条忌讳,但谨慎些总没错。
黎易没有犹豫,迅速调转方向往大门侧旁跑去。
之前第一次来到祠堂时,他便听梅友乾讲过,这间祠堂的前后左右都有门,既然有人在大门前边跳舞,他换个门走就是了。
完全溃散的人群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逆着潮流往上走的人的存在,黎易沿着摆放在大门两侧的红蜡烛迅速来到墙边,拐进巷子。祠堂的外墙上还能看见一条细细的紫色直线,那是梅友乾先前留下的,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消散。
正如梅友乾所说,他对线内空间的禁锢,只有他死了才会消散,亦或是他本人来解除。
“血线没有消失,代表着祠堂内的空间仍然在梅友乾的掌控之下。”黎易来到祠堂的侧门前,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着的带着霉斑的门板,稍微犹豫了一会儿。
他有些担心自己跨过血线的行为是否会引来梅友乾的注意,但很快,他便想通了。
“即使是被注意到了又如何?我手上,握有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抱着如此心态,黎易试着把门打开,从侧门进入祠堂。但刚把手放上去,他便发现了不对劲——这门是锁着的。
这扇门和之前梅友乾利用他的能力从大门直接嫁接的是同一扇门,但黎易分明记得,当时的祠堂侧门是没有上锁的,现在想来,当时门板下面靠近地面的位置也没有长着潮湿的霉斑。
梅友乾打开的门,和自己面前的似乎根本就不是同一扇门。
匪夷所思的能力。黎易长呼一口气,将有限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移开,专注于眼前。
这样老旧破烂还受潮发霉的腐朽木门,对黎易来说跟茅草篱笆基本上没区别。他甚至都不用想着怎么撬锁,直接双手扶着门板与门框之间的缝隙猛一用力,支撑门板的活页便呻吟着断裂了,整扇门就这样被他徒手拆了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泥地上。
往门内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猩红的光,祠堂内四角墙壁都钉有烛台,上面点着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蜡烛,但很奇怪的,这些蜡烛燃烧时并没有像黎易印象中的普通蜡烛发出橙黄的火光,火焰中迸发出的,是一片猩红。
黎易没有急着进门,而是先把头探了进去,从室内看向大门的方向。
宽大的屏风依然立在祠堂的正中央,将整个堂室分割成内外两部分,但在屏风外侧,他却没能看见本应在门口处手舞足蹈的人。
“嗯?”黎易眉头一皱,如果祠堂里没有人的话,自己之前在大门口看到的那两个人影是怎么来的?
下一秒,他得到了答案:在屏风外侧的地面上,正躺着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黎易认识,其实就是白晨晨,而令他有些惊奇的是她的尸体居然还在这里,村民两度祭祀蛇神都没有将她搬走还是如何,不知是什么原因,总不可能是懒吧……另外两个人则是男性,身材高大,体格健硕,衣着打扮也较为体面,是对襟的长白褂,不像其他穷苦村民那样衣不蔽体。
这两个男人与白晨晨的共同点就在于,他俩也是尸体。感情他之前一直在看尸体跳舞。
黎易对这种怪事已经有了精神抗性,自然没受到什么惊吓,甚至还想凑近看看那两个男人的死状,但在新的一天里还是选择了谨慎行事。
确认没有危险后,黎易这才彻底跨过墙上的血线,完全走进了祠堂。
他的目的很明确,没有半点节外生枝的打算,一进门便立刻走向房屋内侧,越过隔开里外的屏风,来到了祠堂的最深处。
敢于如此鲁莽,是因为黎易在不久前刚从兰仕文那儿知道了一个关键的信息:每天早晨,何家村的村民都要进入祠堂祭拜蛇神,顺便得知今日吉凶。所谓看吉凶无非就是翻黄历,村民每天都在这么做,夏凉安也看过,应当不是什么危险的事。
如果不是想着把黄历翻到明天查看未来的吉凶,她也许可以活着走出祠堂。
黎易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完全放在了屏风内侧,但他背对着大门往往祠堂深处走去时,黎易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大门口,有两个高大的人影正躺在门外的烛光之下,手舞足蹈。
越过屏风,夏凉安之前描述过的诡异景象便出现在了黎易眼前。
在正对着大门方向的墙壁下,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
那是一座不怎精美的木雕,雕工很粗糙,整条蛇只由一根弯曲的天然原木雕刻而成,蜿蜒折伏的树干是它的躯体,两根一长一短的树枝被雕刻成了蛇神的两只弯曲的角,大蛇张着嘴,一条纤细分叉的树枝从蛇口中长长地探了出来,舌尖上挂着一本黄历。
黎易想象不出一棵树要在怎样的环境下生长壮大才会变成这副扭曲的模样,除此之外,盘踞的木雕大蛇下方则是与树干完全生长在一起的根雕莲花,而且还是两朵,并蒂莲。
这座木雕实在是很粗糙,根部的并蒂莲形状其实更多是树根本身的模样,人工雕刻的痕迹几乎没有,蛇神则要更敷衍,比黎易身高还要长的一条大蛇,连眼睛都没有。
虽然没有眼睛,但站在这艺术品一样的供桌面前时,黎易心底总会有一种自己正在被谁盯着的感觉。
供桌就是大蛇的身体,大蛇背上被切出了一个平面充当桌面,上面摆放着一个个没有名字的牌位,数量很多,密密麻麻一大片,桌子几乎都要挤不下了,桌子上方两侧的柱子上也悬挂着烛台与灯台,噼啪作响的火焰依然在喷吐着血红的光。
如果夏凉安在这里,那么她一定会惊呼出声,因为在她第一次进入这里时,桌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牌位。
黎易自然不知道这些,只是察觉到这桌上的牌位确实多得有些离谱,但没有选择冒险去试试情况如何,而是径自来到了木雕大蛇的脑袋旁边,弯下腰,看见了那本记载着今日吉凶的厚厚的黄历。
1989年2月4日,庚午日,宜……忌……
不错,这就是夏凉安说的那本黄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