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几天后,镜门外冷清下来了——整个龙珠峪并没有哪家因为镜门里一个没考上大学的林树生而影响了收秋的热情。

一早,林玉楼从猪窝里爬出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进了屋。老婆已经做好了早饭在等他了。

两口子匆匆吃过饭赶着牛车出门时,正好小满也赶着驴车拉着林喜盛出门,俩家人打过招呼后,夹杂在不远不近的车流里出了村——收秋大会战已经在整个沟道里展开了。

从山顶上望下去,沟道里布满了活动的小黑点儿,像极了阴雨来临时焦躁烦乱的蚂蚁。大山里收秋和平原上不一样,依旧保持着原始的耕作模式,一切全靠人力和骡马的力量完成。每年这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大人们干主力,孩子们打下手,劳动的技术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繁忙的田地里并没有林树生的踪影。他害怕石头墙外任何一双眼睛,正浑浑噩噩的窝在家里不敢出门——落榜的痛苦,使得他像极了一只受了惊吓的猫,浑身的力气只够驱动上眼皮的开合一样,之前的活力和自信已经荡然无存——失落使得他整日趴在土炕上睡觉,俨然是一副病秧子架势了。

劳动了一天的玉楼两口子回来的时候,他依旧在炕上躺着。树生妈并没有立刻去西屋解劝儿子,马不停蹄开始忙碌——对这个女主人而言,娶儿媳的心气并没有因为一天的辛劳而受到丝毫的影响——这个当母亲的,是不会看着落榜的儿子再给堡里添上一杆老枪的。抢到一个儿媳妇成了她眼下的光荣使命——她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沮丧,反而想着要说儿媳妇了,浑身充满了活力。她像往常一样,利索的伺候完一家人吃过晚饭,装了一篮子鸡蛋往后街“大场院”小琴家去了。

“大场院”在上辈子原本就是个秋收打场的场所。堡里人记得它,是因为每年秋收,或者周边的人家要来这里的辘轳井上打水。当年,正是因为有这口井——五六十年代开始,先是逃荒来的崔建国在水井旁安家,当了村长后盖起了高墙大院;后是东北回来的白见喜,金城县逃来的胡尚志,再往后陆续一些杂姓的人家也在这里安营扎寨——现今,这里早已失去了原有场院的功能,成了外来杂姓的聚集区。

大场院里,小琴家在进大门的第三户,房前是白见喜家,斜对门就是村长崔建国的大宅子。

小琴男人胡尚志是树生母亲的叔伯侄儿。六七年搞运动,从金城县小泰庄逃到龙珠峪避难,机缘巧合经树生妈介绍娶了本村白小琴安了家。成家后不久,头脑灵活、能言善辩的小琴,保媒、调节家庭内部争端她最拿手,因此还当上了村里的妇联主任。一般村民都敬着她,尤其是家里有大小子要说媳妇的,更是把她当成了活菩萨。前几年,她又拜了南马河的王瘸子为师,看风水、摘日子等“传统文化”更是在她手里玩儿活了。堡里人对她是眼红的,背后给这个年轻的女能人取了个外号“白婆子”。小琴并不忌讳,在龙珠峪呼风唤雨、乐此不彼,自顾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赚外快,小日子也过得比普通人家宽裕些。憨厚的胡尚志庆幸姑姑给介绍了这个有本事的老婆,一门心思在田地里劳作,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来伺候孩子、做家务,过着一个优秀男人的生活。

树生妈挽着鸡蛋篮子来到辘轳井旁的时候,隐约有崔家录音机里传出的革命歌曲夹杂着朵儿妈半唱半骂的声调传出来。崔家富裕,录音机里整日里放着歌曲不提,

单就白朵儿妈瘫痪在床,经常半调子似唱又似骂的“歌声”成了过往人们心里的怜悯。她侧着耳朵立在井旁站了片刻,进了小琴家门。

小琴不在家,胡尚志正撅着屁股在刷锅,孩子趴在炕上听林小满讲故事。

看姑姑来,尚志赶紧打发儿子去村长家叫老婆回来,转身拿起竹皮子暖壶倒了杯水放在炕沿上,瞟了一眼炕上的小满。

小满经常来小琴家,有时是帮着干些铡草之类的零活儿,或者更多的是帮着辅导孩子作业——他之所以这样,是抱着能让这个红娘能人给自己找个媳妇的心思。看树生妈进来,小满知趣的向她微笑了一下,欠屁股起身往屋外去了。胡尚志也没送他。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整日麻缠在家里的人。

树生妈看林小满出门,转身把鸡蛋篮子放在碗柜上,回身儿坐在炕上端起水杯问:“小满又是来麻缠提亲的?”

“别提了姑!天天有事没事的就往我家跑。小四十的人了,舍着脸来求小琴也够可怜的。当年考上大学被取消了资格,这会儿混成这样,妄了材料儿了。小琴给说了多少个都不成。要说小满人长得也不赖、还是个高中生。哎!也够林喜盛愁的,真是没办法。姑,你来是为大生的婚事吧?”

“可不是,还得给你们添麻烦!”

“自个儿家的事叫啥添麻烦。树生不愁,房前头朵儿是啥心思这我知道!”

“那也得有个媒人呀!你地里都收的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你们庙底沟口的谷子长得可不赖,今儿我看了看也该收了。再不收一大群野鸡加上家雀可糟蹋不少。”

“你姑父说明儿就去割!家里人手少,有时候我还得跟去地里。树生算是不念书了,我看没考上还没过了难受的劲儿,也没勉强他去。”说完,她喝了口茶。

“姑!我看实在不行就让他再考一年吧,差个一两分再补一年有希望。说实在的,真要是考上了就省事了,你看咱这农村有啥出息!”

听胡尚志这么说,树生妈放下茶杯想再说些什么,小琴风风火火的进了屋。

胡尚志看老婆回来赶紧说:“姑姑来,是为大生的婚事!”

“你去把西屋的西葫芦给姑装几个,别再这里捣乱。”小琴吩咐着丈夫。

胡尚志二话没说立即去执行夫人的指示了,临出门时给姑姑递了个眼色。树生妈会意的向他笑了一下,把头转向了小琴。

“姑!我刚跟村长聊了会儿。姑看他家玉芬咋样?”小琴开门见山来了这么一句后,端详着树生妈的表情。

“玉芬?”树生妈反问了一句,诧异的看着小琴的满脸笑容。

“身边没人咱娘俩就直说,玉芬那里我刚才都说好了,只要树生同意咱可就是村长的亲家了!别的不用说,我都跟着沾光。大生的事,其实你来不来都一样,那天我不说了嘛,大生的事儿我包了。这不,吃了饭就去操持了。”

“小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跟姑姑实说,玉芬真的同意?”

“如假包换!”

“这事哪有换的,树生喜欢谁你我都知道,尚志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抛开孩子们不说,就那俩老头子就闹不通,上辈子的隔害你更知道,我看恐怕是闹不成!”树生妈说完了还在摇着头,她没想到小琴已经提前在崔家做好了工作。来的时候还一路上想着白朵儿——可这会儿,她边摇头边皱起了眉头。

小琴看她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走到碗柜前一边把鸡蛋拾到盆里一边接着说:“你还拿啥鸡蛋。跟你实说姑,村长这里我前几天就试探过——自从分开队他挺恐慌的。那些年他把张、林两家整的够呛,张家这会儿一般了,可林家越来越壮大。不联合起林家,就凭大场院里这几家他这个村长干不了几天了。我觉得他不管表面上说什么,心里都不会反对,我了解玩政治的人,崔家我打包票。我姑父那里,只要咱把生米煮成熟饭,镜门里娶了儿媳妇,他还能咋的?依我的吧,房前白见喜的情况我天天看着,男人糖尿病,女人动不了瘫炕上天天“唱歌”。姑,你想想,树生要是娶了她,我就不往下说了。”

胡尚志抱着几个西葫芦进屋,放在碗柜上的篮子里。他只听到了媳妇的后半句话,从老婆这几天的只言片语里,这个老实人已经猜到了两个人商量的大致内容。

看侄子进来,树生妈不再说什么,把水杯往边上挪了挪,怀着复杂的心情起身。

小琴并没有挽留,拿起篮子挂在她臂弯儿里,眨眨眼笑着说:“就按我说的办吧!虽说你是我跟尚志媒人,可在这方面我经见的多了,出了岔子我兜着。明儿后晌,让树生在家等着吧,咱也别管男方女方了,就这么着啊!”

小琴嘱咐完了,两口子跟着树生妈出了门。

街上,白朵儿领着两个妹子背着两筐干牛粪回来了。两个小妹子看见小琴儿子在门口,便把粪筐放在一边,三个孩子在门前踢毽子。

看树生妈出来,朵儿急忙放下粪筐笑着打招呼:“婶儿,你过来了!”

树生妈还像往常一样笑着、答应着。看着这几天一直在想的朵儿,心里矛盾极了。

小琴紧走了几步过来把树生妈拉到一边,在耳朵上轻声说:“赶紧回去吧!看着她们家的烂摊子我都愁得慌,别瞎想了啊。家里的事你看着安排,最好只有你跟树生在家,剩下一切都在我这里掌握着呢!”

树生妈又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朵儿,拎起篮子出了场院门,临转弯儿前在辘轳井旁站下来,转回身看着往院子里倒腾牛粪的朵儿又抬头看了眼崔建国的院子心情更加复杂了——小琴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朵儿妈瘫痪在炕上好些年了,这几年白见喜又得了糖尿病,一家五个姑娘想着的确愁的慌。要娶她,盖房子不说,多少彩礼钱才够养活她一家人呀?即使白见喜按照一般行情收彩礼,树生肩上的担子恐怕一时半会儿也翻不了身。这么看,小琴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哎!可树生干吗?老头子干吗?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往家走。

胡尚志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姑姑转上了前街,又看着白朵儿背着粪筐进了院儿也转身抬脚进了家门。他不由自主的抬头望了一眼崔家的宅院,回身时才发现林小满正一个人黑乎乎的蹲在驴圈旁。

小满看他进来,笑着起身拿起筛子往驴槽里添了些草后规矩的站在一旁问:“婶子来是树生和朵儿的事儿吧?”。

胡尚志没回答,也没说什么,拉着他进了屋。

今天,镜门里又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夜晚。西屋里,树生依旧躺在炕上幻想着能有一天重新走进课堂去实现他的梦想;正屋里,操劳了一天的玉楼已经鼾声如雷,树生妈辗转反侧着,朵儿和玉芬两个姑娘在她心各显神通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她直到鸡叫了二遍才勉强迷糊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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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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