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

第四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

道可道,非常道!狂可狂,非常狂!一开始,谁都没有资格狂。还没有资格狂,就轻率地狂了,是轻狂。没有资格狂了,还在狂,是抓狂。清一色的狂,是清狂。虚张声势的狂,是张狂。稀疏偶尔的狂,是疏狂。丧心病狂的狂,是病狂。凶猛强悍的狂,是凶狂。自己本不想狂,被别人逼狂,是癫狂。自己本不敢狂,被别人逼狂,是猖狂。狂态发作,谓之发狂。狂而不发,谓之狂,是狂的最高境界。想狂就狂,不想狂就不狂,是佯狂,狂到了极致。不想狂就不狂,想狂也不狂,是戒狂。狂到感觉不到狂,是痴狂。狂得没感觉了,还要更狂,是骄狂。别人狂别人的,自己狂自己的,是狷狂。别人都不狂,自己一个人狂,狂到发疯为止,是疯狂。从不狂到狂,大有长进。蓄势待发,狂到一定程度,自然是要发狂的。从不狂到发狂、轻狂、疏狂、张狂、癫狂、猖狂、凶狂,有蛙跳式的长进。从狂到清狂、狷狂、痴狂、佯狂、骄狂、抓狂、病狂、戒狂,更是一路凯歌的突飞猛进。倘若狂得太彻底了,狂到疯狂的地步,以后就只能发发疯,不能再发狂。从不狂到狂,从不会狂到很会狂,翰林各种狂,各有各的狂法,各有各的狂态。阮藉的狂:“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谢灵运的狂:“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陶渊明的狂:“挂印而去,归去来兮?”贾谊的狂:“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王勃的狂:“卿洒潘江,哥倾陆海,赢尔!”李白的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杜甫的狂:“欲壑难填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李商隐的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柳永的狂:“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苏轼的狂:“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辛弃疾的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唐伯虎的狂:“大明门外朝天客,立马要听第一声!”徐渭的狂:“莫讶春光不属侬,一香已足压千红!”郑板桥的狂:“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庄周的狂:“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屈原的狂:“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王重垚的狂:“天下第一算老几?比不上天上第一!”没有最狂,只有更狂!陶渊明止于狂,杜甫止于发狂,庄周止于佯狂,贾谊止于癫狂,阮藉止于猖狂,谢灵运止于张狂,李商隐止于清狂。王勃止于轻狂,天妒英才,他还没有狂够,就英年早逝了。屈原刹不住地狂,发疯以后,没法再狂。李白止于骄狂,敢问:“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柳永止于疏狂,正是“疏又何妨、狂又何妨”!苏轼止于痴狂,“老夫聊发少年狂”,老年痴呆都不妨碍他的狂!辛弃疾止于凶狂,“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徐渭丧心病狂,成了自杀狂。唐伯虎止于抓狂,浪言几句顺口溜,瞎掰几首打油诗,辱没了状元之名,他没甚么好狂的!郑板桥止于狷狂,“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王重垚戒骄戒躁之后,仍需戒狂戒傲。但狂的感觉实在是好,戒了可惜。狂瘾复发,王重垚口出狂言道:“李白有多狂,杜甫就有多狂!李白、杜甫他们有多狂,敝人就有多狂!敝人不是李白那样狂,也不是杜甫那样狂,敝人是李白、杜甫他们那样狂!李白不是敝人这样狂,

杜甫也不是敝人这样狂,李白、杜甫都不是敝人这样狂,敝人在戒狂!”

在翰林宴受挫之后,有人前来慰问。王重垚原本并不把这次挫折放在心上,经好事者一感染,生平所有失败情绪就被激发出来了。西楼望月,残月渐渐阴晦,举杯消愁愁更愁。不期诗仙也来了,酒过三巡,问王重垚今后作何打算?

王重垚回答说:“随波逐流罢了。”

诗仙问道:“随波逐流,不怕被人笑话?”

王重垚道:“上善若水,我随波逐流,乃是正道。没什么可笑!”

诗仙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随波逐流,不可推波助澜!”

王重垚道:“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诗仙问道:“彼且奚适也?”

王重垚道:“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

诗仙道:“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王重垚问道:“彼且奚适也?”

诗仙道:“千万不要从自己活腻了的地方到别人活腻了的地方去!”

王重垚道:“吾所欲也逍遥游!”

诗仙道:“你不用重蹈覆辙了,我这是经验之谈。虎可博,河难凭!”

刘宰道:“长安未必胜江湖,盖世功名徯大儒!”

释行海问道:“江湖岂是无兄弟,如此知心有几人?”

王重垚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诗仙道:“荣辱乃诗家常态,不可因一时荣辱得失而意气用事。在三界之内的最高学府——嫏嬛学院,有国士执教,与天子同学;学究天人,天才辈出!你还是好好修完学业,再去博取功名。倘若此时就走,恐怕沦为下士,被世人耻笑。”

王重垚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知道自己要追求甚么样的学问。”

诗仙道:“实不相瞒,我与司马相如这种侥幸被圣上当尤物的文人,只不过把诗文当余事来做。大丈夫当经国济世,不可以沉迷在文字游戏中,玩物丧志。”

王重垚道:“文艺可以用来检测国民思想素质,不能视为游戏。”

诗仙问道:“你甚么时候动身?”

王重垚道:“就在这一两日之内。”

大家都道:“如此行色匆匆,今夜能不一醉?”

盛情难却,王重垚陪同诗仙等人对酒当歌。当夜喝得酩酊大醉,伏案而眠。翌日酒醒,已是日上三竿。诗仙说要临别赠诗,一干人等纷纷赠诗。先是高适题了一首赠别诗云:

风骚并茂翰林春,倜傥难能不染尘。

莫待繁华全落尽,闲云野鹤厌浮生!

王重垚捧读高适新作,连说如获至宝,顺口又吟诵了高适另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别董大》。想董大名满天下,所到之处都能倾倒众生。自己此去前途未卜,或许只能做个路人甲或路人乙,怎么能甘心?甚至连路人都做不了,可能还会被路人甲踩着,又被路人乙踹飞,如何是好?又有孟郊赠诗云:

醽醲满溢品穷愁,但使新丰不滞留。

倚槛弹铗缄恨口,新丰酒后觅封侯!

王重垚手捧孟郊的赠别诗,越看越像是他的自赠诗。想起孟郊及第后有一篇即事名篇,写得十分得意,他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犹历历在目!他今日安慰王重垚落第,虽是一片好意,王重垚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郊寒岛瘦,有孟郊处,还有贾岛。贾岛擅长推敲,批评杜牧的《清明》不行!

众人惊诧道:“这可是传唱千古的名篇,怎么能说不行呢?”

贾岛道:“不信,就请小杜自己解释罢。”

杜牧垂头丧气道:“正如贾岛所言,确实不尽如人意!”众人都疑惑不解,怎么就不行了呢?杜牧道:“谚语说,春雨贵如油。清明时节雨纷纷,农夫们皆大欢喜,此情此景,我应当与民同乐,不应该发泄个人情绪,大煞风景。”

众人恍然大悟道:“确实如此!总不能为了让你这位行人高兴,要老天爷憋着不下雨罢?”

孟郊点头附和道:“活人不被尿憋死,老天是被雨憋老!”说时,大笑不已。

贾岛对杜牧毫不留情面,说道:“也许,为了让你这位行人高兴,要农夫们经受一场旱灾!”

杜牧道:“先生言重了!”

贾岛又道:“甚么言重了?你可以不高兴,但也要说明为甚么不高兴,免得让人误会!”杜牧连忙向贾岛请教,问这首诗行不行?其诗云:

风风雨雨葬花人,寂寂寥寥梦魇深。

忘断红尘无限恨,除非赘入杏花村!

贾岛道:“这样就对了!清明时节是上坟的日子,不要只想着上酒家去花天酒地。”

王重垚叹息道:“我辈岂是蓬蒿人?兄弟这一去,恐怕要在世间白走一趟,连三尺孤坟都难得,更别提生前了,茅檐低小,瓮牖绳枢,潦倒不堪,落魄无依,想必不会有颜回之乐!”

众文豪闻说,感慨唏嘘道:“世人游戏人间,声色犬马,都特么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辈只能作文字游戏。还要遭人白眼!”

诗仙批评道:“请注意措辞,不要太轻佻了!”

大家都已赠诗毕,只有诗仙尚未赠诗,恐怕要延宕无期了。王重垚不敢扫兴,只好等他。等到重整杯盘,又吃了早饭,还不见诗仙有甚么动静,王重垚有些焦虑。诗仙叫王重垚稍安勿躁,再等等,他马上就有了。又自嘲说是文思枯竭,江郎才尽了。从早等到晚,重整杯盘,又等来晚饭吃了。王重垚心想,总不能被诗仙就这么扣留下来。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等到晚上趁众人睡了,来个不辞而别。诗仙似乎看透了王重垚,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赠别诗是写不出来了,不敢再耽误你前程。你走罢!”说时,诗仙解下金字腰牌,要赠送给王重垚,上面铭刻有“海上钓鳌客”的字样。

王重垚拒绝道:“这份大礼万万不敢接受!倘若此行失利,有愧先生厚爱!”

诗仙收回金字腰牌,说道:“咱们亦师亦友,来日说不定你能超唐迈宋,老朽也为你骄傲!”王重垚连说不敢,旁人都说那事很有可能。

诗仙笑道:“既然看不起老夫这金字招牌,那么我建议你刻一个圣地亚哥或者直钩钓叟的名牌罢!”

王重垚发自肺腑道:“但求他日学有所成时,能以海上钓鳌客弟子曼诺林的名分示人,就是万幸了!又岂敢有非分之想?”

诗仙道:“我赠金赠名与你,你都不要,还是赠诗罢!”见王重垚为难的神色难以掩饰,诗仙皱起眉头觑着,愠道:“怎么?不给面子?”王重垚连说不敢,恳请老先生赐下。诗仙吟诗道:

昆仑悟道德,取利去朝歌。

志大缘孤陋,怡然钓渭河。

王重垚客套说:“这是一篇大作,应该致以普天之下的寒门子弟,只赠送给我,太奢侈浪费了,我怕承受不起!”客套话说了,还得给大家还礼,诗曰:

两忘江湖忍躞蹀,天涯浪子梦难觉。

离愁万里花飞雪,倚槛临风愿化蝶!

大家都说王重垚搞错对象了,先自己留着。王重垚作别一干人等,野马脱缰心切,即刻上了一叶孤舟。为斩断羁绊,王重垚披星戴月就走,随波逐流。

来到一静谧处,抛锚歇息。本应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前行,却夜不能寐。天上寒星明灭,水中冷月玉碎,思绪万千。想此行才跨出第一步来,绝不能多愁善感。否则日后渐行渐远时,这蚱蜢舟还如何承载得住那许多愁?于是回到船篷里睡下。深夜太静谧,反而让人魂不守舍。王重垚只能数呼吸,想移情别念。恨自己过于斯文,不打鼾,人生就连求一个酣眠都做不到,以后长眠之时又怎么能够安心?迷迷糊糊中,王重垚分明听到,有一群塞任在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音质十分钻心。王重垚本应喝彩叫好,却呵斥道:“吵甚么吵!”

一个很刺耳的声音道:“难得今夜这么有兴致,出来透透气,却被这厮的俗气坏了气氛!”

王重垚闻言十分郁闷,口出狂言道:“就算是苏东坡到了,也不该这么说话!”说时,王重垚起身走出乌篷,站在船头,看见河水中有一群鲛人在游弋。

鲛人们见王重垚出来,都聚拢来一齐发力,摇动扁舟。王重垚被晃倒,叫鲛人们住手!鲛人道:“今儿倒要瞧瞧你有甚么能耐,胆敢攀比苏东坡!”

王重垚问道:“你们想怎样?”

鲛人道:“你若有能耐,请你吃鱼;你若没能耐,请鱼吃你!你觉得怎么样?”

王重垚道:“想吃我,各位认错人了,我可不是江流儿!”

鲛人道:“不论你是谁,我们塞任一族绝非善类!”鲛人们都跃出河面,在空中转体三圈两圈不等,又落回水中,水花溅湿王重垚布衣。

王重垚见是鲛人,虽说有妖的恶名,也不觉得恐怖,镇定自若道:“海妖怎么进入内河来了?”

鲛人道:“前不久,偶然在海上听到一首《望月怀远》,觉得很好。内陆人烟稠密,想必会有更多好诗,就不请自来了。”

王重垚道:“各位很有雅兴么?却不该扰人清梦!”

鲛人道:“人生如梦,我们不但能终结庸人的清梦,还能终结庸人的人生!”

王重垚道:“这么晚了还失眠出来诱惑浪子,各位是何许人也?”

鲛人道:“我们是海妖塞任!”

王重垚道:“甚么塞任,干脆就叫杀人好了,更贴切一些!”

鲛人道:“我们要报复人类吃鱼,不杀不足以解恨!”

王重垚道:“恩恩怨怨没意思!我看你们半人半鱼的样子,何不保持中立?”

鲛人道:“在两个猎手之间中立,不是等死么?休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王重垚问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鲛人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江湖里的事,不许人类浑水摸鱼!”

王重垚道:“你们同类相残,还怨天尤人!”

鲛人道:“不怨天尤人也行。既然你们小人想吃大鱼,就休怪大鱼吃小人!”

王重垚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你们与那些小人的恩怨不关我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来找我。”

鲛人道:“你想中立,也叫我们保持中立,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诚意!”

王重垚问道:“甚么诚意?”

鲛人问道:“你们华人不是总以和亲的方式来停战的么?”

王重垚道:“我已有家室,你们另寻新欢去吧!”

鲛人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出无车、无以为家!你撒谎!”

王重垚道:“信不信由你,老子有诗为证!”诗曰:

龙宫遣妁求合卺,水佩荷裳络绎临。

巧诈鲛人辞礼聘,胡诌犬子贺添丁。

鲛人道:“长铗归来乎,怕走路;长铗归来乎,营养不足;长铗归来乎,还没娶媳妇!你这是不打自招了罢?”

王重垚道:“我十年前就曾经遇上这种情况,题了这首诗作答。如今的实情是,犬子官名叫做朝元!”

鲛人道:“胡说!明明是你恋爱未遂,在人家合卺之日,你临清流而蒙短见,却又贪生怕死,不肯殉情。你哪有甚么妻孥?就依了我们,好生物色一段姻缘,老老实实过日子去。”

王重垚道:“吾偿钓而得大鱼,与吾交战。欲弃之,则不能舍;欲取之,则未能胜。终生而后获,几有没溺之患矣!”

鲛人道:“老人与海的故事,人尽皆知,拜托你故事新编好不好?”

王重垚道:“我侥幸没落到村姑手里受一辈子窝囊气,又岂能再做河伯婿?”

鲛人道:“就你这副德性,还不认命!”

王重垚瞅准时机,踏着众鲛人肩头飘上岸去,像一阵春风吹过那么潇洒。众鲛人在水中破口大骂,王重垚字斟句酌,吟诗回应道:

桂下客逡巡,吴刚运斧斤。还乡谁衣锦?困厄自斫薪!

梦断孤灯尽,更阑宿醉惊。寒窗残月隐,旦日避芳邻。

众鲛人围着扁舟游弋,说道:“除非你不上这船,否则迟早要拉你下水。”

王重垚道:“上善若水,下水又怎样?”

众鲛人还想迷惑人失足落水,围着扁舟吟诗唱歌,王重垚忍不住随声附和。此情此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难免要选诵的。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突然,月光一暗,王重垚举头望月,只见月相变化,发生月食。又见浮云蔽月,夜空之下彻底黑暗了。一阵罡风吹过,云开雾霁,那明月只剩半爿残月,悬在染霜的寒枝上。残月下漂来一月扁舟,舟上有位天仙,不是嫦娥,就是阿尔特弥斯。等她漂到眼前来,大家都能认出她,不是嫦娥,却是阿尔特弥斯。众鲛人连忙围上去,作众星拱月之势,阿尔特弥斯的架势就显得大了几倍。这位月亮女神在乌篷船旁边泊住她的银船,问道:“刚才是你在念诗?”

王重垚打起精神来回话说:“何止刚才?我一向如此。不知你是指哪一首?”

众鲛人道:“这厮一向无耻,不要理睬他!”

阿尔特弥斯道:“就是‘旦日避芳邻’的那首!”

王重垚道:“有甚么不解之处?”

阿尔特弥斯道:“没甚么。只是一个小问题,请您回答!”

王重垚道:“愚蠢莫过于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聪明,因为聪明要用智慧来证明!希望你不要太高深莫测了!”

阿尔特弥斯道:“作为一个女猎手,我一向简单粗暴惯了,我要问的并不深奥,你能够回答!”说时,向王重垚挥动她的弓箭。这位月亮女神及其孪生弟弟阿波罗都有箭神之称。

王重垚道:“我这里有个成语可以套用,不论深浅,都能回答。你不妨试试!”

阿尔特弥斯道:“东方人把月食叫做天狗食月,刚才你看见天狗了吗?”

王重垚道:“无可奉告!”

阿尔特弥斯勃然大怒,对王重垚拉弓恐吓道:“我再问你一遍,看见天狗了没有?”这位女箭神果然好身手,把一张银弓拉得如同满月。

王重垚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着吧,一旦有人得道,你就能看见天狗了!又因为天狗食月,我对天狗没有好感,一贯秉持不屑一顾的态度!”

阿尔特弥斯道:“东方人打狗欺主,骂狗就不用看主人势了么?”

王重垚道:“见到狗都要打招呼,这最是寒士忍无可忍的事。我倒是想看看地狱门口那只死狗克尔伯络斯,把一生一世该看到的狗都看了。”

阿尔特弥斯道:“你很快就能见到克尔伯络斯。”

王重垚道:“再穷都有一根打狗棍,这条死狗总该对我摇尾巴了罢?”

阿尔特弥斯道:“每个人到了地狱,都会受到符合自己身份的礼节。至于克尔伯络斯是否对你摇尾巴,或者哈德斯是否陪你检阅仪仗队,你只有身临其境了才能知晓!”

王重垚道:“你身为猎手,带不住猎狗么?”

阿尔特弥斯道:“刚才我还问你见到它没有?”

王重垚道:“你何妨叫唤一声,看你的猎狗来见了我,是不是摇尾巴?也好让我有所准备,要给克尔伯络斯那条死狗一个甚么态度!”

阿尔特弥斯搭箭锁定目标,愠怒道:“早跟你说了,骂狗也要看主人势!”

王重垚道:“你不是阿芙洛蒂特,不要拿弓箭对着我!”

阿尔特弥斯道:“我不是阿芙洛蒂特,这弓箭却是向她借的。”

王重垚问道:“怎么可能?”

阿尔特弥斯道:“我随便吃拿卡要一下,她就没那么多花前月下的韵事了。”

王重垚道:“拿着这把神矢,不能像阿芙洛蒂特那样娴熟。活该大家都单身!”

阿尔特弥斯被激怒,冷冷地道:“那你就领教领教罢!”说时,痛下杀手。

王重垚从容躲过,挑衅道:“看来女箭神其实是阿芙洛蒂特!”

阿尔特弥斯道:“亏你想得出来,哪有射不死人的箭神?”

阿芙洛蒂特的铅箭射不死人,但是能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王重垚道:“你刚才这一箭不也脱靶了么?”

阿尔特弥斯道:“你跟我说起她来,是甚么用意?”

王重垚道:“没甚么,只是想扰乱你的心思好脱险!”

阿尔特弥斯问道:“你自信已经脱险了么?”

王重垚问道:“你还能怎样?”

阿尔特弥斯道:“我还能怎样?你这厮调戏完了,就想一走了之,我岂能善罢甘休?”

王重垚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对月赋诗,与你无关!月宫里并非只有一位芳邻,倘若都来闹,我还有甚么雅兴赏月?”

阿尔特弥斯道:“原来那诗不是写给我的!”

王重垚道:“不是!请不要误会!”

阿尔特弥斯十分气恼,众鲛人打抱不平道:“这浪子太无礼了!”

王重垚道:“请回罢各位!时候不早了,我还想继续我的夙梦呢!”

阿尔特弥斯道:“面对现实罢,活在梦里有甚么好?”

王重垚道:“在梦里随遇而安,在现实世界里到处碰壁,我该何去何从?”

阿尔特弥斯道:“追梦跌跌撞撞,让人伤痕累累。这个世界上,能让人慰籍愁怀的东西到处都是。所以,我身在天上,却深情凝视着大地。”

王重垚道:“我刚刚受到死亡威胁,确实需要慰籍,并且还要深情凝视!”

阿尔特弥斯十分凄苦,如同烟云中的秋月。沉吟良久,阿尔特弥斯长歌当哭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诗曰:

皎皎秦楼月,曾经临汉阙。

当年月竁人,不共今宵月!

王重垚弃舟而去。来到一片密林里,躺倒在一块大青石上睡去。迷迷糊糊中,被一头猛虎扑住,惊醒一看,是被一个捕头摁住。又跳上几个捕头来,将王重垚五花大绑了,带到一座公堂上问罪。罪名是勾结境外妖孽,制造月食事件,导致上界一片恐慌,让月宫仙子们芳心抑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重垚喊冤叫屈,府尹拿出罪证来,就是先前吟诵的诗句,以及一枝刚折的桂花。还有五个鲛人出来指证,王重垚问鲛人,阿尔特弥斯何在?

鲛人道:“月神自然不能再呆在伤心地了,这阳春三月的,只因被东君调戏,那桂花仙子都怀春提早开花了!月神冰清玉洁,怎么还会呆在那么难堪的地方。”又凑到王重垚耳边轻声问道:“怎么,现在想通了?”

王重垚冷笑道:“她那么阴险,我要敬而远之!先前离她近,才遭了这道儿。”

鲛人道:“那就如你所愿!”

府尹见一鲛人示意,现出****的神色,就有两个公人端来一个盘子,笔墨、认罪书、忏悔录、朱砂印泥,一应俱全。

王重垚对鲛人们道:“去叫阿尔特弥斯来,我要对质!”

鲛人道:“女神早有交待,让我们代她转告,请你以后不要再赏月了!”

王重垚道:“罢了!可不可以跟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像对付阿克泰翁那样,也把我变作一只鹿,再让走狗来摧残!或者,变作猪刚鬣也行!”

鲛人道:“你不求上进,居然也愿意像猪刚鬣那样念打油诗去?”

王重垚道:“非常时期,歪诗与残月更匹配!”

鲛人道:“女神最厌恶猪头,特别是他对着明月、流着口水念歪诗的时候。”

王重垚道:“我知道,她喜欢兔子!”

鲛人道:“女神养只宠物,雅士们也挂在嘴上说?想学学那宠物的样子么?”

王重垚道:“老朽不中用了,我看她更喜欢小兔崽子罢!”

府尹嗔怪道:“我就说你死性不改!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敢亵渎神明!”

王重垚道:“月宫有天仙,墨客赏月犹如穷鬼偷窥豪宅一样,贵人一定以为又图谋不轨了,这就是亵渎神明!”

府尹道:“没错,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要维持秩序,宵禁最是行之有效。”

王重垚道:“豪宅是你们家的,佳丽是你们家的,良辰美景全都是你们家的。就连挂在天上的日月,也是你们家的。死后,风水宝地与历史书全都是你们家的。你们动辄就让人暗无天日,说什么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我看是玉山自倒岁月推!骚人墨客们成了穷鬼,昼伏夜出,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赏赏月,也会招来莫须有的罪名,天理何在?”

府尹道:“诗人都是窥阴癖,看着月亮想入非非!”

王重垚问道:“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府尹道:“看看日出,看看夕阳,不也能吟诗么?”

王重垚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府尹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王重垚道:“问你这位青天,算是问对人了!”

府尹道:“好人遇上青天,包拯包救,你遇上青天,只包斩包杀就是了!”

王重垚道:“包大人,好人坏人都由你说了算时,如何才是好人,怎么就是坏人了呢?猪,只有在挨宰之后,人们吃上它的膏脂血肉之时,才会得到一句赞誉,好吃!否则,越是对猪看得顺眼的时候,就越是动了杀机!植食动物与食肉动物的命运,早就被上天安排好了!”诗曰:

朱温万死猪瘟死,肉欲从来不自持。

吝啬杨朱牵发忌,瘟猪已死不堪吃!

府尹勃然大怒道:“妖言惑众!”因为怒不可遏,怒火引爆身旁的气氛,只听一声爆响,府尹身旁炸出一团烟雾,待烟雾散尽,府尹现出本相,原来是鬼王鞑。这位鬼王鞑金发雪肤、隆准深目、阔口权腮、虎背熊腰,十分威猛。他身旁的鲛人经不住爆炸冲击波的冲击,也现出本相,变成五头鳄鱼,在当场爬来爬去。

王重垚叹息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五头鳄鱼对王重垚虎视眈眈,眼里充满怨恨。王重垚告慰道: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阿尔特弥斯突如其来,质问鬼王鞑道:“你这是为何?”

鬼王鞑道:“我这是为何?还不是为你!”

阿尔特弥斯嗔怪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谁要你来搅局!”

鬼王鞑愠怒道:“我搅局?你不怨他,倒来怨我!”又迁怒王重垚道:“今夜这事,全凭我做主了,否则绝不善罢甘休!听清楚了么?”

王重垚道:“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鬼王鞑问道:“你的人生一败涂地,难道就不想赢回来么?”

王重垚道:“与你何干!”

鬼王鞑道:“有样东西,先让你看看再说!”说时,鬼王鞑拿出普基廖夫的名画《不相称的婚姻》,王重垚触目惊心。又听鬼王鞑吟诵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纵然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与普基廖夫的《不相称的婚姻》算不上姊妹篇,也算得上兄弟篇。

王重垚从前最爱刘诗,被普基廖夫的画一激,再来听刘希夷的诗,就有锥心之痛。王重垚的眼光停留在画面上,钦佩普基廖夫是个勇士,有勇气出现在婚礼现场,而且愤愤不平,或许要对老头子横刀夺爱。想自己若逢着这场面,也许只能消极对待。因而感慨万千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小女子岂怕失恋?”

鬼王鞑道:“你敢辜负我妹!”

王重垚道:“等白头翁死了再说罢!”

鬼王鞑恐吓道:“信不信老子拔光你头发,让你做不成白头翁,做和尚去!”

王重垚道:“如果你们非要我丢脸不可,我也不是丢不起脸。但是我要抡起膀子丢远一点,不能把脸丢到你们跟前!”

阿尔特弥斯掩面悲泣,鬼王鞑连忙抚慰。他抚背拭泪的手法十分娴熟,看样子是个揩油老手无疑。非礼勿视,王重垚不再搭理、不再呓语,自然就解脱了梦魇。梦外,阿尔特弥斯如泣如诉,唱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注释:

醽醲:língnóng,美酒、烈酒。

倚槛弹铗:孟尝君门下第一谋士冯谖发迹前为了争待遇,屡次倚柱弹剑唱歌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另外,古人常有“倚槛迎风”的惆怅与期盼。倚槛迎风,弹铗悲歌,表现出了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心境,就是现代人所谓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新丰酒后觅封侯:唐太宗贞观之治时的能臣马周,“西漂”长安时,长期困居新丰城一旅店。后来给上司常何做枪手写政论,引起唐太宗重视,终于青云直上,成为千里马遇伯乐的典范。

钓渭河:传说姜子牙发迹前隐居在渭河磻溪,常以钓鱼度日。并在此处遇到周文王巡视,终于被启用。

躞蹀:xièdié,来回走动,踌躇不前。

合卺jǐn:古代婚礼仪式。卺,用匏(páo)瓜一剖两半做成的瓢。

鲛人:美人鱼。

添丁:生儿子。

吴刚:神话传说中的神仙,因学道有过,受天帝惩罚,在月宫里砍伐月桂树,树随创随合,吴刚的苦役永无尽头。

斧斤:泛指各种斧子。

月竁cuì:月宫。

朱温:唐朝的终结者,后梁的开国皇帝。朱温一开始参加王仙芝、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起家后背叛起义军。因镇压黄巢有功,加官进爵。他以河南为中心,向外扩张,逐渐成为唐末最大的割据势力。后率军进入关中,控制唐朝中央政权,将唐昭宗李晔杀死,立李柷(chù)为傀儡皇帝。天祐四年(公元907年),朱温通过禅让的形式篡夺唐哀帝李柷的帝位,灭了唐朝,建立后梁,鸩杀唐哀帝。报应不爽,朱温于公元912年被亲子朱友珪弑杀。

鲂鱮:fángxù,可养殖类食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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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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