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第7章

黄土高原这几年越来越干旱，土地的收成越来越不好，人们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小农经济，已经濒临破产，有的人家，已经入不敷出了，庄稼的收成还抵不上土地的投资。这几年社会的发展速度逐年加快，物价上涨非常迅猛，为了谋生，夹山村的人们大多数都放弃了务农，拖家带口进了城，到建筑工地上打工，成为了夹山村第一代农民工。全国性的商品经济发展，城市建设和房地产开发，掀起了一大波进城致富的潮流。虽说农民工的活比务农重得多，但收入也比务农要可观，一家如果有两口人打工起码可以维持全家人的生计。

袁泉家也面临着土地绝收的风险，随着收入越来越少，家里的经济状况比起前几年紧张得多了。但袁泉和吴克耐凭借他们对土地的感知和呵护，加上他们务农的经验，还可以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吴疆已经在城里的小学毕业了，即将升入初中，袁泉跟吴克耐决定，把吴疆五年级的妹妹和三年级的弟弟也转到城里的小学去上学，这样，他们三个也是个伴，互相能有个照应。这几年，吴疆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袁泉的心，她一直在自责与愧疚中挣扎着。现在，她的吴疆长大了许多，而且特别懂事，她发现，吴疆比她想象的要坚强独立得多，她既欣慰又心疼。她早就想把两个小的也转去城里念书，但是因为吴疆的小弟还小，她不放心。这几年，陇源县的教育政策变动很大，转学不再像以前那样费劲了，只要是辖区内的村镇学生，县上都会鼓励学校尽量接纳。吴疆的妹妹和弟弟因为成绩优异，顺利地进入了县里的民族小学。吴疆兄妹三人在县里读书，袁泉和吴克耐在家一边务农一边照顾老人。吴老太爷和吴老太太两个同岁，都82了，老两口一辈子养活了十个孩子，在过去那个年代，五儿五女的生养是让旁人极其羡慕的。袁泉进吴家门的时候，吴老太爷和吴老太太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人了。

天有不测风云，黄土高原连续几年都不怎么刮风下雨的天气，这几天突然骤变，每天中午一过，天空就黑云密布，狂风大作，让人不免脊背发凉。经过好几天的恐怖酝酿，一场50年不遇的大雨降落在了黄土高原，夹山村也受到了暴雨的袭击，山洪夹杂着泥石流淹没了人们尚未收获的土地。对于还在夹山村务农的人家来说，突如其来的极端天气毫无疑问是一场灾难。已经可以确定的是，袁泉家的谷物今年将颗粒无收。山洪泥石流淹没了袁家最好的十亩瓜田，幸运的是，西瓜已经卖完，损失不大，尚未成熟的十几亩玉米地和籽瓜地，被泥水漫过，变成了一片泥滩。今年的日子，注定不好过了，这也直接影响到了下一年的耕种和土地投资。

袁泉家正为突发的灾害带来的损失发愁着呢，吴家老二吴克胜走了进来。吴克胜边走边喊：“克耐在吗？克耐哦，克耐？克耐啊？”这时吴克耐应声出来，“二哥，在呢，你啥事这么着急？”“走，进屋。”吴克耐给吴克胜泡了一杯茶，递到了吴克胜的手里，吴克胜抿了一口，“我听说老大老三老四他们商量着迁咱爸养父的坟呢，你听说了没？”吴克耐没作声，“咱可不能让他们迁，咱那个坟我看过了，好着呢，不能迁。”吴克耐还是没作声，“兄弟，你可得把他们挡住了，二哥给你撑腰，那个坟可关系着你这三个娃娃的学业前途呢，动不得，你三个娃娃学习这么好，就是那个坟保佑着呢。”吴克耐仍然没作声，这时候袁泉插话了，

“克耐不去，二哥你知道我们家不信鬼神，他们要迁，让他们迁去，我们不管这事。”吴克耐是个很没主见的人，袁泉担心吴克耐中了吴克胜的激将法，去跟人家闹事。吴克耐脾气很暴躁，又很容易被人言语激到。前几年就因为被吴克胜的言语刺激，本来不关他吴克耐任何的事，他去和人家打架，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自己吃了亏不说，到现在人家都记恨着他，乡亲们也都背后说他吴克耐头不对，办事不亮豁。吴克胜见吴克耐不作声，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肆无忌惮了，当着吴老太爷、吴老太太、吴克耐和吴疆的面破口大骂袁泉：“去你妈个P，我们男人说话轮得到你个女人插言，你个袁立仁日下的。”吴克耐闭上眼睛，没作声。吴老太爷和吴老太太也没作声。“你把个臭嘴给我放干净点，你骂谁的呢？你是谁日下的？你给我滚出去，我家不欢迎你。”袁泉气得脖子都发绿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时候，吴老太太发火了，她揪起一把笤帚就往袁泉身上搁，不依不饶地骂着“你个烂婊子，你个烂婊子，我把你揍死呢，我们家啥时候还轮到你说话了，你还叫谁滚出去呢？你给我滚出去！”吴克耐始终一言不发，吴老太爷这个时候终于发火了，老人家拎起拐棍狠狠地打在了炉子上装着满满一盆水的脸盆上，水花顿时四处飞溅，溅到了吴克耐，吴克胜和吴老太太的脸上。“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袁泉委屈极了，她哭着跪在地上问吴老太太：“妈，你咋这么偏心？你打我骂我我不怨你，但是你不能为了你外面的儿打我，你要打骂，把我们两个都打一顿骂一顿，我心里也能过去。你只打我骂我叫我心里咋能过去呢？是我给你做饭端水洗衣服照顾你，不是你外面的儿呀！我把你比我亲妈都孝顺，你咋能这么对我呢？”“啊啊啊啊啊啊…”吴疆当时还小，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知道，谁欺负了他妈妈，他永远都记得。他把袁泉从地上拉起来，连拉带拽到了西边的厢房里。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吴家的迁坟仪式谁也没有阻挡。袁泉的心被吴家人伤透了，但袁泉是个大度的人，她原谅了吴老太太，她知道吴老太太老糊涂了，选择不跟她计较。她对吴老太爷和吴老太太的照顾还是一如既往，无微不至。村里人听说了吴家的事，互相议论着，“人袁家女子有教养，度量大，这要是换做别人家的媳妇，不管他吴家老两口就不管咧，谁也不能说个啥。”“就是，这么把人不当人，谁家媳妇能受得了。”村里人都知道，他吴家是怎样的人家。当初袁泉嫁到他吴家，嫁给他吴克耐，村里人都说他吴克耐命好，有福，是袁家瞎了眼咧。他吴克胜跟人袁立仁同岁，他儿子比袁泉都大，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跟狗拉下的屎一样臭。

迁坟，在夹山村里是一项重大活动，但袁泉家除了吴老太太没有人相信迷信。吴老太爷一辈子不信鬼神，但他生的十个孩子，只有吴克耐一个例外，其余都是疯狂的迷信分子。迁坟这天，吴家老大吴克能和他大儿子吴敛坚持不用风水师，要用庙里的神灵给他们点拨。当他们把神灵请到吴克能家里的时候，老大吴克能一家，老二吴克胜一家，老三吴克汲一家，老四吴克迪一家从吴克能家大门口开始，穿过院子，屁股一扭一扭的一直爬到吴克能家的上房里神灵的面前。他们要问问神灵，迁了这个坟以后他们能不能发财，他们的儿子能不能娶到媳妇儿。他们为神灵端上了各种祭品，猪头啊，猪蹄啊，烧鸡呀，葡萄呀，橘子呀，苹果呀，香蕉啊应有尽有。这些好东西，平时连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只有在进神的时候才拿出来。农村人把祖先的坟看得十分重要，他们认为，坟埋得好，子孙后代可以当官发财，人丁兴旺。埋得不好，就频生祸端，人死财破。吴家倒是没有死人，但是吴老大和吴敛认为日子过得太平淡了，就找来吴老三和吴老四一起商量，没想到四人三家刚好达成了共识：迁坟。袁泉家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迁坟的策划与执行，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支付了属于他们家的一份钱而已。这是因为农村人认为，祖先是所有人共同的祖先，迁坟的费用应该几家共同承担。袁泉和吴克耐早就看清了吴克胜的真面目，当初叫着嚷着要阻止迁坟的他，也没见他发表什么反对的意见，反而前前后后跑着，张罗着比谁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