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仲夏夜

第四章 仲夏夜

一个背影,一身白衣,一头白发,盘腿而坐,正在尽情地享用着神龛上的供品。

1998年的那个夏天,年仅10岁的我从门缝中看到这一幕时,吓得腿都哆嗦了。

“婆婆……”

也许是我吓懵了,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这一喊把那个白发的背影也惊着了,她猛地一回头。

我看见那是一张像是人的脸,但又不完全是人的脸;像是动物的脸,但又不完全是动物的脸。

确切的说,三分像人,七分像狐,还长着三只眼睛,四只耳朵。

她回头时嘴巴里还正在吃着青蛙,只青蛙的两条腿露在外面。

见我还盯着她看,她猛吸一口,整只青蛙就咽下去了,随即又对着我这边吹了一口气。

顿时,一团白雾就像是一条长了翅膀的白蛇一样,冲着我奔来。

那时候的我大概是吓傻了吧,呆立在门缝边上,竟忘记了躲。

抑或是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总之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晕倒了。

我倒在地上,模模糊糊的看见婆婆和那个异兽发生了争吵,婆婆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推了她一把。

而我的耳朵也似有似无地听见,异兽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话:

“放心……他……不会记得的……”

然后我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衣服都湿透了,以前我晚上做噩梦都会吓得冒冷汗。

而现在我脑海里还依然会断断续续的出现一个满头白发的异兽形象,但具体长什么样却完全记不清了,只有一个白花花的影子。

当我努力继续回忆时,却头疼的厉害。

“算了,一个梦而已!”

10岁的我,如此安慰自己。然后就跳下床,去找婆婆了。

1998年6月的头几天,天气都是异常闷热,甚至闷得人有点喘不上来气。

村里的长辈每每都是宽慰大家说:

“没事!马上就要下暴雨了,下完雨就不会这么闷了!”

然而连着一个多月的天气都是如此闷热。有时白天乌云压顶、电闪雷鸣的,可就是不见有雨下来。

渐渐地,大家心里都开始慌了,谁也说不清楚今年这天是怎么了。

“恐怕是要变天了,大旱随之的就是大涝,今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啊!怕是又要渡劫了!”

说这话的老爷爷叫段炬,那年他都快八十了。

而且常常说我婆婆比他还老的人,也是他。

他家的房子也是建在这青堆山上,在最后一排的中间。

那天傍晚,住在青堆山上的七户人家,吃过晚饭后,好些人都拿着大蒲扇,坐在我家门前的晒谷场聊天。

段炬爷爷也在,他就是在那时说的这句话。

天实在是太闷太热了,婆婆搬了一张竹床,叫我在外面乘凉,自己就去灶房洗碗去了。

我无精打采地躺在竹床上,仅穿了一条大裤衩,汗流浃背。

蚊子又多,即便婆婆在边上用稻草点了一堆火,用烟来驱赶蚊子,也没多大效果,只能拿着一把大蒲扇不停地扇。

我闭着眼睛,听他们大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怨天尤人。

1998年的赣中,电还没有那么普遍,电费也是相当昂贵,三块三毛钱一度的电,在当时没几个人能用得起。

而在我们阴曹村,也只有村长段圭一户人家用上了电。

他家的房子建在面前山,离我们青堆山,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再也不要发生那样的事了!”

一心吃斋念佛的范婆婆喃喃自语地念叨着。

范婆婆七十多了,满头白发,背也驼得厉害。她腿脚不方便,平时走路的时候,都拄着根拐杖。

和我一般大的几个小孩,经常背地里手拿棍子模仿着范婆婆走路,引得一阵阵哈哈大笑。

“段爷爷,是谁要渡劫呀?渡什么劫啊?”

一个小女孩急切的问道。

这高亢而又甜美的声音,一下子把我吸引了,眯着眼睛瞧了瞧。

原来是村长段圭的小女儿--段锦熙呀!

她比我大三岁,正值豆蔻年华,扎着两根长长的马尾辫,穿一件翠绿的花裙子。由于天气太热,领口和后背都流着汗,湿了一大片。

她抢过我的蒲扇,朝我屁股上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下。

“这么大的人了还穿个大裤衩子,你羞不羞啊?”

段锦熙叫叫嚷嚷的,“你倒是往里挪一挪,给姐腾个地方啊!”

一说完,她还真往我边上躺下了。

只是她躺在我边上,挨得太近,我分明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说不清道不明。

“小锦来了!”

婆婆从灶房出来,手里拿了一碟刚炒熟的黄豆,准备递给段锦熙。

那个时候的乡下,也没有什么钱能买好吃的了,有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

婆婆一向心灵手巧,又勤劳能干,家里的一些小吃,像玉米、花生、黄豆、红薯,还有金银花茶,就没有断过。

她也对人亲近,从不吝啬。有人到家里来串门,总会把这些拿给大家吃。

“我先抓几个尝尝!”

段锦熙坐起来,刚想伸手去接碟子,没想到段坪却捷足先登,猛地抓了一把就往嘴里放。

“嗯!真香!”

段坪嘴里念念有词。

段坪是我们村的屠夫,杀猪的,在雨来镇集市里有个摊位,有时也走街串巷卖猪肉。

他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年轻时倒是娶了一个老婆,可没过几年老婆就不明不白的死了,所以现在是单身汉一个。

他人也长得五大三粗,肥头大耳,肚大腰圆。村里人都笑他,背地里叫他“猪头佬”。

“猪头佬,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还抢着吃?”

段锦熙忿忿不平。

她可是村长段圭的女儿,从小就骄横跋扈,只有她欺负人,哪有被人欺负的。

“这又不是你家的!我就抢了,怎么的吧?”

段坪俨然一副泼皮无赖的嘴脸:

“再说了,你家里还缺这几个豆子吗?全村就你家里最有钱了,你爸爸又是村长,背地里不知道拿了多少好处。”

“猪头佬”说的话越来越过分了,冷嘲热讽地说起段锦熙的爸爸--村长段圭来了。

段锦熙被气得一个劲儿地哭。

平常大大咧咧、能说会道的她,此时此刻碰到这么个无赖,竟然一句还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婆婆拦住了猪头佬,对他厉声说道:

“你今天说的话太过分了!这么大的人了,当小孩子面说这些话,有意思吗?回家去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婆婆听着猪头佬这样不堪入目的话,是真生气了。

说真的,我都气得不行,眼睛像驼铃一样瞪着他,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呜呜呜……”

段锦熙哭了,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我要告诉我爸爸,把你的猪肉摊砸了。”

段锦熙一边哭,一边念叨着。

“谁怕谁啊?我单身赖汉一个,光脚不怕穿鞋,有种就放马过来!”

猪头佬转身拍拍屁股走了,骂骂咧咧的声音可没停。

我拉了拉段锦熙的袖子,说:

“段锦熙,别哭了!你跟一个猪头生气,那你岂不是连猪都不如吗?”

虽然我不太喜欢段锦熙平时像个大小姐一样的脾气,但我也见不得女孩子哭呀!

还别说,她哭起来还真有点撕心裂肺,楚楚可怜。

“呵呵呵……”

没想到听我那么一说,段锦熙竟然破涕为笑了。

“你才是猪呢!你是傻猪,笨猪!”

说着还在我手臂上捶了几拳。

“啊!我要死了!”

我顺势就倒在竹床上,佯装昏死过去,嘴角反而咧笑着!

“哈哈哈……”

段锦熙捂嘴笑得更甜了。

“你呀,还是像个小女孩样,人是长大了一点,性格还是个小女孩。”

婆婆也笑着说到。

“我又变成僵尸了,咬人咯!”

看到段锦熙笑的那么甜,我玩得更欢了,一下拦腰抱住了她,还假装要去咬她。

段锦熙愣住了。

见我抱着她,笑声嘎然而止,一动不动,脸通红通红的,不由自主地低着头。

我立马收回了手,做个鬼脸,不好意思地笑笑。

“哎……!”

这时,段炬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段炬爷爷虽然快八十了,头发胡子发白,但人特别精神,双目炯炯有神。身形也算挺拔,一点也不像其他的爷爷奶奶,上了年纪就弯腰驼背,身形佝偻了。

可惜的是,段炬爷爷一生都未婚未育,孑然一身,怪可怜的。

他今天穿的衣服和平常差不多,上衣是一件领口都变形了,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军绿色的裤子已经洗得泛白了。

说起段炬爷爷,那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当过兵,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是个铮铮铁骨的军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半生都在枪林弹雨中度过。”

后来到了部队授衔的时候,段爷爷却舍弃了属于他的荣誉,毅然决然的转业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阴曹村。

他还把自己的积蓄都捐给了前线的战士。

村里人说起段炬爷爷,无不竖起大拇指,夸他人好的,是真正的英雄。

“都说女人心就像这天一样,说变就变!可今年这天怎么就变不了呢?一直这么热,一直不见雨!”

段炬爷爷半躺在竹摇椅上,一手拿着蒲扇,不急不慢地扇着,嘴里缓缓地说着话。

不远处的稻草堆已经快烧完了,只剩下一点点火星,还在冒着白烟。

婆婆拿了一个小凳子,坐在段炬爷爷边上,右手很自然的从段炬爷爷手上拿过蒲扇,帮他扇着风。

段炬爷爷额头冒着汗,嘴角却扬起了笑容。

婆婆也浅浅的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

“老头子,放心吧,会没事的,再过几天就好了!”

我坐在竹床上,透过几缕白烟,我仿佛看到婆婆乌黑的头发,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了。脸上爬满了皱纹,身形也佝偻了许多。

她拉着段炬爷爷的手,头轻轻地靠着他的肩膀。

此时满头白发的婆婆,跟我上个月初七晚上看到的,在神龛下吃着供品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我惊呆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此时此刻,我头皮发麻,额头冒着冷汗,后背徒然飘过一阵凉风。

“你发什么呆呀!”

段锦熙拍了我一下,我打了个激灵,如梦方醒一般。

再一看,婆婆还是那样,一头齐着脖颈的乌黑秀发,容光焕发,看着依然像是三十几岁的年纪。

“我梦里的白影不是婆婆,看来是我想多了!”

我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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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沧海狐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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