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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必尼斯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虚伪的人。

他们说,我的欲望太少,做事只知随遇而安,做人只知循规蹈矩。

换句话说,就是我没有渴求,没有渴望为之付出的东西,无论这行动是善是恶,我都没有。

我隐约听懂他们的意思了。我之成为人类,是一种被迫自觉,是面对现实无奈做出的改变,而不是因为欲望成为的人类。

这样的人类是虚伪的人类,因为过于简单而不真实,人类的真实是需要用虚伪填充起来的。

万叶医院的医生告诉我,我空有躯壳,没有作为人类的人心与灵魂。只知“奉献”的人是做不成人的,你得有自己的私欲。

原来如此,原来我没有欲望这种动机啊。

我坦诚与世人相待,却终被世人说出无法看透,狡诈冷漠;我随心所欲有感而发,却终被人说成矫揉造作,难以忍受;我无欲无求帮助他人却终被人说成别有用心,动机不纯。原来如此,是因为我没有欲望吗?原来如此,是因为我没有动机啊。

国家为人民,人民为社会,学校为育人,父母为子女,凡事都有目的,都不止一个目的,人类都有欲望,都不止一点欲望。

那我为什么成为人类呢?

我为了什么成为人类呢?

我茫然无措,这种想,我竟想不出任何原因来,就好像我不知道为何要只奉献社会一般。难道这只是无源的水,无根的木?

医生们说这是空心症,空洞将吞噬一切,从内心到躯壳,把我炸成碎片。

我拥有情感,却没有由情感滋生而来的欲望;用有智识,却没有智识带来的渴求。

过去的我从死亡中赶来,见了我最后一面。他也摇头叹息,不知如何是好。

他死后,记忆便模糊了,我也想不起记下过去的必要。

我看着我的手,褶皱密布,灰褐如酱油。

我为什么会白发苍苍,衰朽至此?

我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对世界繁华的诸多记忆。我远眺着天空,天空一成不变,近处和远处的街景模糊不堪。

二十多年,我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太有意思了,我竟然仍苟活在世间。

生也无聊,死也无聊,又该何去何从?

当一个人没有什么值得惦记的记忆,欲望似乎也就没办法拥有。我似乎从未进食,但我好像一直无事,这究竟为何?

我为什么还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空白日记本上写下我的话语呢?

某一天,我在一座破败的小镇中散步,遇到一个回收破烂的男人。

他衣衫破烂,在炎热的夏天裹着一层绿棉袄,他的眼睛通红,脸上挂满伤疤,止不住地咳嗽。

他一见我,便诧异地张大嘴巴,迟疑着喊出我的名字。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认识我?”

他点点头,却很快平息了诧异,随即在兜中掏出一个黄布包。他一层层的将泛黑的布包打开,然后将里面的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我的集体照,我静静站在狂欢的学生中,对喧嚣熟视无睹——真是令人厌恶。

我挑眉,我的外貌早已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他却不曾解释,只是笑。

张楠,他的名字,他与我攀谈,说着今昔与未来,他说,我听。

我的这位同学,从小便喜爱电子游戏,初中后便辍学,一直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

与他走入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内部除了床榻便难容大件旁边的高楼将太阳遮挡,只有在早晨两三小时得见阳光。

窄小,杂乱,昏暗,潮湿,便是他的家。

方便要到后方台阶向前走几百米的公共厕所。厕所旁边是澡堂,一个月开两次门,一次男洗,一次女洗。澡堂对面是水房,哪怕是刺骨的冬日亦要提着巨大的水桶上几百个台阶,到这样一个苔藓遍地布满蛛网,头发满地的地方取水。它们被几百人用着,格外不方便。

我坐到床上——没有其它地方可坐,然后看着他从破旧的冰箱——因为耗电大而且电闸易跳所以是摆设——中取出鸡蛋,随后尽待客之道。

我吃着冰箱味的鸡蛋,就着微黄带锈味的开水咽了下去。

他说还是学习好,生活太苦。

他笑笑,把剩下的水倒进水壶中,然后继续跟我聊天。

床上铺的是报纸,床底拿书摞起,堵住窟窿,还有一只只草履虫爬来爬去。

他的父亲抽烟赌博,也不关心母子,最后和他的母亲离了婚,最终罹患肺癌逝世。

我记起了点,他的父亲醉酒回家总是喜欢和母亲吵架,每次他都偷偷躲到我家,低头沉默着听着隔壁喧闹,直到啜泣再难压抑。

我曾亲眼见他的父母在楼道争吵,父亲那着菜刀横着往头上撞又拿拨火棍痛打张楠。母亲则骂声一句接一句,披头散发闹着离婚。

他们和睦的时候也有,去河边,去烧烤,开开心心,只是更多时候是无休止的热战与冷战。

而他的母亲日夜操劳,很少回家,很难照顾好张楠。

难怪他总是懦弱想要得到他人认可,难怪他那是宣称不谈恋爱不结婚。

看着他的笑容,我心喟叹。

所有苦难都是成熟的代价,所有苦难都要自己一个人扛。一棵树总要经历无数次风雨洗礼,总要有无数次叶开叶落。这或许便是人类啊。

于是我想起更多的事来,只是记忆犹如没有分类的垃圾桶,一切都混杂在一起,令我难以调动。我记起来有一次我在梦中生活成长,以过去的灵魂为代价成为人类,一觉醒来,再也分不清现实与梦。

我看见张楠出去寻找他的同学,说是要为我接风洗尘,我这个高材生难得回来。

恍惚间,我想起了许多人的笑容,我的胸膛有了一次跳动,是心脏的哭泣。

“他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这便是命运,它总是无常,没有什么努力必有回报,苦难必有收获的道理,总是让人在看到希望时绝望,在苦难后又跟着直到死亡的折磨。

他就这么死在了我的那位同学手中,真是滑稽而可笑的结局。

他们在中学时是最好的兄弟,但某些东西摧垮了另一些东西。当我赶到时,刘杰仍呆站在一旁,脸上扭曲而又茫然,他对我说,别他妈多管闲事。

我逃了,踉跄而茫然。

真是懦弱啊。

后来他被判了死刑,庭前他痛苦流涕,后悔做了选择。

揭发他的不是我。

——我想起来了。

那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办公室是我的家,家中曾有两个争吵多过甜蜜的大人,还有一个孤独又乐观的孩子。

他坚信世界有纯粹的美好,相信着他的善良,相信着社会人不相信的纯粹。

他渴望成为英雄一样的人,渴望世界的人相亲相爱,渴望世界和平。

他的欲望便是,使世界变得更美好。他明明懦弱却总是装作乐观逗人发笑,他喜爱写作来歌颂美好痛斥黑暗,他成为心理医生来治疗创伤。他坚信自己的准则,从小城市进入大都市,一步一步去行动。

哪怕是欺骗,嘲笑与伤害,他总认为那是误会,隔阂与矛盾,不愿认为那是人性之恶。

他这天真的想法持续了很久,哪怕是年龄不断增加,长大成人,直到

——他的朋友在他面前被杀死。

人性从此不再简单,世界从此不再分明。那些吃人的人的孩子们,终于被他亲眼看见。

刘杰杀死了张楠,却放走了他。过失还是故意,他已经分辨不清。

后来这个不再天真的孩子遭遇苦难不再有那强烈的希望,他总是在想,若是就此逝世那该多好,不必如现在厌恶自我的同时又恐惧死亡的寂灭,使他挣扎不已多年。

就如同列夫托尔斯泰书写的复活一样,一道帷幕被揭开了,但他的内心却在他的朋友被杀死的那一刻起死去了。那不是复活,是死寂的毁灭。

从此他不再为人,空有类人的躯壳。

这个人便是我,从此我便难有欲望。

人类,类人,不都是同样的世人吗?来吧,我已平凡,不再伟大,终是与你们一样,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心脏。我看着我们的胸膛,那里被填上,被染上,被摆弄着各种东西,可偏不是我们的初心,只是一堆别人强塞进来的污秽。

我本以为失去初心的我成为了异类,不曾想你们竟与我一样!

可为什么你们偏能熟视无睹,享有欲望?

你们在我耳畔如天使般低语,不要放弃前进,活着才有意义,继续奉献方为正道,过去不可追未来犹可挽回,忘记,忘记!放下,放下!

不曾想我顺着你们到了没有悔恨的天国,用光芒掩盖狰狞,用翅膀护住血肉,封闭真正的我,留下光鲜亮丽的,成为一名冠冕堂皇的类人!

那么,现在请让我们继续,我的灵魂已被点燃,我的欲望已经滋生,现在,与我一般虚与委蛇的类人们,请告诉我什么叫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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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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