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计
沙城北方的峡谷间有一条无人知晓的小路,此刻在小路出口三四里的地方却富有节奏的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把谷间一个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飞过的乌鸦哑叫几声,仿佛是在嘲笑那一团毛虫一般蠕动的黑色形状。
少年约么十三四岁的模样,虽然已经累的咬牙切齿,但难掩他眼神中喜悦的流光。他的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牛皮袋子,看起来陈旧却结实可靠。皮袋侧面绑着两柄背包装不下的卷刃长刀,袋口隐约露出几把剑柄。随着他沉重的脚步,袋子里的器物叮当作响,发出金属刺耳的刮擦声,想必是些枪头箭簇之类的零散事物。
这大几十斤的金铁器物压得少年直不起身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进眼角,他也腾不出手擦一擦,只能靠用力挤弄眼皮略微缓解些汗水带来的刺痛。不知是因为已经没了多余的体力,还是他睁不开眼错过了,少年完全没有理会经过的几具尸体。在这个世界,错过几颗泛着微光的无主白魂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要……再走快些,眼看太阳要下山,到时候城门一关那可就完蛋了。”少年盯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剪影,硬着头皮让步子迈的更大了些。看着越来越近的城墙,少年混着尘土和汗水的脏兮兮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些东西卖给铁匠,应该有两块银币再加几个铜板。还给疤脸两铢银元,这样所有的债务便还清了!剩下的铜板可以买10个馒头再加一块布吧。”
“馒头的话给啵唧两个,算了给它三个吧,反正馒头放两天就会变硬,我是咬不动的,刚好给啵唧磨牙。最大的问题是,买一块布还是买双新鞋子呢,自己的鞋虽然破了,可是换了新鞋也会很快就破掉的。还是买块布吧,卖一大块,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可以一直有新的补丁,那也太潇洒了。嗯,就这么决定了!”
仿佛是想通了什么重大问题,少年喜形于色,大跨步地走起来,连额头上的汗水都被甩在身后,星星点点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又走了一段路,他吹起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小曲,绵远悠长,回荡在凉山出口的峡谷。
……
少年名叫方跃,是北境沙城的一个孤儿。一年前他捡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只会啵唧啵唧的哼叫。方跃觉得这小狗和自己一样同命相怜,便喂给了它自己的饭和水。没想到几天过后,小狗竟然活蹦乱跳很快就恢复了神采。方跃看着小狗,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真好呀。
自那以后方跃给它取名叫啵唧,一人一狗相依为命过着困苦但是不失快乐的生活。城西贫民窟的角落里,有块十几片旧瓦遮住的地方,那便是他们的家了。家里有一块草垫,一个歪歪斜斜放碗筷的木架,还有一根插在地里拴狗用的的小木桩。这些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平日里方跃靠捡些别人不要的物件修修补补之后换些铜钱过活。运气不好的时候便只能去酒馆后门等些剩饭剩菜了。但是偷拐抢骗,向人行乞的事,方跃是决计不做的。
一方面是他隐约记得些母亲过世前讲过几句仁义道德的话,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本人实在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
如果仔细盘算一下的话,母亲离世的四五年里,方跃恐怕只在偿还母亲生前债务的时候开口说过十多句话吧。母亲去世的时候方跃还小,事发当天方跃按照邻居的说法捡起母亲几乎无光的魂,放在心口的位置。听人说只有被杀死的人,
魂才会凝聚在尸体上可以被人拾取。可是医馆的人说母亲是染了风寒,偶尔也是会有这种情况的。
看着那泛黄的暗淡微光进入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这也许是母亲继续活着的方式也说不定。之后方跃把尸体埋在了城郊一座小土山上,可等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再回到家时,却看到本地的帮派正在清点为数不多的家具摆设,一个刀疤脸的黑衣汉子走到方跃身边,堆了满脸笑容热情的攀谈起来。
“好一个一表人才的英雄少年啊,您是这屋子的主人吧。在下黄元吉,是狮子楼的一个小小主事。您母亲去世,我们帮会上下无一不是悲痛万分,也请公子节哀顺变吧。今天来到贵府呢,一方面赶来吊唁,一方面也是处理一些您母亲生前的一些小事。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前几日她去狮子楼唱曲儿,不知为何却和食客起了争执。虽说您母亲走前撂下了几句有债必偿的话语,但是这场地费用和摔碎的几件碗碟,到今日她也还没来得及付钱。答应别人的事,总是要做到的,您说对吧……”
那人似乎又说了很多话,但是方跃只是茫然地看着对方嘴唇开合,却听不懂对方说的许多缘由。只觉得,“答应别人的事,总要做到。”是句挺有道理的话。后来过了很多天,挨了很多打,他才知道母亲欠了对方十六块银币,抵掉这间茅屋还差十二块,这些债务都是自己要还的。于是从那时起,方跃便开始了如今这般看不到尽头的还债之旅。那时的方跃为人木讷不善言辞,连最简单的苦力帮工也做不长久,好在沙城地处北方咽喉要道,往来客商甚多,方跃倒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找到了一条赚钱的法子。
听那些外乡人说,南方王都长渊城里,自从新王登基,就没人见过其身影。几年来只是萧太后能力卓绝,靠着先皇余威勉才强维持着政局。可朝堂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延续千年的的帝国,已如日薄西山摇摇欲坠。权力中心的各方势力早已暗流涌动,边疆的外族也开始更频繁的袭扰劫掠。沙城这座几百年无人问津的边陲小城,突然间仿佛成了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
起初方跃听到这些只觉得事不关己,权当是评书故事听些热闹。不管怎么说,哪怕换几个皇帝,自己的生活又能有些什么改变呢。但是有一天,也算是因为周边频繁的战事,方跃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毒打。虽说沙城鱼龙混杂,贫民窟的小地痞流氓个顶个的嚣张跋扈,像方跃这样的人挨揍那是家常便饭了。但是这一次却着实有些特殊,说是改变人生的一顿毒打,也并不为过。
那是方跃母亲去世几个月之后,方跃还没有遇到啵唧。除了酒馆关门前后捡剩饭的时间,他一般都在四处闲逛,指望找到些富贵人家丢弃的值钱物件。
那天的云很低,大概是因为随时就要下雨了,街上没什么行人。所以当方跃走到城北空地的拐角处时,刚听到几个人匆忙的脚步声就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等他转身想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哈哈,方跃,你小子出现的可真及时啊。”
对面是五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看到他们发现了自己,方跃便已经打消了逃跑的念头。毕竟两天没吃饭了,与其浪费力气逃跑,不如等会儿挨揍的时候把头抱紧点来的有用。带头说话的男孩面相尚且稚嫩,但身高体壮,皮肤黝黑,眉宇间更是透着一股远超他年龄的狠劲儿。
“俊哥,还是我说的对吧。咱们平日里揍得最多的几个臭老鼠,要说金牌沙包还是得数方跃!”对方一个高瘦男孩走上前,嬉皮笑脸地靠近那位被叫做俊哥的领头少年,继续说道:“虽说骨瘦如柴难免打着有些硌手,但是人家出勤率真是一等一的高呀!哈哈哈……”
俊哥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望着方跃。身旁另一侧的矮壮男孩凑上前,把一个七八尺长的布袋举上前道:“俊哥,我们冒了那么大的险,抢在军队清理战场之前收缴的这杆五虎亮银枪一定是绝世神兵。恐怕要喝些鲜血,才能使宝器开锋吧。”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抖搂开手里的裹布。方跃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被对方手里的武器深深吸引了。
说是五虎亮银枪,却不过是北凉军的制式武器,枪头有几处卷刃的痕迹,从缨子到枪杆都颜色暗沉,像是沾染了厚厚的血污,的确像是战场上捡回来的武器。此时的俊哥已经接过长枪,耍了一套自创的枪法,虽不成章法,但是以他的年纪能将二三十斤的大枪挥舞的圆转自如,任谁看了也忍不住叫好的。俊哥辗转腾挪,四个跟班卖力喝彩,几人都在赞叹着战场上捡到的魂果然不一般。而此时方跃的脑海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玩意应该值不少钱吧,战场上就能捡到吗……”
俊哥看到方跃不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话不多说便挺枪直刺向他。待方跃回过神来,已是因为耳边呼呼作响,枪身带起的风刮削着他的脸颊生疼了。这一枪的势头若真的刺中了头部,那定是必死无疑的。方跃本能的翻滚到一侧,冷汗唰的浸透了满背。
再抬头,俊哥已经挽了个枪花再度刺来。方跃来不及躲闪,只缩成一团。还好这一枪只追求力度,准头偏了寸许。方跃看到那枪头竟深深扎在身侧的石阶里,心里明白这俊哥今日是真的有取自己性命之意,急忙用尽全身力气连滚带爬想要逃命。谁知那俊哥两刺不中,心下已有几分恼怒,竟不拔枪头,只横着那么一扫,重重的打在方跃肋骨上。碎裂的石阶飞溅出去,还颇有几分开山裂石的气势。俊哥一行人不禁高声呼和,连街边住户也有几个探头观望的。
这一扫直让方跃痛的头晕目眩,瞬间满脸都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可是不知为何,在这生死关头竟有一股暖意充满四肢百骸。待俊哥直取面门的下一枪再刺来的时候,方跃只觉得自己专注地盯着那枪尖,一时间万物寂静,连刚才钻心般疼痛的感觉似乎也只是缓缓袭来。
他挪动身体,只觉得血液像沸腾了一般把无穷的力量带给四肢。虽然动作有几分滑稽,但还是堪堪躲过了俊哥这一枪。俊哥愣住了片刻,心想,这一刺力道准头的拿捏已经近乎自己能做到的完美了,方跃这小子竟能轻松躲开?俊哥恼羞成怒,或刺或扫,一连串暴风骤雨般的攻击让方跃狼狈逃窜。几个小弟以为俊哥只是在戏耍方跃,还在高声喝彩,但俊哥自己用尽全力却连续不中,已经怒不可遏起了杀心。于是乎,俊哥步步紧逼,方跃竭力躲闪。
此时天上已下起了细雨,可方跃却发现自己身上非但没有淋到雨滴,反而先前的汗液都变成了薄薄的蒸汽笼罩在皮肤周围。每一次躲闪,方跃都感觉的到自己的专注力、反应、力气比起平常都有了明显的提升,但是血液里灼烧般的感觉和快速下降的体力已经让他感觉意识模糊了。他知道这样躲下去很快自己就会精疲力竭动弹不得,只能在躲闪的间隙集中精神望向四周,努力寻找脱身之法。
待他二人又追打了半条街,方跃突然听到熟悉的叮当声响,已然计上心头。方跃分辨出那是平日收些自己拾到的零碎金属的铁匠铺,今天下雨还开张,那应该是有些紧要的活儿吧。那李铁匠脾气暴躁,不过被他揍一顿总比把小命丢在俊哥手上要好得多。
方跃心下有了方略,便发足狂奔。俊哥在身后紧追不舍,他的几个跟班更是捡了些石块向方跃丢去。这几人都是学过些拳脚功夫的,方跃没跑几步就被几块石头砸的头破血流,但他内心坚定,脚步并没有丝毫停歇。
再跑几步,方跃已然看到了铁匠铺的招牌,但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只听身后呼呼作响,俊哥竟是把那大枪掷了过来!方跃躲闪不及,长枪划破他的大腿带着一股鲜血直插在地上。一时间,方跃失去平衡,只努力跳了两步试图稳住身形;身后的俊哥已三步并作两步,把长枪提在手中又是蓄势待发;而俊哥的那几个跟班早已后发先至成了合围之势。
那瞬间,俊哥挺枪直刺,众人作势拦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跃纵身一跃滚到了铁匠铺门前,随手抓了个物件死死挡在自己身前。另一边,俊哥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已经呼啸而来,此时方跃才看到自己拿着挡在身前的只是件仪仗用的轻薄胸甲。这胸甲花纹繁复华丽有余却没什么实战用处,是万不能抵挡俊哥这一击的,但是方跃仍是紧紧攥着没有半分想要躲闪的意思。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金铁交错之声震得方跃头晕耳鸣。一时间万籁俱寂,只剩这条长街上一干人等错愕的神情。
“这是军爷们订的加急货物,若是有了什么刮擦痕迹,可不是你我能担待的责任。”
说话的正是李铁匠,循声望去,他竟是用一柄捶打到一半的通红长剑生生拦下了俊哥的全力一击。那火花四溅的场面,着实震慑住了众人。
俊哥倒是见过些世面,率先恢复镇定,朗声说道:“李铁匠,小爷我今日并无意与你为难,你若是无意袒护,就把方跃那小兔崽子交出来。我和他并无甚仇怨,只要他站定了让我用这枪尾抽上三鞭,消消晦气便放他走了,你若是不知好……”
李铁匠生性暴躁,没等俊哥说完就举着烧红的长剑朝俊哥挥去,一边叫骂道:“你这没教养的小兔崽子,别说方跃那臭小子拿我的货物做挡箭牌我恨不得手撕了他。就算我有意袒护他,也轮不到你这么和我说话!”俊哥见这一挥势大力沉连连后退,没想到李铁匠这一挥只是虚招,炽热的剑风也只在俊哥面前三分处就没了威势。“说起来,方跃那小子人呢?看我不揍他一顿的!”李铁匠左顾右盼喊着。众人也跟着望向之前方跃蜷缩的角落,只见那精美的胸甲摇摇晃晃放在原地。
方跃本人却早已溜之大吉了……
当天傍晚,下了几个时辰的雨已经停了。李铁匠还在加班加点的赶工,叮叮当当的捶打声和着夕阳还有些悦耳。
“亏你小子还敢来啊,要不是我没得闲功夫,非揍你一顿不可。”李铁匠没好气地说着,铁匠铺门口正是头上草草缠了几圈破布用于裹着伤口的方跃。
方跃颤颤巍巍地问道:“像今天,俊哥使的那种兵器……我若是也搞来些,您这里收吗……”
李铁匠斜这眼看了看方跃:“只要金属,不要木杆。三十斤一块银元。”
看着方跃渐渐远去的身形,一瘸一拐却又处处透着喜悦,李铁匠叹了口气,继续捶打起了烧红的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