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偿债
那日俊哥一行人的毒打,足足让方跃休息了两周。不过这两周他倒也没闲着,天桥下茶馆边,方跃总是能听到来往客商带来的战事消息,这些消息总是三分真七分假,多半还有不少自相矛盾之处。但是方跃自小虽没读过什么书脑子却很活泛,只靠着些流言蜚语,沙城周围大大小小十多股势力,盘根错节的混乱战局硬是被他在心中缕出了个大概。
沙城地处中州西北,是七国中面积最大的北唐国在西北边疆唯一的大城。在太平日子里,由于西去百里便是若海,隔绝了与西晋国的往来;北方又是结了万年寒冰的永夜长城将此地与天从蛮族隔开;南下虽然就是玄夏帝国的王都长渊,但是中间横亘着七百里绝地的长留山,所以沙城几百年间和其他诸侯国都没什么贸易往来,是一个颇为冷清的贫苦城镇。但是自从夏历986年新皇玄烬王吕渊登基以来,由于其未在朝堂露过一面,各地谣言四起。到如今已经过去9个年头,即便宫中萧太后手段高明还能让长渊城不显乱局,可沙城这种四国交汇之地已经不可避免的烽烟四起,陷入乱局。
一年前西晋国最大的港口晋海城突然出现了一只来历不明的部队,一路南下攻城拔寨直逼国都陆宁。不过月余便攻陷城池,宣布建国大离。据说这离国的大将神勇无双,只稍作休整就继续点兵南下,绕过若海直取王都长渊。朝中无不震惊,但是当王军第一大将百里国襄率六国勤王军赶到边境时。离国部队却销声匿迹,接下来的几年再没了踪影。然后便发生了史称无咎山之变的千古怪事:
这只浩浩荡荡的联军,竟连同主帅一起,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几十万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在了无咎山西南的荒漠中。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沙城周围频繁兴起战事,有时是西晋残部被离国驱赶到此处的反击;有时是小股天从蛮族绕过长城的袭扰;而最多的,是在沙城四周割据的土匪流寇,进行着相当大规模的兼并战争。
方跃常常依据自己掌握的情报,在沙土地上画一些兵棋推演。认真勘察过沙城周围的地形之后,真的算准了几次大小战事。起初,方跃面对尸横遍野的焦土还是胆战心惊的,要静静地等双方部队清理过战场之后才敢进去捡些破铜烂铁。大多数时候这些东西换不了几个钱,偶尔费了半天力气捡回来无用的废料还要被李铁匠臭骂一顿。好在没过几个月,方跃渐渐习惯了战场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弥漫的血腥气味。甚至十有八九,方跃都能在双方开战前到达战场。他会躲在远处的山包上或是角落的石堆后,充满好奇地观察着战场上的风云变幻。不知不觉各国善用的兵种武器,功法战术都印刻在方跃的脑海中,他也有了各种心得,以帮助他更安全、快速的“打扫战场”。
“打红旗的是离国骑兵,擅长千里奔袭,交战的场地距离守方要近个二十里。持弯刀的高大骑兵是天从蛮族,来去如风,没甚油水。黑袍的是王都禁军,往往是结阵而行,每人都持着两丈多长的乌金铁枪。铁枪看着虽然值钱,但这群人军纪严明,有他们在的战场也根本捞不到什么好处。还是西晋战士最好,西晋的复国军个个衣着华丽,武器精良,但是散兵游勇不善团战。每次有他们参战的时候,不单能捡到值钱的物件,还能学个一招半式的华丽武功,真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被灭国呀……北唐的部队坊间盛传能弓善射,可是沙城明明是北唐的底盘,却鲜见正规军来清剿敌军,
偶尔的小股部队每次只是放几轮箭矢就鸣金收兵,运气好的时候也只能捡些箭头了。泽北国的长剑队伍是好的,祁国的长生军要躲远点。西北沙河帮势力大,但是用兵谨慎。城南的鬼草营行事疯癫,最好不要招惹……”
靠着自己胆大心细的观察学习,在母亲去世后的两三年里,方跃已经还上了母亲欠下的不少债务。虽然城北俊哥、城南黑牛、西毒猴、北狂峰、刚子猛子青龙帮、虎头四狗十三妹这些城里的强人隔三差五就要找方跃些麻烦,但总归都是有惊无险,没伤得性命。每次方跃把战场的收获拿给李铁匠时,这老李都免不了一边算账一边闲聊两句。
“这泽北铁剑好啊,使的时候讲究一刺一收,配合他们引以为傲的花鳞阵,攻势连绵不绝……这枪头不错,强韧平衡,我都舍不得融了它。枪法看似简单,但是刺,戳、点、扫、挑,格、拨、架、挡、淌。哪一样不花个几年时间钻研,在战场上都都无异于将性命交于他人之手哟……”
老李自顾自地说,方跃也听得入神。往往一场买卖要持续大半个时辰,直到李铁匠发觉耽误了干活的时间才会如梦方醒般的打发方跃离开。那时候,方跃离开铁匠铺就没什么事可做了。在街上闲逛免不了会遇到俊哥之类的仇家。虽说这两三年他也学了些战场上的功夫,每次被俊哥他们找到都能全身而退,甚至自己的身手偶尔还能被夸赞两句,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来天色尚早的话,不管是天桥底下还是老柳树边人都太多了点,自己没法去睡觉的。好在一年前有了啵唧,在母亲离开后方跃也又一次有了家。
一年前,方跃如常去清理战场,却在途中看到了一片漆黑的焦土。方跃壮着胆子去一探究竟,发现这竟是一场兵不血刃的屠杀。胜方没有一兵一卒的损伤,败方只留下几百具烧焦的尸体。旗帜军服化为灰烬,连武器都变成了熔铁嵌在土地里。就在方跃震惊困惑之时,却听到尸堆里发出“啵唧啵唧”的声音。他上前搬开焦黑的尸体,里边竟躺着一只样貌怪异的小狗奄奄一息。方跃赶忙将它抱起来喂了些水,咬咬牙又分了半块饼给它。不多时这小狗恢复了些活力,“啵唧啵唧”地在方跃怀里又舔又蹭,痒得他哈哈大笑。
这一天,一人一狗的笑闹声在城西谷地的上空飘荡了好久好久。
当日方跃没再去战场,而是回到城里找贫民窟的药老头花五个铜板买了他三尺见方的地块。自那以后这就是他和啵唧的家了。
又过了几天,方跃收集到足够的瓦片。正在他洋洋得意和啵唧炫耀自己的建筑天赋之时,李铁匠刚好路过。他看家里只有两块草垫,和一个用了几年的半边破碗,便买了两个新碗送给了方跃。
“你小子该不会打算和这狗共用一个碗吧!快拿去换了!”
“啊……我以为没什么不妥……谢谢啊……”
就这样,到今天方跃只差两块银币就能还清狮子楼的所有债务了。据他推算今天城北会有两场战事,于是天还没亮就兴奋得睡不着觉。临行前,方跃把啵唧举在胸前,郑重其事地说道:“啵唧呀,运气好的话,今天以后我们就是自由的人啦。我们会吃得越来越饱,然后我继续努力,说不定还会住上大房子过起幸福的生活哟!”
看啵唧迷迷糊糊睁不开眼但还是努力摇着尾巴的样子,方跃觉得好笑又心疼。把它放回窝棚便出发去了……
这一次果然不虚此行,所得颇丰。不但收集了各式的货物几十斤,还捡了不少阵亡战士的魂。在这乱世,更多的魂就是更强大的力量。方跃只觉得,捡些魂,哪怕能让自己跑得快些也是大大增加了活下去的机会。趁着军方清理战场的人还没回来,方跃匆匆收拾起满满一大包货物,大步离开了。
出了凉山峡谷眼看就要到家,方跃心情舒畅。哼着小曲快到城门口时,脚步也越发轻快了。这个时候,任谁也忍不住幻想起未来的美好生活。可他脑海里的美梦没做多久就被一声大喝打断了。
“喂方跃!”真是怕处有鬼,来人正是俊哥一行。方跃留意到平日和他们形影不离,外号“康宝”的瘦高个今日没在一起。俊哥几人还都是神色慌张满头大汗,气氛处处透着诡异。
俊哥大声说道:“你小子倒真是不怕死,能弄来这么些好货啊!”边说着边上前打量着方跃背包上挂着的两柄长刀。“借我一柄大刀一柄短剑吧,小爷去办点事,用完还你。”
方跃心中诧异,这俊哥平日里横行霸道,是怎么鬼使神差的能对自己说出借字的?再看他们几个人都拿着腰刀匕首之类的兵器,一个个神情古怪。心想自己背着几十斤东西跑也跑不了,便只能答应了。方跃让俊哥挑了一把卷刃的长刀和一柄细长佩剑,便逃也似的进城去了。离开前,只隐约听到俊哥他们还在商议些什么。
“大哥,您收这么些兵器……我们几个……嘿嘿……也不是三头六臂……”
“废话,我自会多找些帮手!哪个贪生怕死的现在就滚,没人拦着……”
……
方跃没什么闲工夫管他们的事,只想着没挨揍便是好的。所幸赶在傍晚时分进了城,他便直奔李铁匠那里称量了这次的货物。果然,都是些值钱的东西,若是加上俊哥借走的两件就够两块半的银币了。不过方跃觉得现在也算不错了,等俊哥把东西还给自己,再去还清债务,反正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拿着一块银币和半吊铜钱,方跃心满意足的买了两个热馒头抱在怀里。虽然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还是忍着没吃。毕竟啵唧也饿了两天了,好东西要和伙伴分享——方跃不记得在哪听过这句话,只觉得非常在理。
不多时方跃便回到了贫民窟的小巷,按理说平日走到这里就该听到啵唧迎接自己的叫声了,可今天却只有些嘈杂的人声。没等心中的不安变得具体,方跃已经看到了自己家门前挤着许多人,为首的正是一袭黑衣的刀疤脸黄元吉。同一时刻,黄元吉也发现了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一如既往地,堆了满脸假笑说道:
“哟,我们方少侠回来了。真是及时雨解我燃眉之急啊。”见方跃满脸困惑,黄元吉接着说:“今早我家主人听到风声,说您方少侠神勇无双、机智过人,寻着了大买卖,今日就能把欠的那最后两块银币还上了。这不,派我来跑个腿,就不劳您亲自去狮子楼了。我估摸着您快回来了,早早便在此恭候大驾了。怎么样,今日收获颇丰吧。”
这人笑起来,满脸褶皱挤着那些刀疤倍加狰狞。方跃不敢直视,别过头小心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今天只换到了一块半……不过俊哥借了我东西!等他还我的时候就能还清欠您的债了!”
“俊哥?嗯……不打紧。”黄元吉稍加思索又堆起笑容说道:“方少侠仗义疏财,在下佩服得紧。好在咱们早先就考虑到了少侠万一有什么意外交不齐欠款的情况。不打紧不打紧。”黄元吉接过方跃的钱交给身边的手下,方跃见对方没有为难自己,轻舒了一口气。
“不过我主子那边下了命令让我收账,答应别人的总要做到。”黄元吉自顾自说着,脸上虽然一如既往挂着笑容,但藏不住的阴戾之气已经让方跃不敢大声呼吸。“钱财不够,拿些值钱的物件来顶就是了。所幸咱们刚才在贵府翻找,倒还真找到件能交差的东西。”方跃茫然望着黄元吉,直到他身后另一个黑衣手下,拎着个半大活物走上前来。
“啵唧……”方跃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近战事频繁,粮价要涨到天上去了,各大酒家寻常青菜都备不齐整,见些荤腥更是难上加难。难得你把这狗养的倒是肥肥壮壮,换个半吊钱不成问题……”
方跃如梦方醒,扑上前苦苦哀求:“别!求求您,我有钱的!有钱的!明天就可以给您!别带走啵唧……”但只“嗵!”的一声,他便被那疤脸男子一脚踹飞在一旁的墙角。
那黄元吉此刻满脸凶暴之相,怒喝道:“放肆!你什么狗东西敢扑上来?弄污了我衣裳扒你皮做新的吗!”
方跃爬起来再次冲向啵唧,却被几杆长枪架住,动弹不得。黄元吉弹了弹脚面的灰尘,对那拎着狗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人掏出腰间匕首,卟呲一声捅进啵唧的喉咙。
只一下,啵唧便不再动弹……
“啵唧!!!”方跃撕裂般的叫喊着,直到被不知从哪挥来的枪杆重重地击在面颊上。
方跃倒在地上,看着黄元吉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和自己的意识一同变得越来越模糊。只隐约听到黄元吉口中“债务还清……一笔勾销……”的断续声音。
……
“你醒了啊,”方跃再度恢复意识,眼前竟是俊哥和他的三两个跟班。俊哥一边倒水,一边说道:“你的事我听说了,对不起……”
“啵唧……”方跃一开口就感觉头痛欲裂。
俊哥把水端到方跃面前,细声说:“我本来是想找你帮忙的,没想到他们会做那样的事情。”
方跃没有接水,怒目圆睁,瞪着俊哥。
“你先别急……我……我知道可以复活你的狗的办法……前几天,康宝就被……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时间紧迫,我们路上细说。”
听到能让啵唧复活这种话,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看俊哥一脸认真的样子,方跃还是将信将疑跟着俊哥出了城西,向着乐游湖旁边的一座无名小山行去。
出城不久,俊哥就率先开口说道:“方跃,虽然平时我们有些摩擦,但这次为了你的狗也为了我兄弟,我们真的得齐心协力。虽不知那对手什么来头,但我知道你功夫其实不错的。”见方跃没太多抵触的情绪只是愣愣地看着脚下的路,俊哥递给他一柄短剑两枚火折,接着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天前,我和康宝、铁牛还有柳家兄弟在城里闲逛。”见方跃瞟了一眼自己这边的人数,俊哥愤愤地说:“那铁牛关键时候便现了本性。贪生怕死的东西,回去再收拾他。这次就只有你我和柳家兄弟上山。”方跃点点头,俊哥继续说道:“康宝眼尖,看到一个外乡装扮的老人背着一口形制新奇的长刀。我们几个看到那长刀老者都觉得好奇,便悄悄跟着他,不知不觉就进了山里。”
“就是我们要去的山吗。”方跃问道。
“正是,进山以后才知道,原来那老人却早就发现了我们,询问我们的来历目的。我们只是好奇心作祟,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照实说了。那老人语气强硬,只叫我们莫管闲事,便转身要走。”俊哥说到这,干咽了下口水。此时一行人已经踏进了山林,虽说天还未黑,但一进林子四周就陡然暗了一大截。俊哥显然是有些紧张,擦了擦汗接着说道:“康宝那人,性子急躁。见老人要走,便疾冲了两步,想要硬夺那长刀看上一看。谁知康宝只是隔着裹布碰了那刀身,便像被抽了骨头一般浑身瘫软倒在了地上。”
“啊?”听到这种怪事,方跃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俊哥定了定神,接着讲道:“我们赶忙上前,却发现康宝已经没了呼吸。那老者步履不停已经飘然远去,只留下句赶紧喂些清泉药草或许还有救的话。我们惊慌之下赶忙把康宝背到半山腰一处小溪处。正要给他喂水,却遇到了更大的怪事……”
说到此处,林间忽的刮起一阵阴风。方跃上山到此刻已经出了些汗,被这风一吹只觉得冷入骨髓,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小溪旁,有个入口开阔的山洞。我们拖着康宝靠近水源时……那……那山洞里突然传出了人声。”俊哥停下脚步,似乎在努力回想,又像是在尽力躲避这段记忆:“说是人声,恐怕也不尽然,像是风声混着回音……或者别的什么。总之那声音说……”
“把康宝放进山洞吧,他已经没了魂魄,只有我能让他起死回生了。”
“那人,知道康宝的名字?”方跃忍不住插嘴问道。
俊哥没答复方跃,只出神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其中缘由。然后定了定神继续迈开步子,边走边说道:“当时我们一个个六神无主,只像痴了一般按那声音说的做了。”
“你们进山洞了?那究竟是什么人?”
俊哥摇摇头:“我们只是把尸体放在了洞口,心里实在害怕,便跑下山了……直到今天早晨……”
这时俊哥和柳家兄弟对视了一眼,握了握腰间悬着的长刀,转头对方跃说:“今早柴夫面无人色地说在这山里见到了康宝,只是……”
“只是什么……”方跃看着俊哥强做镇定的表情,不知他会说出什么可怖的事实。在那么一瞬间,树林里的风似乎突然就停了,原本簌簌作响的树叶也凝固了一般的安静。但这安静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只片刻,四周响声大作,没人看清从哪闪出的一个黑影,卷着狂风般的威势砸到这林间小路。这一击冲着俊哥而去,激起的砂石直刮得身边三人面颊生疼。待烟尘散去,方跃才眯着眼看到俊哥在危机关头抽出的半截腰刀堪堪挡住了这一击。那黑影,力量之大竟连刀带鞘砸弯了去。顺着俊哥的目光,方跃望向对面的黑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