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大小姐进陋室
车门关上时,今何年脑子里还有点蒙,直到翁丝竹反复问他,家住哪里。
“哦哦,大学城地铁站。麻烦了,谢谢啊!”
“啊——那么远?难怪!”
听到这一声长长的“啊——”,他就不好意思起来,确实够远的,给人添的麻烦够大的,刚准备说还是去坐公司班车,翁丝竹已经下令让司机掉头出发了。
车开出一会儿,他才注意到,车里放着轻柔的古典音乐——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由于这首曲子还比较大众化,所以连他都能听得出来。
出差这些日子的业余时间,他也自行补了一些文化课——通过刷短视频。
目光看向窗外的灯红酒绿,脑中一直在琢磨,刚才怎么就脑子一抽,上了车,这不是自找羞辱吗?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现在坐了人家的车,还送那么远,以后再受她的气就只能干忍着,怼句嘴都不好意思了。
失策,失策。
“小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在想什么呢?”
“唉——我在想,这句‘小今’我是注定只能受着了。我怎么莫名其妙就上来了!”今何年小声嘟囔道。
“啊?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他清了清嗓子,礼貌地看着对方,重新说:“小……翁小姐为什么要送我?”
“嗯?你刚才明明说了好长一句。”
她在等待回答,他却不想解释,两人凝固了三秒钟,各自赶紧把视线移开。
翁丝竹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咖啡……不是洒在你身上两次嘛,算给你道歉了。”
他轻叹一声,接受了道歉,回了句“没关系”,然后想起刚才还有个疑问没解开。
“你刚才说‘难怪’,难怪什么?”
“你说过你喜欢骑摩托车,我以为你应该是骑车上班。原来住那么远,那是应该坐班车,比自己骑车好。你的车是哪一款啊?我也很喜欢摩托的。”
这个话题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同时也是尴尬事。
告诉面前这位富二代女同事,自己因为没钱吃饭了,把父亲遗赠的摩托车都卖了,那是一件多么羞于启齿的事。
可这个话头只要接了,就一定会从型号讲到使用体验、驾驶心得,再延伸到近期有什么骑行计划上,因为对方也是爱好者。
况且还是个有钱的爱好者,真将这一话题展开,自己那车根本拿不上台面。
“我就随便骑着玩,什么款,自己都不清楚。对了,今天实在麻烦你了,我住得那么远。”
翁丝竹嫣然一笑,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小事,别客气。”
他努力回想,这好像是对方第一次给他好脸色,而且是如此之好。
淡扫娥眉薄施粉,柳眉明眸若星辰。这句诗用在翁丝竹身上恰如其分。
一个月来,打过不少照面,他都未曾见过她笑,更未如此仔细地瞧过她的容貌,因为远远的就知道,高不可攀、镜花水月,没必要接近,没必要细看。
可今天在这狭小的封闭空间,这样近的距离,这一撩发的千娇百媚,让人忘了呼吸。
心跳不自觉就加了速,就像无聊时的抖腿,如果不有意识地去控制,根本就停不下来。要是再多看一会儿,恐怕要上除颤仪急救了。
他转头看窗外,调整呼吸。
但这段路程太长,下班高峰又走走停停,长时间不说话,就不像话。
她倒是找了不少话题,谈起摩托车,说个没完,显然是行家。且不谈驾驶,至少也是个高阶的知道分子。
而他却光听不说,偶尔点头微笑,更不会主动找话说。
尤其是每当话题聊着聊着就要引向个人生活时,他便拒绝深入,想一切办法转移。
“哦对了,翁小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我从来不用香水。我爸说我从小就自带香……诶——你这问题问得好突然,怎么就想起问这个……”
“前面就是地铁站了,我就在这里下车吧,离家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今天谢谢了。”
车向地铁站的方向缓缓靠过去,今何年心中松了一口气,拿上背包,准备开门,逃离这无数个像方来那样的男人求之不得的小空间。
翁丝竹愈发觉得今何年是个怪人,看他总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这人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就像个谜。
他越不让她看清,她就越想多了解他一些。
车停稳了,她竟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既然都快到了,干脆送到家,于是就让司机继续走。
他继续谢绝好意,但车已启动。司机当然听小姐的,不听他的。
他如坐针毡,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抓女孩的手,准确地说,这次是被女孩的手抓。
翁丝竹问他到底住在哪,他不好意思开口,支支吾吾,半天不回。
车却一直在慢慢走着,司机问小姐,这么晚了,是否要先吃饭。她就问今何年,不想马上回家的话,要不先找地方吃饭。
他想,让人家饿着肚子陪自己瞎转,确实有点无礼了。
但他也不愿共进晚餐,无论谁付钱,于是只好说出了自己所住的城中村的位置。
司机输入导航一搜,还有足足五公里。
“原来还有那么远!你还说要自己回,何苦呢?都说了不用客气的。”
最后这五公里路,就像进入了城乡结合部,越走越偏僻,相对于市区的人稠物穰,这里简直算得上荒凉。
假如这时翁丝竹再甩出一句“乡下人”,今何年还真是无言以对。
“麻烦就在这停吧,这条路窄,您这大车进不去。能进车的大路在后面,还要绕个大圈,就别麻烦了。”
终于到了城中村,他让司机停在靠东的偏门前,这里也离自己住的楼最近。
没想到翁丝竹也跟着下车,说要看看他住的地方。
他感到惊诧莫名,嘴上笑着说,又脏又乱别看了,心里已经有点羞恼,挎上背包就往里走。
但她仍然坚持,紧紧跟着。
“喂!翁大小姐,都到了这儿了,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个老破小的螺蛳壳嘛,你连最后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一定要把我扒光吗?”
今何年耳根红热,感觉自己就快被逼急了,说话都喘着粗气。
翁丝竹却不太明白他为何情绪激动。
“什么你的面子啊?我觉得应该是公司的面子被扒光了才对。堂堂一个产品经理,住在这么个地方,要是传出去,有损我们整个集团的形象。你应该选个好地段、好社区,像个样子才对。我就是想看看你现在住的环境而已嘛!”
“我就知道,你堂堂一个不知道哪家的千金大小姐,怎么可能好心送我一个一穷二白的应届生。搞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有损公司形象,你以为我不懂?你以为我想住在这个破地方?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含着金钥匙出生?
“再说了,什么堂堂产品经理,那是我自己‘堂’出来的吗?我本来就是个B2的文案!
“你就那么瞧不起我这种人,一口一个‘乡下人’。告诉你,没有我这种人在底下当吃屎的爬虫,也不会有你高高在上,喝着咖啡红酒听着古典音乐。
“再告诉你,不管我现在活得有多难,都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不会让你瞧不起,你没资格!
“你喜欢看我笑话是吧?好,今天也许是你最后一次看了,我让你看个够,来!”
他义愤填膺地说完,用力抓住她的手,拉起就走。
她听了这一大通狠话,心里有种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的玄妙感觉,手被捏得有点疼,却不敢说,整个人被他拽着走。
他在前面步子很大,她在后面小跑紧跟。
一进楼门,一股浓烈的流浪猫狗的尿骚味,夹杂着不知多少种霉菌的混合气味,扑鼻而来。
她觉得这是地狱的味道,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捂紧口鼻,屏住呼吸,眉毛眼睛鼻子恨不得皱成量子叠加态。
这不是地狱的味道,而是贫穷的味道,且只是贫穷这一品质下,无数种气味中的一种而已。
他拽着她一口气上六楼,才松手掏钥匙,此时,她已累得气喘吁吁。
这种没电梯的楼房,对于她来说,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不敢相信。在他开门的过程中,她还在到处扫描,寻找电梯。
门一开,客厅和厨房是黑的,不是没人在家,而是因为这里是公共区域,不经常有人活动,没必要浪费电。
今何年一步跨进屋,熟练地开灯,转过身看着门外的翁丝竹,用眼神问她,进不进来。
她扶着门框,探头朝里看。
地板被啤酒和食物汤料染得黑一块黄一块,那污垢看起来仿佛积累了几万年,从石器时代至今就没清洁过。
墙角的破罐子、破纸箱、二手自行车,竟然和一袋袋蔬菜堆在一起。
还有那敞开的垃圾桶,可供苍蝇自由进出,都不用刷卡,简直是灾难。
她的目光沿着比自己的首饰盒还小的客厅扫一圈,落回到自己手上,看见门框上全是灰和油,吓得一缩手,赶紧要找水洗。
进了厨房,看见满墙壁上,成股、成滴的油烟沉降流,几乎要惊叫出来。
这时,一间隔板房的门打开了,从嘈杂的游戏音乐声中,走出一位穿着大背心、挠着肚皮的胖男人,木板拖鞋声啪嗒啪嗒直响,完全不顾及楼下的感受。
“回来啦?”胖男人跟今何年打招呼,忽然看见厨房里的女人,两眼放光,“哟,女朋友?正啊!”
今何年赶紧把他往厕所里推。接着很响的小便声传出,再是冲水声。
胖子出来后,朝翁丝竹狠狠剜两眼,又冲着今何年挤眉弄眼,才啪嗒啪嗒地回房。
“那是你哥?”翁丝竹小声问,她对群租完全没概念。
“陌生人,都不知道叫什么。你看够了吗?”
“你住哪儿?”
他已经无语了,没想到她不知趣到这种地步,心想算了,说了看个够,那就看个够吧,没脾气了。
打开自己的房门,让她看。
11平方米的小空间,一览无余。比起外面,这里算是整洁干净了,一床、一桌、一铁架衣柜而已。
窗户很小,窗台上竖了几本书。
他和她简单解释,为什么同一屋檐下,旁边住着陌生人,解释房租对于一个年轻人的压力。
寥寥数语,对她而言,像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临走,她的语气温柔地像小猫:“能不能,送我下楼。”
声控灯从六楼逐层往下亮起,两人默默地走完这一小段路。
他把她一直送出小区,转身之前,听见她说:“呃——咖啡……和红酒,是不能混在一起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