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厉鬼哭诉人世苦 冥吏巧舌化危机

第六回 厉鬼哭诉人世苦 冥吏巧舌化危机

6

上回说到,羡君已有半月未露面,八八三与鸟嘴来到莳花馆,却听说紫萝姑娘去世的噩耗。二人心道其中有古怪,一路找到了迎春苑的厢房。

八八三推门而入,屋内景象惨不忍睹。眼前琴筝琵琶,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酒食饭菜,翻洒一地,遍地狼藉。地上一方染血面巾,还残留异香味道,墙边床榻垂帘飘零,红帐上依稀辨认一整条干涸血迹。

“剑砍的。”八八三把头探到纱内检查,“要么砍的脖子,要么砍的胸。”

鸟嘴依着地面大片血迹和几个血脚印跳到窗边,飞至窗沿,喊她:“八八三,过来看!”

一整扇落地琉璃窗四角还算完整,只是被人从中砸出一个大口,八八三探头往下看,这个高度摔下去,谁管长得美若天仙还是丑得惊天动地,掉地立成一摊肉泥,皮肉能全被铲起来都算好。

鸟嘴道:“她应该就是从这坠楼的。”

八八三四下打量,往回走几步,走到桌边抓起板凳,再回到窗边,对着破窗怎么使怎么觉得奇怪,又后退几步,振臂挥拳抬腿踢脚,然后道:“力道这样大,用脚才对。定是了,她是被人踢下去的。”

鸟嘴问:“何出此言?”

八八三将板凳放回原位,道:“你想,当时这块琉璃窗还封得好好的,她要是还剩一口气,又想坠楼寻死,总得先找件趁手东西把窗子打破。可是这窗边什么都没有。”

“用板凳,你刚刚不是拿了吗?”

“大哥,你仔细看。”八八三来回走动,“走到这,拿凳子,砸碎窗户,再走回去,把凳子放好,然后又跑回来跳楼,她都打定主意寻死了,何必吃饱了撑着多这一步事做。不如直接打碎玻璃,把板凳往边上一丢来得实在。就算她实在有强迫症结如此干了,那又怎么解释这血脚印,还有那摊血?这多血,人应该早死了,又怎么坠的楼?”

她将面纱抓起来,异香扑鼻:“这面纱上有紫萝的味道,你看这上面的血,和红帐上的有何不同?”

“面纱上是血点子,红帐上是一整条——”鸟嘴和八八三专业替人收尸,这类场景见得多,立刻能从蛛丝马迹中还原事实真相,“哦,我懂了,这是杀人现场。”

“没错。”八八三把面纱捂到面上,摆正板凳,坐在上面,往日场景幕幕重现,“当日紫萝在这陪人喝酒,不知怎地惹恼了食客,先是挨了一耳光,这巴掌不轻,想必打断了鼻子,她才留了这多血,面纱也落到地上。她站起想走,食客推翻桌子挡住去路,她只得退到床边,又遭人砍了一剑,血喷溅到红帐上。她本就身子瘦弱,这下更站不稳,拉扯帘幔,倒在地上,流这一大滩血。本该死得透透,但不知怎得又爬了起来,抓着这些琴啊筝啊还想反击,大概是缠斗了一番。凶徒见她还活着,又补一脚,迎面一踢,使其坠下高楼。凶徒不知自己足底沾血,往外走,一个两个三个血脚印。至于紫萝,吧唧,成一滩肉泥。”

“我冤啊!”

耳边忽有女人惊声尖叫,八八三吓得踉跄几步,差点也从破窗中坠下去,鸟嘴眼疾嘴快,长喙叼住八八三领口,给八八三争得救命时间,她一手抓住窗框,眼神落在碎玻璃上,口中大喊:“是了是了,定是了!她定是身子直接撞破窗子,这玻璃尖尖上还有血呢!”

“你—先—给—我—回—来—再—说——”鸟嘴铆足劲,扑腾翅膀将她往屋里拉,八八三倒在地上,只觉眼前飘过一张阴森女人脸。

八八三鲤鱼打挺:“紫萝,休再留恋人世,你阳寿已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

紫萝先是一愣,再道:“我记得你!我身体被妖怪强占时,你没能耐将她抓走,害她用我身体做尽恶事,惹恼皇族,为人所杀。你不去抓她,又敢来勾我?天理何在?我不依!我本来还可留具全尸,可那妖怪硬要附身起尸,害得我肉身具成烂泥,死无全尸!杀人偿命,凶徒该死,妖精该死,你这无能鬼差也该死!”

女鬼说着,咧开血盆大口朝八八三冲来。鸟嘴见状,横挡于二人之间,张喙呵斥:“放肆!大胆紫萝,休得无礼!人间生老病死,自有命数!妖夺你身,是命数,你为人所杀,尸骸尽散,也是命数!我俩知你冤情,按律勾你,定会给你讨个公道,与你在来世寻个好人家。你却青红不分,颠黑倒白,污蔑地府灵官,拒捕不成反起害人之心!你已成厉鬼,三界六道容不得你,今日我鸟嘴阴帅,便打你个魂飞魄散!”

鸟嘴之声,如雷贯耳,震得八八三都五脏六腑具颤。紫萝刚做鬼,哪见过这架势,一听魂飞魄散,满脑子只剩:“我冤!”八八三大喝一声:“手下留情!”见八八三还为自己求情,紫萝小鬼立刻躲至她身后,哭得梨花带雨:“好姐姐,救救奴家,奴家也是没办法……呜呜呜……”

八八三道:“鸟嘴大帅,紫罗有苦难言,她含冤枉死,又是初犯,不如放她一马,将她收了便是。”

鸟嘴道:“紫萝,你可知错?”

紫萝忙不迭地地磕头:“奴家知错,奴家知错。大帅大人有大量,求您饶恕奴家吧。”

鸟嘴道:“你不用跟我道歉,该向这位替你求情的鬼差大人道歉。”

“是,是!”紫萝闻言乖乖转头,又向八八三磕头认错,“鬼差大人,奴家气上心头,以下犯上,多有得罪,求大人网开一面,放过奴家。”

八八三道:“行,行,我本就觉得你可怜,那你就跟我们走罢。”

紫萝面露难色:“奴家也早想走,可无奈命丧于此,怎么走都走不出这间屋子。”

“这好办。”八八三取下后背的葫芦,丑是丑了点,倒是个纯铜的真家伙,她道,“此乃上渡亡魂下镇邪魔之缉鬼拿灵收魂葫芦,我独创的,嘿嘿,不错吧。只要我拧开这个盖子,你就能被吸进来了。紫萝,你的全名是什么?”

紫萝欠身,道:“奴家林氏吉儿。”

八八三打开葫芦顶部的盖儿,露出一个手臂粗的孔来,她唤一声:“林吉儿!”紫萝应和一声,随即化成青烟。

鸟嘴忽然想到什么,赶忙以身子堵住洞口,追问:“等会儿等会儿,你可知你是被谁杀的?”

紫萝的亡魂从缝隙钻进葫芦,留下一句:“四王爷。”

铜葫芦上的指针往“满”那侧又进一格。

鸟嘴道:“果然是他杀的。他可是王爷呀,这可怎么办呢?”

八八三道:“真了办,假了办,好在是把她办了。合作愉快。下回我唱红脸。”她压根就没在听。

闹出这番动静,也无人上门查看,想必是这些个倡条冶叶忌惮官府势力与含冤厉鬼,倒也给两鬼吏省了不少事。只是紫萝为何被四王爷所杀谜团,唯有找到羡君方知事情真相。

一人一鸟从迎春苑出来,坐升降梯直到一楼。青石砖正中有一摊褐黑色印子,若是不说出实情,旁人只道这是马骡蠢驴拉下的臭屎。凶杀阴霾并未影响到正月气氛,这头那头依旧张灯结彩。

这条大道行人如织,人头攒动。小贩沿街吆喝,卖刀、剪子的,卖糖画、泥人的,还有看相算命和茶水铺子,各式各样,杂乱无章。两鬼吏分头行动,鸟嘴向西,八八三向东,她一边打听,一边沿街行走,经过商铺、民居、饭馆,又见衙署、草厂、仓库。身边驶过马车、骡车、独轮车,又有花轿、胶皮,行脚僧,形形色色,熙熙攘攘。眼前一行乞的罗锅老头忽然扑到八八三脚边,五官皱成一团:“嬢嬢!可算找着你嘞!”

二人一鸟在街边小铺入座,一碗热馄饨下肚,羡君将紫萝被害之事全盘托出。原是羡君附身于紫萝身上,因八八三一事与四王爷打上交道。二人感情渐浓,四王爷又请她去吃酒。情到深处,羡君以为时机成熟,便将添官与山素甘图一事向王爷求情,谁知王爷听了勃然大怒,认为她与恶贼交好,也有谋逆之心,不给片刻解释机会,便拔剑杀人。羡君见紫萝无辜惨死,咽不下这口气,便再次附身挺尸,要拉四王爷同归于尽,却不敌他,被一脚踹下高楼,尸首摔个稀巴烂。任谁从这样高的楼上直直摔下,胆都得吓破。羡君也不例外,她被吓个半死,附在街边行乞老叟身上,抖抖索索三日不敢露面。

“这个王八羔子,人渣!你们可得为紫萝伸冤!”羡君气忿道。

八八三不评判,又点一碗馄饨。

鸟嘴道:“伸冤?去哪里伸?衙门?还是金銮殿?要是去衙门,从上到下都是一伙人,他们怎么可能打自己脸。你这么想,不管你如何措辞,只要你提起了这件事,四王爷就认定了你或紫萝,与皇城大火有关,称她自杀而亡都算客气了。外面不都传,凡是跟此事有关的人,诛九族,斩首示众。他完全可以给紫萝安个谋逆的罪名,但是这样,不说整个胭脂楼,起码莳花馆和迎春苑逃不走,还有紫萝浙江老家那一群亲戚,个个都得倒霉。”

羡君撇撇嘴:“照你这样说,紫萝还得谢谢他杀身之恩撒?我日他仙人板板!”

鸟嘴道:“反正还轮不到你我掺和,吃馄饨。”

“等一哈!”羡君突然想到什么,“如果紫萝因为提一嘴这个事都惹来杀身之祸,那那那那添官锅锅和山素姐姐不是必死无疑嘛?”

鸟嘴道:“是啊。”八八三再点一碗馄饨。

羡君道:“那我们得去救他们撒!”

鸟嘴道:“救,救。”

羡君催促着:“要得要得!那还愣着做啥子,出发!劫狱去撒!”羡君大嗓门引来旁人闲言碎语。

鸟嘴压低声音道:“你傻!方才讲完,你就忘了紫萝咋死的了?我们若是去劫狱,朝廷也定将我们视作乱贼同党。到时,别说后半辈子只在逃命中度过,我们能否将人救出来还两说。”

羡君带着哭腔道:“那你说咋个办嘛!”

八八三举手:“再来碗馄饨!”

羡君骂她:“没心没肺,撑死你。”

鸟嘴道:“你放心,会救的,只是不救活人。”

羡君道:“不救活人那救啥子撒?救死人啊?故弄玄虚。”

鸟嘴道:“就是救死人。”

羡君听不懂其中道道,闷头吃馄饨。

最后一碗馄饨下肚,罗锅老头举手结账。

老板搓手笑笑:“两位客官,一共八十文。”

老叟惊呼大喊:“八十文?!老子才吃了一碗馄饨!你这是黑店啊!”

“哎——您可别乱说!小店做生意明码标价,一碗素馅馄饨十文钱,两位客官一共要了八碗,这不是八十文吗?”

几人视线落在桌子另一端,八八三面前摆了一摞瓷碗。

“不就是八十文,我来!”八八三伸手摸兜准备付钱,摸遍全身,上下一个铜板也没找着,这才想起值钱身家都拿去当了赔钱给胭脂楼,最后卖破烂得来的几十文也拿去买年年糕花光了。

只看她神色一变:“羡君,你出门不带钱啊?”

羡君没接住她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老实回答:“大姐,老子现在就一乞丐!你指望老子开官?”

“有多少出多少。”

羡君这才反应过来:“那不得行,我这几日讨钱也不容易,天天风餐露宿的。掌柜的,分开结,我出我的,她出她的。”罗锅老头手伸进钱袋,抠抠摸摸,掏出五枚铜板,还不够一碗馄饨钱,他讪笑:“掌柜的,您看,要不给打个折?”

店主看看他看看她,明白了:“好哇,吃白食是吧?!还打折,我给你打骨折!我要报官!哎哎大家都来帮我看住他们啊,这有对狗男女吃白食——”

“哎!!等等等等!什么狗男女,有话好说。”八八三一把将鸟嘴抓在手心,递到小二眼前,“今日确实忘带钱包,但我也绝不赖账。我养了只会说人话的乌鸦,这就给您现场来一段快嘴,要是说得好,您就放我们一马,要是说不好,这乌鸦就由你做主,任你蒸了烤了炒了煮了炸了做下酒菜吃!”

听她这样说,一众食客都围了过来,看看这乌鸦究竟有什么名堂。八八三把鸟嘴往桌上一丢,嘴里啧啧:“丫丫,说话!”

鸟嘴气得咬牙切齿,不情不愿学着八哥声调说了一句:“你丫才是丫丫!”

此话一出,有人夸:“这是只神鸟!”鸟嘴听了心里美滋滋,却又听闻一人酸溜溜念叨:“不过如此,一只破鸟罢了,这话我家八哥也能说。”

鸟嘴一听这人将自己与八哥相比,气得向前几步跳:“嘿,那你家八哥可曾说过,你这人貌丑况古妆,臂短非善缘?”众食客打量这人,果真如乌鸦说的一般貌丑,遂哄堂大笑。不少人信服不已,这对话可不像提前练好的。

那人被说得脸红,却也强嘴拗舌,把话锋转到八八三和羡君身上:“臭女人,死乞丐,乌鸦哪会学人说话?定是你们之中一人同这乌鸦念双簧,一鸟张嘴一人唱。”

羡君道:“唱——”

鸟嘴道:“——双簧?”

八八三道:“会点啊!今天你行了大运,那就给你来一段数来宝吧。鸟嘴打拍子。”

倒扣一溜青瓷碗,八八三手拿竹筷,咯咯铛铛敲个响,鸟嘴摇头又晃脑,一双利爪桌上挠,罗锅老头张张口,却是清丽女声往外冒:“这位老兄你别忙,且等听我唱一唱,既然你说是双簧,我这伶牙俐齿也比你强。

一开口,你不可及也不可望。

二开口,逼得你老母撞南墙。

三开口,我三寸长舌打得你,这只黑熊眼冒金星两茫茫。

四开口,磕了牙,丢了枪,满地打滚叫爹娘。你鼠辈无颜见父老,屎尿横流一裤裆。

五开口,龌龊小人真可怜,风言醋语惹人嫌。活该你狗眼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爷。

六开口,你且看我神通广,随风变化逞英豪。张张嘴,带你天涯海角转一遭。

七开口,你只恨,自己蠢,门缝看人把人贬,有眼无珠又猖狂。

八开口,直教你,自愧不如羞汗颜,竟忘却人外有人天外天。

九开口,强中更有强中手,你可别当哈巴狗。红尘一世没多长,劝君勿做白眼狼。

十开口,我话死说活手段高,能言快语巧舌如簧。老子是,历代驰名第一嘴,孔明见了都喊强。舌战群儒我称王,大辩不言妙语藏。

你瞧我,铜唇铁嘴,口角生风,妙语连珠,舌尖口快,辩才无碍,能说会道,慧心妙舌,口若悬河,仔细听,字—正—腔—圆!没错没错,你老子我就是在唱双簧!”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有人叫唤:“再来一段!”

还真有人拿他们当卖艺的,这会儿功夫,榆木老桌上已积了十几枚铜板,果然巧舌生财。八八三和罗锅老头又演双簧说几段书,鸟嘴在一边打拍演戏也够抓眼,几场下来,不光饭钱足够,还余不少钱,就是明日去一品楼搓一顿也不在话下。人越来越多,摊上坐不下,不少人就跑到过街楼里听,食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要了一碗又一碗馄饨,直至把整个小摊都吃空,老板只恨没再多备几斤面几斤油。收摊时,老板笑眯眯,夸她俩巧舌如簧,约其明日再来几段,八八三摆手拒绝:“达即随情遣,真缘不可侵。从来皆是事,巧拙在人心。”

店家听得一头雾水,羡君也没听懂,道:“说人话!”

店家点头哈腰:“是啊,还请您说说人话,说说人话。”

八八三对店家道:“我呀,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你这馄饨的馅味道一般,等烧得好吃些,我再来吧。”

好一个能言善辩的鬼吏,巧舌化危机。只是空有张巧嘴,也没办法把死去的紫萝给说活过来。

这边三人组重新汇合,不知大牢里头的添官与山素甘图又有何下场,只待下回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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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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