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善恶到头终有报 灵官指路了前缘

第七回 善恶到头终有报 灵官指路了前缘

话表鸟嘴、八八三,羡君三人组是吃顿素馄饨,来串数来宝,逢凶又化吉,生活将将好。再来看添官与山素甘图命运如何了。

今年立春在正月十六,又过七曜日,来到正月二三,与小年夜被抓过去正好一月,添官扳扳手指倒数,离出正月只剩七天。七天后,他与山素甘图就要被提刑,宣判,游街,押赴刑场,验明正身,再是寒光劈下,人头落地。一想到这,他浑身战栗。

八百八十三号鬼差已出狱七天,会说话的乌鸦再没来过,那位能附身的妖精也音信全无,仿佛之前几人说过的话就是王八放屁。说实话,添官对他们没抱希望,所以鬼差出狱时,他也懒得去给她泼脏水。

山素甘图日夜不停地挖洞,最初的老鼠洞变为狗洞,再由狗洞变得有一头宽,正好能塞个头进去,可身子还是进不去,再往上还是狭窄只能过一只老鼠的宽度。挖洞越狱已不现实。山素甘图三只手,十五根指全部磨没了指甲,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想来一定剧痛难忍。但她像是魔怔了,还是一刻不停在挖,嘴里喃喃:“俺要出去,俺要出去。”

添官听得心烦:“你别挖了,别挖了!”

“白挖?白挖恁就等死吧!”

“挖了也是等死!你看你挖一个月也不过塞个头,我们在地下五层,再给你一年你也挖不穿!”

“那咋办嘛?”山素甘图愤愤锤地,“俺不挖,就只有等死,俺死咧,谁去把那秘宝偷出来,谁去杀恁昏君!这些事没做成,俺死不瞑目啊!”

“有件事那日没来得及问你。你是如何知道那秘宝下落的?”

“啥?不是恁领俺们去滴嘛!恁不是百事通嘛?”

“我在人界妖界混了那么些年,对于各方消息,不说了如指掌,一些鲜为人知的禁事秘术我也是清楚的。但说来奇怪,我从没听说过皇宫有这种秘宝,你是如何知道的?”

“奇怪咧,这事大小妖精都晓得滴!咋,恁在贾姥姥身边混恁些长时间,她木有跟恁说过?”照她说的,贾姥姥手下无数妖精,谁都听说过秘宝这事,为何不告诉添官呢?若是有机会出去,他一定要找贾姥姥问个清楚。

没等添官回话,山素甘图继续说道:“对咧对咧,说起贾姥姥,添官老爷,恁跟贾姥姥混滴时间比俺久嘛?恁一定有法子联系贾姥姥,对吧?添官老爷,恁就求求贾姥姥,喊她来救咱们!她是山神,手底下多少妖精听她号令,她定有办法滴!”

添官苦笑。

添官是孤儿,生父生母可能是失去田庐的流民,亦或是造铁路的工人,总归他是可怜人家的孩子。襁褓时期,他就被人丢到山里。幸亏运气好,碰上山神化形,将他捡了回去。此后他便与山精野怪一同长大。山神是一只千年甲鱼,所有人见到她都尊称一声“贾姥姥”。

添官七岁时,铁路铺进大山,乡野间再无安宁。贾姥姥拖家带口,携着一众小妖进城隐居,躲藏于黯淡无光的矮市中,同时也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天南海北的妖,只要进了京城,都来投靠她。后来,矮市便成了妖界的代名词,添官也在这样的市井之间继续成长。他资质平平,从不是最会来事的,也不是贾姥姥跟前的红人,无法与得道小妖争什么。五年前天地再无法力,许多老妖无法化形,不敢现身,添官这才派上用场。他靠张天生人皮,作为妖间同人间往来的使者,走街串巷传消息办事。

对于贾姥姥和她膝下众妖来说,添官重要又没那么重要。毕竟被困人形的妖也不是没有,只是添官一死,许多与人交易的通道又要重头再来,白添不少麻烦。

“贾姥姥?”添官道,“她要肯来救,早救了,何故等到现在。难不成你以为她会派人大闹刑场?”

“咋个不行?像剧里头恁样,赵匡胤火烧柴王里恁般,高怀德高怀亮兄弟劫法场!”

“你是真疯了!我们惹的事太大,斩首示众,诛九族!我与你都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人,斩便斩了,可贾姥姥她管着一大家子,和那些人相比,我们算个屁。死个百事通,还会出个千事通,万事通。她绝无可能掺和进来,她决不会来救我们!”添官骂她,也借机骂醒自己。他只恨自个儿没混出个名堂不为人重视。若是贾姥姥被关此地,多少妖精一定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救出来。

浑浑噩噩又过几日,眼一闭一睁,突然就到行刑当日。二月初一,两人被拖到公堂,大喊冤枉也无用,提审过堂的官老爷徒徒走个过场,犯人早无申诉机会,只是听得一声宣判:“斩首,示众三日!”

添官与山素甘图被塞进囚车。囚车又挂在小型飞艇下方,整个悬停在十丈高的空中。为防备有人劫囚车,押解官兵特意改用飞艇。飞艇前后左右还有几个黑色官艇,气囊上书“刺衣堂”三字。艇内兵卒个个长刀出鞘,神情警惕。过街桥中,有人交头接耳:“这两个死囚犯了何事?怎么连刺衣堂都惊动了?”

只听前头押韵兵丁咣咣咣敲响铜锣,大喊:“恶贼添官,恶贼山素甘图,今日游街示众!”

咣咣咣!又是三声响。

“街坊百姓们看好了啊!这两人,就是恶贼贼首,添官,山素甘图。这伙贼人于小年夜偷进皇宫,行刺先帝,火烧皇城!以下犯上,蔑视皇权,行凶作乱,罪大恶极。大家说,他们可不可恨?”

人群寥寥应和:“可恨!”

“该不该杀?”

有人振臂:“该杀!”

兵丁大喊:“律法言,谋逆之人,决不待时。但圣上有爱民之心,以德报怨,特许过了正月再行刑。这伙乱贼还有同党在逃,各位街坊邻居如若知晓,一定要向朝廷检举揭发,供出一人,赏银一千两!现在,我们即要带人犯去菜市口斩首,以儆效尤!”

咣咣咣!游街开始。

百姓听到铜锣声,都停下手中做活出来张望,这个男犯生得不赖,清清秀秀,怎么看也不像干出杀人之事的恶贼,不少人都为之惋惜。这个女犯容貌姣丽,还生着三只手,又美又怪,如此怪胎,又引来一群人指指点点。

添官满脸麻木,山素甘图倒是出奇地清醒,游街时还热情洋溢与身边民众打着招呼。她眉飞色舞,面带荣光,好像她才是新科状元,而非朝廷重犯。添官瞧她真是神智扭曲,骂她神经,山素甘图道:“恁不懂俺们妖滴苦。被困半人半妖恁些年,俺头一回在青天白日下上街,这不得好好庆祝。”

“是得庆祝,庆祝你即将脑袋落地,尸首分离。”

“恁个老扎皮,都要死咧,这时不庆祝啥时候庆祝?白愁眉苦脸哩,看开点,俺是想通了,俺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但是瞅瞅,这些个人,全部都是来送俺们滴,多热闹!多喜庆!恁么些人看着俺去死,排场恁个大,俺觉得得劲!这个,就叫作喜丧!”

添官接不上话,叹口气,眼神在人群中来回扫视搜索。他嘴上说贾姥姥不会派人来救,可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囚车驶出轩武门外,行至宣武大道,前方就是菜市口,也没见着半个犄角万家的人影,春寒料峭,折胶堕指,添官内心凉至冰点,他原以为自己会愤世嫉俗于刑场之上大骂狗官,细细想来也无人可恨,不论是谁,甚至是新皇、焘珖,都只是邪物的走狗罢了。可一想到这,他又忿忿不平,明明是新皇自己起了杀心,夺舍亲生儿子,还诬赖他们,此般詈夷为跖,贼喊捉贼,真叫人咽不下这口恶气!自己死后定要成为厉鬼,飞到皇城,先将那皇帝狗贼弄死,再把这欺世邪物撕碎。

可若他并未贪图蝇头小利,带人去皇城偷盗,又或是将人带到地点掉头就走,不留恋什么“秘宝”,即便新皇死一千回,也诬赖不到他头上。说到底,他也算是自食恶果。

善恶有报,乾坤无私。

两人犯,一人笑,一人哭,自东向西,并列而跪。左右监斩官也着黑衣,各骑一高头大马,戎装持刀,有说有笑,相约下工时去某某馆子喝酒吃肉,于他们而言今日不过是出个红差,分内之事。

兵丁送上提前备好的酒菜,喂二人进食。山素甘图吭哧努力,狼吞虎咽,嘴中狂塞一大堆,塞着塞着仰天大笑,笑得涕泗横流。添官只压一口饭,就被饭碗上的腥肉激得再无食欲。

酒足饭饱后,官兵验明正身,两人离死不远,添官的心又紧悬起来,他不再纠结天冷天热,谁哭谁笑,该杀不该杀,只求刽子手能将刀刃磨得锋利,斩首时干脆利落,一刀毙命!别砍一半留一半,这样最是折磨。

“午时已到,行刑!”

只听耳边有人喊:“刀下留人——”

嘿嘿,骗人的。现实不似戏剧,哪来高氏兄弟光天化日劫法场,白日做梦!谁敢喊?没人喊!自五年前横门消亡,没人再敢与叛逆之人有任何瓜葛。那声叫喊只响彻在添官的脑海里。

刽子手提刀斩首,抬腿蹬尸,两颗人头一前一后滚下行刑台。女人脑袋翻起白眼,嘴角扯起怪笑,面部抽动一阵便就此定格。男人脑袋面目狰狞,嘴唇上下颤动,只是光张嘴不出声,过了半刻钟仍然重复。有个胆大的上前读他唇语,依稀辨认出四个字:“痛死我了。”

行刑结束,两颗脑袋高悬于行刑台上。除了行刑台内无人站,边上一圈立刻摆满各式平板车。尤其是两颗人头前方的地盘,争抢极为激烈。人群还未完全散去,没抢着地盘的散户摊贩就地摆出萝卜白菜黄瓜鸡蛋,趁这时人多再卖点。

于平头百姓而言,今日平常一天,菜市口死了两个死刑犯,围观人多,生意大好,卖出大葱五斤三两,蒜头四斤六两,净赚三百一十九文,比昨日多挣一百五十一文。平时行刑多在秋后,春季甚少,难得在刚开春遇上一次杀人的,若是明日也有人死就好,这样不必日日摆摊仅成赔本赚吆喝,尽喝西北风。

恶徒尸首示众整整两日,无人敢碰,仅一只乌鸦来回盘旋,赶走任何腹饥野狗。坊间传言无人收尸就成孤魂野鬼,自这俩乱贼死后,怪谈频出。兴许是戾气过重,附近谁家夜半人影幢幢,天亮银钱分文不少唯独针线丢失;西鹤年堂药店有鬼打门,只买刀伤药。至第三日,坊间人心惶惶,联名找到衙门,粗略一算也有三日,于是叫来收尸人草草收场。

这日正是二月三,惊蛰日,风起云涌。是夜,天降大雨,几声春雷惊天动地,叫醒一片冬眠虫豸。出了安定门便到外城,向北直走一路来到城郊,过北辰桥,再走十里路,见一龙王庙。此庙不灵,早无信徒,荒废许久,只有野物再此安家。

天雷勾地火,寒冬下冻了几月的枯草燃起一片大火,大雨也无法浇灭。火光下,隐约见破庙中有两身影,一长舌吊死鬼,一驼背刘罗锅,二人借着火光穿针引线,一颠一倒,一进一出,似在缝补衣物。

再一道流星闪电劈下,这才看清那两人手中并非衣物,实为无头尸体。只见她灵活运针,针眼后头一根铜线,不粗不细,似有生命,如长蛟游龙在皮肉间穿梭游走,一人扶头,一人缝线,只消一刻便将断头缝上颈部。二者又如法炮制,将另一具无头尸也照常修复。两人将男尸女尸并列摆放,接着打开两粒黄铜葫芦,竟有数股人面青烟漂浮盘旋。长舌吊死鬼在青烟中找来找去,终于寻到两个,将其推卧于尸体之上。再各自套上一枚戒指。

伶仃黑鸦蹲坐于龙王像之上,阴凄凄一笑:“睁眼看看吧。”

不知这戒指有何等巫术妖力,这男尸女尸竟真乖乖听话睁开眼皮,两者眼球浑浊,面无血色,但神态自然仿若活人。一个神情惊恐,一个欣喜若狂。高兴的那个打挺起身,高举三臂,大喊一句:“俺没死!俺没死!俺又回来啦!”

话音落,胸上银戒掉落,女尸翻起白眼,身体僵直又躺倒在地,天气寒冷,骨头脆生,倒地动静咔嚓折断一只手臂。女尸不在乎这点折损,相比之下,能再活一次简直中了头彩,她喜不自持,不住地吻着地砖,长舌鬼,罗锅老头和乌鸦。

男尸面如土色,左边这长舌吊死鬼定是白无常谢必安,右边那驼背老怪或许是黑无常范无救,长相与传闻有些出入,但可怖气氛十足。再看中间龙王像,见它头似牛,以为是牛头鬼;再看它嘴似马,又以为是马面鬼;可又见它角耸轩昂,髯须素练,头戴冠旒(yan),磕额崔巍,又认定是阎王爷,忙问:“这是阴曹地府?”

“我倒是想。”长舌吊死鬼开口讲话,“欢迎再次光临人间。”

原来这长舌鬼就是八八三,她已将来龙去脉给二人讲了一遍。男尸只记得自己一死,魂魄就被吸入到一团漆黑洞穴中,仍然想不通,抱头苦恼:“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

鸟嘴落到几人之中,好言好语劝解一番,再道:“第一次都会这样,习惯了就好。有何不清楚的尽管说出来,本官再给你详细讲一遍。”

“我怎么没下地府?”

“天地通道尽毁,黄泉路没有了。你和万千孤魂野鬼一样滞留人间,当然下不去。”

添官原以为只是天上的神仙下不来,没想到,就连地府也没了。

“你们用了什么法子,我怎么就复活了?”

“起尸还魂。只要有具尸,哪个鬼都能复活。只不过我们给你戴上了锁灵戒,有了这枚戒指,没有其他孤魂野鬼能占你的身子,只有你自己的灵魂能操纵身体,不过你的灵魂也无法自由离体。除此之外,你的尸体依旧会腐烂。不过,我们做了一些防腐的事,你们二位的尸体会烂得慢一些。要是尸体彻底烂了,戒指也没用,到那时,你就真成了孤魂野鬼。其他与生前有何不同,待你自己日后去发现吧。”

男尸低头,撩开上衣,从胸口到腹肚,果然有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疤。他一怔,伸手去摸,肚子瘪瘪的,内脏已被掏空了。再看疤痕,细针密缕,不仔细去摸,起伏与平常皮肉无二致。衣服放下,薄薄布料也不显痕迹,看来缝尸人的手艺不错。他掐掐自己的脸,或是打一巴掌,没有一丝疼痛。他起尸还魂了,这事是真的,不假的,确切不移,千真万确的。

添官摸索锁灵戒,冰凉入骨,问:“那为何偏要复活我?”

八八三拍拍胸脯,回答:“因为我们向你承诺,一条消息换你们两条命,你的,她的。”

哦——原来这鬼差还记着当初许下的诺言呢——

“我去你的!”添官大骂一声,坐起身来,给几人都吓一大跳。只听他骂道:“这是换?这叫换?这叫马!后!炮!要换就在我活的时候换,现在我死了,你们又不让我安生,你们吃饱了撑的!用什么锁灵戒将我困在这里。尸体烂了就烂了,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垃圾狗屁锁灵戒,小爷我看不上!”他抓起锁灵戒胡乱一丢,尸体两眼翻白向后倒去。

几人手忙脚乱,哎哟喂嘞张嘴大叫,刘罗锅扑到男尸身下,护住其后脑,不至于向山素甘图那样,把身体磕坏。剩余几人跟着戒指满屋乱窜,眼见锁灵戒吱吱扭扭,朝一无底小洞急急滚去。乌鸦急得崩出一坨屎来,身形轻快不少,他率先抢到前头,翅膀紧缩,整个身子将洞塞得严严实实,戒指撞到他满身黑羽,终于停下。

长舌鬼,女尸,乌鸦,刘罗锅均长吁一口气。

天已破晓,细雨将停。郊野四处是凹凸不平泥地,坑洼处积满一滩滩泥水,男尸蹲在水洼前一动不动。偶有一两滴雨落进水中,涟漪将水中脸打碎又慢慢复原。

山素甘图手脚勤快,帮着八八三将东西都收拢到几个麻袋中,再将麻袋抢过来扛在背上,一件件摆到平板车里。一切拾掇完毕,抬头看那人姿势依旧没变。

鸟嘴落在荒庙前的泥地里,把偷来的身份文牒扔在泥地中,拿泥爪子扒拉几下,“一人”成了“亖人”,催促道:“得手,快走,得赶在原主发现之前进城!”

八八三一努嘴,示意还有人没想通呢。

鸟嘴咳咳嗓,摇头晃脑走到男尸边,酝酿情绪,才说个开头:“添官啊……”

添官已被山素甘图横腰抱起。鸟嘴吓得炸毛。添官惊惶失措:“别碰我!放我下来!我死了活了都别管我!”他摔倒泥地里,滚了一身污,山素甘图呼他一巴掌,呵斥:“恁这二半吊,次毛鬼,清早起就摆个臭脸。恁这个人咋这股劲气?不是,活着救和死着救有啥区别嘛?救了就是救了,搁这咬文嚼字,空矫情,听得俺都烦嘞!有第二条命就好好珍惜,白一天到晚在这扮忧郁。哎,对咧,恁还欠俺三条手臂,恁准备咋个还嘛?”

添官吃一顿揍,一手捂脸,一脸委屈像:“我什么时候欠你手臂了?”

山素甘图翻个白眼,转过身,掀开衣服,后背露出四个碗口大的疤:“这条是俺自己摔断滴,奏不算恁滴了。但是,这三条,是恁用枪给俺打断滴!俺让恁打了吗?恁凭啥子打?恁得赔!”

添官翻身坐起:“喂喂喂,不带这样算的啊!那是因为你这三条手臂染上了冰,再慢一点儿,你就连手带人一起冻成冰雕了!我是救了你,不谢我就算了,还反讹我一口,白眼狼,以怨报德!天下从来没有你这种,被救了还反咬一口的!”

“有啊,咋个没有?恁不就是这样式干的嘛?俺要是白眼狼,那恁奏是白眼狼祖宗,恁是最大滴一头白眼狼。”山素甘图继续说道,“一群人费尽心思把恁救哩,恁还活咧死咧这嫌恁嫌滴,骂人吃饱了撑滴,俺看恁才是吃饱了撑滴!给恁脸了。”

山素甘图跟添官讨要手臂是假,劝他才是真,只是用的是她的方式,简单直接,方式粗暴了些,确实一招起效。添官意识到自己任性,心觉难堪,嘟嘟囔囔,语无伦次:“那,那是因为,我头一次死……又是头一次起尸还魂,我,我……我心里有气……”酝酿半天,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山素甘图扯扯他领子:“大家都懂。行咧行咧,情绪到位。起来吧——起来!还要俺们请啊?扭扭捏捏,真不大方,服了。好咧,还有啥想不通滴,恁放在路上慢慢想吧。”不由分说,就将他扛到板车上,让他坐下。

罗锅老头讪讪笑着:“嬢嬢,我这个身子腿脚实在不算好,我可以坐车不?”

八八三点点头,罗锅老头手脚麻利地爬上板车,看不出半点吃力的样子。

鸟嘴招呼几人出发,八八三喊一句:“走咯!”

山素甘图推起板车,吱扭扭前进。鸟嘴落在木橼上,同添官说话,语气客气不少:“小兄弟,休要怄气了。生死有命,你二位经此一劫,是命中注定的。不过,你二位虽是死了,不也起尸还魂了吗?”

讲了几句,添官怎么也不理,实在听得烦了,才来一句:“我们早就有言在先,我说消息,你们救人。你们听了消息,不救我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我和你们,没什么好再谈的了。”

鸟嘴道:“添官兄弟,不是我们言而无信。你也知道我们都没有法力了,像下官这般,被困在这乌鸦的身体里,真是相当无奈。还有那八八三,除了那三寸不烂长舌,其他什么事都做不成。凭我们两个去劫.狱,实在是悬。你要说下官贪生怕死,下官也认了——天地这般混沌,命都只有一条,下官实在不敢拿生死作儿戏。若是身死了,你们更救不出来,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添官道:“你们不是有法宝吗?”

鸟嘴道:“法宝?我们就剩两枚锁灵戒还能用。其他后天附灵的,大多也都成了破铜烂铁了。”

“好吧。”

鸟嘴道:“兄弟,就算你们二位真逃出来了,也终日提心吊胆的,去哪都不自由。只好委屈你们二位,先死一回。这一招叫做诈死,你们二位在官府看来是已死了,他们也会减少防备,如此,这样我们再去做任何事,就算是重进盐都,也无人盘查阻拦。”

添官道:“我现在是起尸还魂了,可你说的,尸体也总有一天会烂,那我现在起尸又有什么用呢?此生,我必须死,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你们费尽心思缝补,做这一切,也是白费功夫!”

鸟嘴道:“瞧你说的,只要这段时间内,你与我们联手,夺到邪物,将其消灭,做了如此大事,怎么会是白费功夫呢!再有,那皇帝夺舍亲子,还赖在你头上,将你们杀了,你就不想报仇?”

添官道:“我就是屁.民一个,比起做什么拯救苍生,报仇雪恨这等大事,还是赖活着好。再说,先前我们在大牢里的时候,你不是说,已有地府接管了这件事?放着地府那么多阴兵不用,来找我干嘛?”

鸟嘴道:“地府早联系不上了,因当时许多事情还是未知数,下官也为难,只好编造一些话先说着。添官兄弟,请你理解。”

添官又问:“你,我不理解!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鸟嘴阴帅啊?”

鸟嘴道:“如假包换呐!我不是阴帅,如何有的锁灵戒?”

添官道:“你可以去偷去抢啊!”

八八三插嘴道:“拉倒吧!他变成这副鸟样,连自己的屎都憋不住,只能使唤我做事,还偷抢呢。添官,你太看得起他了。”原来她早就在一旁偷听了。鸟嘴气愤十足:“八八三!你你你拆我台做甚么!臊死人了!我有今天这下场,不都拜你所赐!”

八八三略略吐舌,鸟嘴气得就去啄她。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羡君道:“闭嘴!吵吵吵,你们两个一说起嘞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没个完!老子耳朵都起茧咯!都闭嘴!”转而换副表情:“听添官锅锅咋个说。”

添官道:“好吧,就算你们真是吧。我现在心情烦闷得很,起尸还魂,我认下了,这也算是我应得的。但要不要和你们联手,我得再考虑考虑。”

鸟嘴道:“行,行,你考虑考虑。”

一路上,苍松老桧,四五人家。这些人家是盐都郊外仅存的散户。都城郊外有二十余万亩田地,几十年前,除了皇家的几万亩田,其余的都还握在各种散户田家手中。但圈.地运动之后,百姓手中的田地全被上头收走,再由有钱有势的农庄分包,一户就能分走几万亩。余下的几亩田地,多是不值钱的,被零星散户死守着。惊蛰一过,家中丁壮赶紧拖着老牛出来耕种。这些老牛,铆足了劲,一天才能耕一亩半田,比不过那连成片的农田上,数十台嗡嗡作响的巨大蒸汽车头。一个车头坐俩人,一人开,一人铲煤,像个“辇”字。两个人,半吨煤,一天时间,能犁八百亩。

丁壮眼红得很,对着家里的老牛不怒不行,却又舍不得打,哀叹一声,把气咽到肚子里。人会老,牛会老,机器不会老。机器换个零件,又能再用几十年。寒来暑往,物换星移,如此下去,“犁”这个字,总有一天会写作“利”加“车”。

八八三诗兴大发:“儿童莫笑是陈人……”说出口,又觉得下半句不行,于是随口接道:“半生恩仇一刀落。”这首缝合诗,就如众人眼前之景,荒诞离奇。

毕竟不知添官如何做决定,就看下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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