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脱难解厄归故里 承恩通情晓前世
话说青国的京城——盐都,那城门口无论何时都是相当热闹的,开城门前的半个时辰更是将热闹诠释到极致。有人给城外农庄做工,每日负责往城内大餐馆送新鲜蔬菜,按趟算钱。为了多跑几趟,天不亮就起床,饿着肚子赶抢排在队伍第一第二的位置。
有从外省来,奔波了几日夜的车马队伍,昨夜酉时就到,无奈碰上关城门,城外客栈又客满,不得已野外露宿一宿,这会儿正叫仆从烧火化了冰洗脸。
有在大青国留学的外国佬,有男有女,男的高鼻深目,穿着长袍马褂,梳个油背头,女的穿件束腰长裙,金发碧眼,发髻上插个景泰蓝荷花双面蝴蝶簪,看上去不伦不类。
甚至还有替人排队的黄牛,一个空位收一两银子,位子越往前价格越高。对于没有早起又急着进城的人来说,咬咬牙也是可以承受的价格。
还有人,偏不做城内生意,在城门外边支起早餐摊,挑担小贩与卖吃食的平板车挤挤攘攘在进城队伍旁排成第二队。挣到钱的黄牛点了两碗素炸酱面,车马队的小厮买了炒肝、卤煮、芝麻饼,杏仁茶给马车内的主人家端去,饿肚皮的普通小工和外国佬就只在卖油条的,卖焦圈、豆汁儿的,卖白面馒头和大腌咸菜的摊子前晃荡。
驼背老头手里攥着八八三给的二十文铜板,在早餐摊前晃来晃去,精打细算整个五人份早餐。只是怎么算,怎么不够。索性将铜板全揣进兜里,嘴上说着罪过罪过借过借过,一边若无其事从这家顺两个馍馍,那家摸两块饼饼。东拼拼,西凑凑,分文未出,一顿早饭就有了。
平板车上摆着素馅的、肉馅的煎饼,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包子,三根半油条,带着牙印的炸糕,一把白芝麻,还有半碗装在讨饭碗里的猪下水。
山素甘图伸手要去拿煎饼,被八八三一手拍掉:“你干嘛?这没你的份。”
山素甘图觉得奇怪:“恁不是叫他买滴五人份的吃食吗,俺为啥不能吃?”
八八三一口吞下煎饼,道:“是鸟嘴,羡君,和我。我今天没什么胃口,所以才买了五人份。你是死人,吃喝拉撒睡,都不需要做。说到这,适才忘记讲了,一会儿盘查的时候,你俩千万要记得呼吸和眨眼,像活着时那样。赶紧练习。”
山素甘图点点头,用力眨眼。练了会儿又问道:“不对劲啊,恁不也是死人,为啥要吃喝呢?”
八八三拍拍自己胸脯,道:“我现在是人,人!只是化身时比较匆忙,没来得及挑个好看的变。既是人,当然要吃饭。”
添官打断二人谈话,道:“我就说哪里奇怪呢。我和山素甘图是已死之人,城内身家早都被抄光了。你又被官府勒令不许进京,我们这次是进城——”
八八三吞下一口猪下水,呼噜呼噜噜说道:“去做大事。你们俩知道怎么去皇城,也见过邪物的样子,给我们引路再合适不过。”
“等会儿——我呸!我还没答应跟你们一块儿呢,你们就自作主张把我带来了!这事儿不能这样草率定下啊!我得好好考虑呢……”添官凑近一张死人脸,扯掉围巾,指指脖子上的缝线继续说道,“我们刚因为那东西丢了命,你们居然还敢去,有去无回啊,别想了!”
鸟嘴啄起芝麻粒吞下,慢悠悠说道:“哎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败,乃胜之母也。这次我们人多,好好准备,定能……”
添官道:“人多能顶个屁用?你看看我们这群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一只鸟……”鸟嘴骂:“哎!鸟怎么你了?”
“……一个驼背老头……”
驼背老叟嘟嘟囔囔:“格老子滴!你以貌取人!”
“……一个特长只有舌头的饭桶……”
八八三正张嘴比划炸糕上的牙印:“啊?你说我吗?”
看着她,添官更气不打一处来,连自己都骂:“除了你还有谁!还有我,还有她,再加两具行尸!就我们这群人,能办成什么事啊?我们就一群老弱病残,别说上皇城了,就是现在进个城都费劲!别异想天开了!”
几人完全没抓住添官话中重点,反而彼此分配起“老弱病残”的称号来,驼背老头羡君配得上这个“老”字;鸟嘴身板最小,姑且算个“弱”;八八三一脸随时要嗝屁的“病”样;山素甘图断了四条臂当之无愧是个“残”。
鸟嘴对此分配结果相当气愤,破口大骂:“你才弱呢,本官这叫保持低调,扮猪吃虎。不信?看本官白鹤亮翅,黑爪掏心,乌鸦坐飞艇!”
添官道:“闭嘴,闭嘴闭嘴闭嘴!你们是八辈子没见面了吗有那么多话要讲?我的话还没讲完呢,有没有人给我点关注啊!重点是在‘老弱病残’上吗?重点是我们和那焘——德败坏的狗贼实力相差悬殊!虽然我们是死了,但发生这么大的事,皇城一定比往日还要戒备森严,怎么打,没得打?假使,我们真的真的溜进去了,还胜了,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那玩意儿?毁掉?怎么毁?邪物叫什么?来历是什么?弱点是什么?你知道吗?”
山素甘图摇摇头。
“你知道吗?”
罗锅老头摇摇头。
“你们呢?你们不是灵官吗,不是早有研究吗,你们知道吗?”
鸟嘴摇摇头,看向八八三,后者从猪下水里吃出一个薄皮儿大馄饨,先是疑惑,再是恍然大悟:“我说那炸糕上怎么有牙印呢。羡君,你是不是又偷偷把钱放起来了?”
添官对这群人无可奈何:“唉,能办成什么事……反正我不干,说什么都不干,这事儿没得商量。”
几人仔细一想,添官说的确实有理。他们仅有两枚锁灵戒,八八三和鸟嘴此刻与普通生灵无异,一发子弹一把刀就能要他们的命,倘若他们之中谁再死一个,戒指不够用,总有一个下场沦落为灰飞烟灭。如此决策属实鲁莽,草率行事等于白白送命,说不干就不干。可队伍都排到这了,掉头就走岂不是太可惜。
于是鸟嘴说:“来都来了,不如进城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人清楚那邪物的来历及弱点,我们也好想下一步对策。”
山素甘图道:“交给俺吧,俺晓得个好地方!”
山素甘图前方带队,八八三推着板车,身边跟一佝偻乞丐。添官软硬不吃,不愿进城,硬是被他们捆绑再丢到板车上,为了遮掩绳子,他身上还特意盖了块白布,造型与运尸车无异。人们一见都觉得晦气远远避开,倒也好,没人仔细去琢磨添官变装下的模样。板车行至一条幽深小巷,走了几步就到巷尾,尽头一左一右守着两人一猫,一个肥头大耳,一个尖嘴猴腮。肥头大耳的说:“伙计,行错路了,这是死巷。”
山素甘图道:“兄弟,劳驾让让,抄个近道。”
尖嘴猴腮又说:“这位妹妹,那边水势宽阔,行船好走。”
山素甘图又接:“哥啊哥啊,恁块狂澜骇人,倾覆小舟。”
墙头大猫眯眯眼,将这一幕全看在眼里,它眼神睥睨,勾勾爪,竟也会说人话:“你过来。”
山素甘图乖乖照做,妖猫低头嗅嗅,吧唧嘴巴:“味儿对了。”接着踩上她肩头,跳至板车上,将众人闻了个遍,闻到八八三,大猫嘶哈一叫:“臭!”伸爪就要挠人,八八三打个喷嚏后撤一步逃过这爪,一条长舌掉出嘴巴:“抱歉抱歉,我对猫毛过敏。”见状,猫也不再为难,转头去闻板车上的家伙。
妖猫鼻子一嗅,嘴巴一咧,认出人来,啧啧称奇:“好办法,好办法,先死再活,死遁之术。百事通,你是傍上了大腿还是用了什么……?哎呀,宝贝!给我玩玩!”说着,就去咬他颈间的戒指。
添官睁开眼皮,手上的绳套不知何时接开,他大手摁住猫脸,手指用力,大猫的金黄眼球险些从眼眶中挤出来。添官语气冷酷,不容置疑:“带我见贾姥姥。”
几人进入下水道,见到两只青蛙精,护送并行一段路,几人再沿生锈铁梯往上,攀爬十几丈,见一低矮铜门,终于到达目的地——矮市入口。
门后别有洞天,涓涓暖脉穿趾过,湛湛清波荡碎玉。幽谷夜雨千刃飞,一泓酒泉映脸红。这原是一澡堂子,各妖行走于石台之上,有的金刚怒目,有的环头豹眼,有的鹤发鸡皮,有的鸠形鹄面。千妖千面,形色各异。芳丛石台上,浩浩酒泉下,巍峨崖岫中,刻着三个苍劲有力大字:华清池。
“哎呀哎呀,好一个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八八三感叹道。
“过奖过奖。”迎上来一靡颜腻理的招侍,“奴家兰娲,客官几位?泡何汤?”一开口,声音娇滴滴地能酥掉骨头。
八八三正要回答,添官大步上前,扯掉面中假虬髯,招侍兰娲一看就变了脸色,冷言冷语:“你走,姥姥不见你。”
“哼,她是心虚,不敢见我。”
“是你任性自负,犯上作乱,有损她老人家脸面。”
“是她畏首畏尾,翻脸无情。我替她跑腿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却将我扔在那断头台上,整整三日,连收尸都不敢做!亏她还自称山神。”
“是你罪孽深重!难道你不知此时城中遍布朝廷眼线,任何与你有关之人都被算作乱贼同党。你死就罢了,休要祸及家人!”
“家人?可笑至极!我活着时不拿我当家人,死了跟我演兄友弟恭相亲相爱?”
“你,你,好你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家伙!来人,送客!”招侍翻脸,此言一出,往来妖孽均亮出尖牙利爪,目露凶光,似要将他们全部撕碎。
鸟嘴大声从中调停:“犯不着!都是自家人,家里人吵几句嘴常有的事,如此灵福之地,大家切莫大动肝火!”他站在山素甘图头顶,一副掌事人做派:“大家都消消火,消消火。羡君,羡君呢?赶紧的,喊大家吃酒!”
驼背老头不知从哪顺来一堆瓷杯,接了酒池里的酒,逐个分发各妖手中,边说道:“消消火,消消火。”再递一杯到鸟嘴身边,也就是放在山素甘图的脑袋上,亏她脑袋平平,顶得稳当。
鸟嘴又转头对兰娲赔礼道歉:“老板娘,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年轻小伙,火气旺、脾气大,不会说话,遭人陷害,枉在鬼门关走一遭,难免有些怨气。实在是有苦衷,口不择言了。您大人有大量,还请您多担待,莫跟这后生一般计较。”
兰娲松了口:“哼,人世这般,谁无苦衷?他没能耐,要别人替他求情。可别有下回,不然撕烂他的嘴!”
“一定一定!”鸟嘴连声应答,又以翅代拳,在胸前做了个揖,朗声说道,“各位,今日多有冒犯。下官乃鬼差鸟嘴,自阴曹地府而来,替他向各位致歉。只是被困此身,酒量受限,今自罚三杯,各位若是肯卖下官个面子,便饮了面前这杯酒罢!”
鸟嘴语毕,举杯喝酒,咕嘟,倒满,咕嘟,倒满,咕嘟,三杯酒下肚。众妖谁没听说过鸟嘴阴帅的名头,也不再纠缠,见状,饮酒言和,气氛终于平缓下来。
鸟嘴趁自己还清醒,继续道:“多谢兰娲姑娘赏脸!平日老听添官念您的好,说老板娘您是刀子嘴豆腐心,嫦娥脸孔菩萨心肠,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兰娲被这一通夸,难掩嘴角笑意:“他常念我,那他一定忘提,奴家——可不是这的老板娘。”
鸟嘴故作惊讶神态:“啊?您不是?兰娲姑娘休要再戏弄下官。您这般神采英拔,形似九天仙子,宫妆巧样非凡,往这一站,诚然王母降瑶池,怎可能不是?”
好一只伶牙俐嘴巧乌鸦,当真配得上“鸟嘴”名头。兰娲听得心花怒放,当然也晓得他话中意思,道:“当然不是,奴家可没能耐管理这一大家子。行了,奴家帮你们通报一声,但可不敢打包票,见不见,还是得看姥姥自己的意思。”
“多谢多——鞋——”鸟嘴连声道谢,忽觉胸口翻滚气涌,头脑眩晕,向下栽倒。山素甘图眼疾手快,将他接在手心。只看鸟嘴一对足蹬蹬两下,又仰天大喊一句:“斟满斟满!”随后睡死过去。
山素甘图又惊又疑,不知真相,嗷一嗓子:“酒里有毒!”兰娲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一众小妖也急忙抠嗓子眼,澡堂里,干呕声此起彼伏。
罗锅老头满脸写着无可奈何,他将乌鸦接在手里,向各方鞠躬赔礼:“误会误会,他喝醉了而已。”
瞧这伙人,蜂营蚁队,乌合之众,难成大事,独一个有名号的鸟嘴大帅还睡死过去,撑不起场。兰娲走进里屋,通报一声,片刻后,只许添官一人进去。
里屋景象与外面截然不同,内饰简单,正中有一圆形石台,石台之上,遍地枯花,数株衰柳。光线暗淡,水汽朦胧如纱,隐约见一老妪被压在下方,走近一瞧,才看清这哪是什么石台,而是一千年老鳖壳,而被压壳下的老妪,正是山神贾姥姥。
临到跟前,满腔怒火怨气化成一两滴泪落在地面。添官自不必说,想问什么,要问什么,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添官怕听了答案更觉心寒,迟迟不敢开口。
贾姥姥递给他一块老土粗麻布,叫他打开,里面什么也没包着,倒是布上写着一串歪扭文字:
乙巳年庚辰月丁巳日壬寅时添官
贾姥姥缓缓开口道:“那日老身在山里见到一襁褓里有哭声,声音洪亮,听着像个男孩儿。附近从来都是扔女孩儿的多,老身觉得奇怪,打开布包一看,吓了个大跳。你的心啊,就凸在肚皮外边儿,只隔一层薄薄的皮。这种病拿给人看,治不好,难怪人家要丢。”
“于是老身使了点法术,将你的病治好,弄得和寻常婴孩儿无异,再送回去。可谁知第二日,你又被人丢回山里,这次包着你的襁褓上写了一些字儿。老身一看,是你的生辰。算了算,你命格孤煞:刑亲克友,刑夫克妻,刑子克女。要么多灾多难,才平命短,英年早逝。要么一生孤苦伶仃,六亲无缘,孤独终老。这回,丢你那人是想让老身再给你改改命数。可惜,命数这个事儿自有天定,老身说了不算,改不了,于是又将你送回去。”
“那晚,老身已有预感,第三日晨起一看,果不其然,你又给送了回来。这次,襁褓外除了生辰,还写了名儿:添官。若是不养你,恐怕你还未经人事就进了豺狼腹肚。老身明白,从此将你收养。可将你收养,你也只剩一条路可走。你被捕入狱后,老身知那是你的劫数。命定如此,谁敢顽抗。”
“只是想不到,竟有贵人相助于你,使你再活一回。这一回,这一世,你命数大变,从你复活那日算起,丙子年辛卯月壬子日辛亥时,虽不是什么贵人命,但命格也比之前好了太多:一生康寿双全,衣禄丰余,广结善缘,逢凶化吉,为人有百计之谋,命里无亡神之凶,柱中既得贵人相助无碍,早年虽免不了劳碌漂泊,但晚年定能安康幸福。”
“天道浩大,玄妙至极。老身一小小甲鱼精,得道修炼成此,庇佑一方安宁,曾立志修德行善,无奈能力渐弱,许多事情也是无法,唯愿一方小天地繁荣太平。不求你回报小小养育恩情,只盼你不要记恨老身罢。”
贾姥姥咳嗽几句,又道:“老身知你来意,有关此物的大小消息,你大概已从其他人那得知了。此物的确邪性,不是一般武器能对付的,千万不可再贸然前去皇城。有个人姓施名恩,他住南方未城,应当比老身更清楚此物。你若想知道真相,就去找他问问吧。”
贾姥姥给他一个地址,两人又言说几句。语毕,贾姥姥又嘱咐道:“经此一别,恐难再见。望自珍重。”
添官泪流满面,磕头谢别:“姥姥养育之恩,添官无以为报。添官一定斩除邪祟,以报答姥姥!”
贾姥姥道:“珍惜眼前人,不为往事忧,只愿余生笑。便是报答了。”她沉入水中不再言。
毕竟不知添官做何打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