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间有位老夫子(上)

第五章 人间有位老夫子(上)

“渊”者,深潭也,可藏龙;“博”字在《说文解字》里,释义:大通也,从十从尃。尃,布也。渊博,二字合起来分量是极重的,因为太过常见,甚至被用成阿谀之词,现在的人读来根本就感受不到那份厚重。说起那位陆姓老人,世上人都说:如果世上只有两个人能配上‘渊博’二字,那陆老必是其一。世上人已不知老人名字,只知其字:行稳。

另一位则是云谣五峰之巅的东泊先生,与陆行稳周游天下不同,他数十年不曾下山,囿于方寸之地,著书立说,以文载道,世人敬称文圣、儒圣。

游历、讲学天下的老人,在许第渊的邀请下,来了律西州,说蛮荒之地的孩童十分需要大儒,老人却欣然应允。自雪国返还后就在律西州的学塾授课,再没远游打算。

总爱眯着眼的老人,今天没有讲学,望向东边,破天荒地睁开了眼睛,破天荒地拿了壶酒。那死去的读书人,散漫浪荡,却一生都在为国奔波,最终以身殉国,做先生的心得有多痛,老人以酒酹地:“苟利国家生死以,为师敬你,敬你国士无双。”

烟洲西部,以仁国西部秋暝省、凉月省为界,北边是沙漠、戈壁,南部就是律国最大的律西州,土地圹埌千里,却是海拔极高的苦寒之地。流国作为沟通两大洲的交通枢纽,东部与律西州接壤,律西州却没有吃到半点商业红利。因为只有南部滨海的一块狭长地区适合辎重通行,其余地方尽是崇山峻岭、崇崒巉岩、冰山雪域,律西州因此几乎没有什么商机可言。

律国律西州,往往为犯人流徙之地,流放于此,基本等于死刑。是故律国中原素来以憎恶律西州人,视之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律国士族林立,以察举选官,朝廷中枢官僚,竟无一是律西人。

许第渊想改变这种局面,认为人穷志不可穷,这一代人已经麻木做这尺泽之鲵,但一定要让下一代觉得,明天有望,贫不足惧,穷最绝望人心。但因为苦寒之地,举国竟招募不到一个教书先生。唯出身仁国的大儒闻之,携了几个弟子欣然前来。

陆行稳在律西州城办了学塾,取名望舒书院,与仁国闻名遐迩的秋暝省望舒书院同名,望舒,月也,意为看见希望。

虽取名书院,其实只有二十来个蒙学稚童。许第渊广收圣贤典籍于此,凡愿读书者,书院大门敞开,即便如此,书院也门可罗雀,偶尔有些城里孩子回来巡游一番。

律国的世道,士族掌权,不兴科举,书是最不值钱的。

今日眯眼的老夫子授完课,慢条斯理问众孩子道:“旬日前学的《劝学》可有温故而知新?”

座下孩童心里打颤,喧阗如阛阓,完了,夫子又要考校了。答没有,那就现场温习,答温习了,那就要背书说义了。

夫子拿了戒尺,坐在门口,等一个勇士率先闯关。

“都不想先放学吗?今日背书,成了才能回家。”

许多人一脸生无可恋,许迎晞双手托着脸颊,上下眼皮打架,开始呼呼大睡,小薇姨说反正不会背,不如借睡消愁。只是刚合眼,就被一本书招呼在脸上。老夫子笑道:“站着背书。”

行吧,那就站着,反正他本领通天,站着也能睡。

“一只脚站着。”

唉,本领还不够啊。

老夫子说完不久,有个脸黑如炭,形如秋草的女孩,欢快走了过去,张口诵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老夫子摇头晃脑听着发音不太准的丫头,满脸欣慰,他原本只想每个人背出一段落就可以了,没料到有人能通篇背完。从袖子里拿出六枚铜钱,对所有人说道:“以后每天都要考校,第一个成功的,给一枚铜钱。先前六次考校,宁丫头每次都是第一个,今天给六枚。”

律西人贫,孩子也苦,一枚铜钱已是天大的财富。那个叫宁丫头的女孩蹦蹦跳跳离开后,剩下的孩子读书声忽然暴涨,歇斯底里地读书,为了明天的小钱钱,今天得努力了。片刻之后,嗓子不行了。不过陆续有人走到门口背书去了。

许迎晞偷偷坐下了,但是现场嘈杂也睡不着了。无精打采趴在桌上,眼神呆滞望着那些令人头大的圣贤文章。一张长案上挤了四个小东西,都是许迎晞在书院的狐朋狗友,此刻唯有最右边的一个正一字一句一心一意专心背诵圣贤文章,丝毫不理会左边人打闹,穿着一张崭新的兽皮,衣着与身边蒙童格格不入,小孩名叫辛二,因为家里又许多狗,同学们都叫他辛二狗。许迎晞初次见他,就是出城掏狼崽那次。

许迎晞左手坐着的孩子有个文雅的姓氏,书姓,却有个刚强的名字,铁蛋。他拍桌子道:“背书背个屁咧,大爷我就不信,读书能读个铜钱出来。”

“人家宁丫头都六枚了,是你不能,所以说不信。”最左边有个嚼着肉干的胖墩孩子嘲讽道,又向众人抓了一把存粮,“来,吃饱了才有力气背。”

上一秒还在生气的书铁蛋,哼了一声,开始便嚼便背,辛二狗专心读书敬谢不敏,许迎晞从中原来,吃不惯本地有浓烈血腥味的肉干,也推辞不受。

夕阳铺满天边,书院人越来越少,辛二狗奓着胆子去了门口,卡顿着将书背完离去,老先生让他转告同桌三人,说没事,天黑时背不出也能回家,安心懒着便是。

书铁蛋焦急起来,终于开始认真背诵了,他家离州城十里路呢,家里人可懒得管他,天黑走路遇见鬼怪可不得给吓死,尤其是那个书院的孩子王宁丫头,白天课间就喜欢说那些鬼怪故事。

胖墩钱多多,家住律西郡城里,他倒是不急,但也不得不开始读书了,回去晚了,要吃老爹板子的。

许迎晞开心与二狗告别后,竟开始呼呼大睡,剩下两人感叹:此真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惧的大丈夫也。他知道,他的娘亲或是小薇姨会来接他回家的。

月光把夕阳搅碎,学堂书声渐息。有妇人叩门而来,老夫子说道:“你还是少来吧,不然他永远长不大。”

“记住了。”苏颜敬重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公子嗣酣睡正香。

老先生说完,大步夺门而去。

月华似练,照亮归家路,有个稚童在拼命狂奔,害怕稍微回头,就会撞见书上说的吸人精气的白衣女鬼。他不知,身后有个的老人,眯眼望着他急速奔跑的背影,直到书铁蛋看见那一盏远处的灯火。

翌日,众学子陆续到了书院开始早读,许迎晞今天格外开心,因为他的小薇姨与他同来,不过她并不是来听课的。苏剑薇喜爱那看些稀奇古怪的杂书,诸如《齐民要术》《九章》《几何原理》之类,总之与功名进取毫无相关。王府的书基本全搬到书院了,家里的书看完了,她也只好转移阵地。遇见问题也会去请教在雪国就行了拜师礼的陆先生,陆行稳学识渊博,庞杂天下学问,却也常常答不上苏剑薇的问题,每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难住,老先生总哈哈大笑:“吾知有崖也。”然后给苏剑薇盘点有哪些书可以读,再将或许能解答她问题的天下人物与之细说。

光阴如那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回,书院的太平日子也因战事而一去不复。

书院今日放假,门口有人进来,是一大一小两个小孩,两人手里抱着不少木头零件,大的少女,又在数落小的把东西磕碰了。

老人眯着眼迎过去:“今天放假,你们怎么来了?”

“给先生送份礼物。”

“夫子,你怎么哭了?”许迎晞问道。

“笨,夫子是眼里进沙子了。”苏剑薇一个板栗拍在脑门上。

“律西的风沙不小呢。”老夫子笑。

许迎晞不知,苏剑薇却听说过,那个战死律都的雁引愁是夫子的得意门生之一。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伤心?

老人读了一辈子书,极重儒学的繁文缛节,一辈子见了那么多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徒子乞丐,应有礼数从未不周,可对学子从未苛求,这也是那么多孩子愿意听他课的原因。

“明日我们便启程离开律国,特来为夫子补上一份贽礼。”算上在雪国初见,苏剑薇其实没怎么听过老者的课,书院藏书颇多,她总来借阅一些少见的书,也是心底尊敬这位大儒。

老人深知升米碎钱对穷苦人家意味着什么,不怎么收礼,学费皆可免去。王府许政私家财政本就不丰,开销又多,对书院支持有限,常需要老先生卖些字画艰难度日,后来名气渐渐大了,王公贵族也看中老人的名气,金银珠玉也不吝赠送,老人也从不拒绝,反正都用作了教育经费。

两小家伙屋里屋外忙碌少顷,窗外搭起了一个风车,屋内做了一个简易水轮,二者通过传动链相连,装置打好后,风带动风车,风车再拉动水轮,那水轮便悠悠转了起来。许迎晞又熟门熟路取了先生的洗脚盆,来回几趟装满了水。

老人一头雾水,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夫子前日不是说因为律西空气干燥,好多人皮肤干裂、鼻腔出血吗。常年劲风,通过风力驱动水轮转动,驱动水汽蒸发,可有岚烟氤氲。”

老人本就爱眯着眼,此刻笑起来,原本还有一条缝的眼睛彻底被白眉遮住了,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律西?”

“母亲说外公身体不好,让我和薇姨去雪国看看他。”稚童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律国在打仗,而且是灭国的大战。”

“无论到哪,学不可以已,书读万卷亦要行万里路。”老人心酸,这几日来学堂的人越来越少,偌大的律国真的没法放下一张书桌了?

苏剑薇依旧在书院一呆一整天,许迎晞早不知道跑哪儿疯玩去了。

傍晚,两小只与老人辞别,一别如雨。

翌日,藩王府邸,有妇人泪飞化作倾盆雨,啜泣宛如雷声,敲在离人心头。丈夫和两个儿子已经先后北上,战场瞬息万变,此后生死难料,也许明天就会有噩耗传来。家里仅剩的两活宝,也临行在即。律国内忧外患,此后十年必定动荡,长辈们千方百计想给子孙一个太平成长的环境,所以他们一定得走。而自己,要在这里等丈夫的凯旋。

两辆马车从王府缓缓出城,范琦之驾驶着前面一车,走得很慢很慢,让车内的老姐姐多说些言语。

“路上听舅姥爷的话,到了雪国别让姥爷、姥姥操心。小薇,尤其是你,大小就惹母亲烦。”妇人在车上自顾自地唠叨着,“迎晞,想娘亲了就抬头看看月亮,娘亲也会在月亮上看着你的,见不到娘亲可不许哭鼻子。”

苏剑薇捧着一本书看,神色平静,不说一言。一路送出城外,心有千千万万言,临别只余脸颊上的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城外的驿亭,妇人终于无奈下车。下了车板着脸对范琦之说道:“路上少喝些酒,小薇和迎晞出了半点差池我把你嘴缝起来。”

“放心吧,姐姐。”马车疾驰扬起滚滚沙尘,灰发老顽童才大声说出了下半句,“我酒量好着呢,喝不醉的。”

妇人久久伫立,目送马车远去地平线,这才上了另外一驾马车,往相反反向回城,孩子频频从车里探出头,看不见城头后,终于失声大哭。

今天的书院只有寥寥六个孩子过来,许迎晞、苏剑薇已经和范琦之启程雪国,躲避战乱去了。临走时,许迎晞与几个臭味相投的孩子一一作别。他们也想去远方,可惜律西王公,只有一位,灾难降临,他们避无可避。听夫子说,仁国可以靠读书突破阶层,孩子们看着好友远行,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认真读书。人家不读书有家里撑着,自己不读书活该带着这苦寒之地一辈子。还好夫子说过:当你觉得为时已晚的时候,正是奋发最好的开始。看来以后得认真读书了。

胖墩孩子钱多多问老人道:“夫子,听说会有好多大坏蛋要来律西州,真的吗?还说那马有这么高,刀有这么长,一刀就能砍断马头。”孩子先是站在桌子上,踮起脚尖,手高高举过头顶,又拼命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将他心里的高度和长度表现得形象一点。

书铁蛋驳斥道:“夫子,别听他说,他这是空穴来风。我哥哥在南陵州,前日刚刚收到家信,说有他在,姓乌的坏蛋根本不能前进一步。”

一心治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夫子,其实心里洞若观火,南陵州失陷只在旦夕之间。

州府收到前线最新军报:十八日,南陵全部失陷。

另一位其面棕色,身瘦薄如秋草的小女孩见夫子没有说话起身行礼,接着问道:“夫子,此前您不是说‘空穴来风’一词,是指消息和传说来源有根据吗?您怎么不指出他的错误?”宁丫头永远这样,就爱大庭广众之下挑别人毛病。

书铁蛋觍颜,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子曰‘温故而知新’,看来这个学生……

“收拾东西,带你们去城外一个地方。今日就不在书院学习了。”眯眼老人只回答道。

老人期颐高龄,步伐却是不慢,一点也没拖背着书箱的孩子们后腿。一行人出北门几里,登山片刻,有洞天可吞楼宇。站在洞口,飔风阵阵。

“我明白了,‘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说的是枳树弯曲多叉,就容易招引鸟来作窝,有空洞的地方,风就会吹过来。所以他是在乱说。”女孩气呼呼地指向书铁蛋。

老人摇头:“非也,本意如此,但是生活中人们习惯用了词的字面意思,通行的《词典》也认可了这重意思,所以他也没错。文辞源于大众,词意并无绳墨,吾治学、治国之辈,不必学那诗人辞藻浮华、意境瑰丽,语句朴实,平易近人就好。所以词之意思,错了便错了,也是无妨的。”

男孩抬起了沮丧的头,学着先生的样子,“‘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生活处处皆学问,宁丫头,咱也要从生活中勤勉学习呀!”

被唤宁丫头的小姑娘抡拳作势要打,老者继续道:“但我更倡导使用它的本意,知错而改,才能善莫大焉。以后如果遇见事,是世上人错了,咱就该坚持正确的。”

男孩嚣张气焰顿时焉了下去,他发现那个丫头的眼神锋利得能割掉自己几斤肉。宁丫头作为书院的学霸,是个很特别的存在。读书极为用功,遇见不学无术的同侪,自己恨不得替夫子敲他们几戒尺,不见血不罢休,所以书院孩子私下称之为“黑寡妇。”

老人心里清楚,读书用功,是她珍惜福分。能在这里读书,是不幸命运中的最大幸运。

老人一生都在诠释四个字:

言传,身教。

文、儒二圣名扬天下八十春秋,老人与那独居仁国峰巅著书立说的文圣不同,一辈子只当个教书夫子,什么都没有留下,除却一洲万千桃李。

旬日后,眯眼老人拿着一卷竹简独自走出城门,站在城外,阳煦山立。

迎面而来,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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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人间大道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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