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妖物共生7
白玉休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我确实不会开解人,你若真有不快,最好自己道来。」
得。
三分不快直接变九分了。
阿迷就不该找这个人来。
容竹没心情再吃浆果,丢到一边,闷声转过去不看他。
迟钝的白玉休终于发现了一点异样,好像容竹这脾气有一部分是冲他来的。他觉得无辜,更是没头没尾,便道:「可是我近日有哪里得罪于你?若有,你不必顾虑,大可直说。」
容竹半边脸埋在胳膊肘里,只露一只眼睛阴郁地瞪着,声音被盖住了大半,闷声闷气道:「你走吧,跟你没关系。」
这下白玉休是真无解了,所以还要怎么开导呢,好像此人根本油盐不进,他也无从下手。眼见晨光还早,不如先去打会儿座,于是白玉休道了声好,真起身拍了拍衣摆,迈步下山去了。
白玉休沿路而下,走出去十几二十步远,他耳朵灵敏,冥冥中似乎听到一种奇怪的呼吸声在哪里响起。驻足转身,空旷的树林里除了飞鸟与绿木全无旁物。
但声音明明还在响。
白玉休扫视一圈周围,心中疑惑,迈步重新往山上去。
山顶的风并没有缓下来,还是那样烈,将地上的落叶成片带起,勾勒出风自己的模样。白玉休站在树影里,不远处,那个方才还与他赌气的人此刻正蜷缩着躺在地上,后背微微抽搐,一只手臂挡在眼前,轻轻来回地蹭。
像……在擦眼泪。
白玉休的眉头不自觉皱了下,心中疑云更甚。
站了好一会儿,地上的人始终没发现他去而复返,也没停止擦泪水的动作,并且频率逐渐加高,哽咽的呼吸也变成了放肆的抽泣。
当风夹杂着清凉的雨丝拍打到脸上时,白玉休终于迈步。
一只微凉的手贴到额头上,容竹本能地躲了一下,拿开挡在眼前的手臂。白玉休的脸近在眼前,彷如皓月高悬,瞳孔里的光带着一种探究的疑问,以及或许是容竹没有读懂的压抑。
那里面掺着不常有的担心。
容竹狠狠擦了把眼角,不想暴露自己这无来由的脆弱。
雨并没有下更大,一场润物无声的甘霖而已。
白玉休将人扶起,带他到树下躲雨。容竹靠着树干坐着,脸色仍旧是沉沉的,嘴角微瘪,眼角上的余红还没有退干净。
实话说,白玉休心里有些乱。
独自迎风站立了好一会儿,最终他屈下腰,挨着容竹坐过去。
白玉休侧首看他,抿了下唇,道:「是否是因它们离去,你心中不舍?」
容竹手心里攥着一片衣角,本来无意识地捏在手里团着,听此一句,五指紧了紧,像在用力憋住什么。许久,才开口道:「我很少有机会经历离别。」
这话乍一听,并不是伤感的辞令,少有机会离别不是好事?
但若套到容竹身上,却是过于隐秘的悲伤。
人如果什么都不曾拥有,自然不怕失去。一样的,若你身边根本无人可离别,那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你从来孤独,孑然一身,便没有机会感受别离之痛。
容竹就是这样。
最远的一次离别是与父母分开,至今已六百余年,音讯全无。最近的一次则是当下,朝夕相处四个月的小妖们此刻应该已出铃山地界,今后怕也再难相见。
白玉休不善言辞,更不懂安慰之道,只是想通这许多后,心中陡然而生一种压抑的难过。他共情能力并不强,可此时却十分不好受。
默了默,白玉休伸过手,将对方那只攥着衣角的手握住,带一点力。
他道:「山水自有重逢日,当如是去期待。」
容竹已经不哭了,那些泪水流出过的痕迹也正在消失。他扭过脸,用一种白玉休很少从他脸上看到的认真神情望着他,不,都不能叫作是望,该是端详,审夺,甚至是在雕刻什么,要把眼前这张脸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白玉休察觉异样,问:「你在想什么?」
容竹很快回神,回避着对方的目光别开脸,囫囵道:「没什么。」
这哪是没什么的样子。白玉休缄默冥思,片刻后突然给出一句将容竹惊得一跳的话:「近日闭关有所成,体内灵力亦周转通透,我想……或许很快便可打破结界了。」
容竹唰的一下转头,用一种惊愕、迟疑又好似冥冥中本该有此结果的眼神看着他,拨了拨唇,一开始没发出声音,好半天后才涩着嗓子道:「也就是说……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白玉休点头。
从没有过的一种倦怠到极致的无力感,像被抽干了身体里所有的能量。容竹靠回树干,脸上是无可掩藏的迷茫。这本就是意料之中早晚要发生的结局,而且理该越早发生对小白越好,可为什么他会这么难受,这么喘不上气,这么……这么想哭。
容竹垂下头,用手包住自己的脑袋和脸,再不说一句话了。
他讨厌别离。
如果别离不可避免,又为什么要相识。
白玉休从对方刚才的眼神里已经读懂了一切,他并非故意要挑这个时候将这个雪上加霜的消息告诉容竹,令他难过不快。只是待过了当下,他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再挑起话题,将自己要离开的话说出口,他发现真的是一桩难事,负罪感尤其重。
「你……」白玉休第一次有了局促的不踏实:「也不会那么快,至少还有一月。」
容竹闻声抬头,心道一个月还不快吗,你来这儿都一年多了,突然说走就要走,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日了。等你一走,估计也和那几只小妖精一样,这辈子再想见都不可能了。
越想越难受,鼻子忍不住一酸,又有要流泪的冲动。
白玉休看在眼里,相识这么久来他从没见过容竹哭,还一哭再哭,当下也有点手足无措,道:「我并不诓人,说一月便是一月,绝不提早。」
容竹一点都没被安慰到,反而心窝愈发难受,眼眶一红,一颗滚烫的水珠子就从眼角滑了下来,落进了白玉休的眼睛里。
白玉休有些失神的怔在那里。
好像不做点什么补救一下,那种负罪感一时半刻是消不下去了。白玉休眉头蹙起,放眼一望周围,找不到能供他拿去哄一哄人的物什。便在这时,突然灵光闪现,他握住容竹的手问:「可想骑鹿?」
容竹神情萎靡,眼角的泪痕还挂着,道:「什么路?」
白玉休道:「我在此山中未见过虎豹猛兽,想来你也不曾骑过烈马。稍后我化出原相,带你去跑一圈。」
容竹呆呆地看着他:「??」
白玉休说完不再多言,摇身一变,一头白色的灵鹿蓦地出现在容竹面前。之前也见过许多次他从人变回鹿的样子,可今天是第一次主动为之,容竹心中震动,有些错愕茫然地道:「你这、这是做什么?」
白玉休的声音从灵鹿身体里传出:「上来。」
犹记得小时候玩顶天高的游戏,不足三尺身量的孩童坐在父亲的肩头上,人便被举到最高处,可以俯瞰地上跑过的同伴与鸡鸭小狗,甚至连母亲都要抬头才能把自己看清。容竹回味着那时的亲子记忆,忽然一个闪念的错觉,竟与眼前的白鹿重叠在了一起。
白鹿站在他面前,白玉休的声音再次响起:「上来吧。」
于是,鬼使神差一般,容竹起身走过去,带着仍旧难以置信的心,身体也是飘飘然的,伸出一只手扶住白鹿的颈项,又忍不住抬起另一只,在它光洁的脊背上轻轻抚了抚,问:「你驼得动我吗?」
白鹿回答他:「尽可一试。」
于是,容竹扶住鹿项翻身一跃,稳稳地骑到了白鹿背上。雨丝还在山谷间飘洒,那些碧绿的苍翠充盈开满目的世界。容竹压下腰肢与白鹿贴到一处,凑到它耳边问:「我们去哪儿?」
白玉休道:「听你的。」
铃山有最开阔的草原与江河,但无法抵达它们的尽头,结界是一张网,一把锁,阻住了用足迹丈量它的可能。白鹿迎着风踏着雨,一人一鹿在苍松翠柏中奔驰穿梭,精灵般的野物为他们让路,风用强劲的手拂过容竹的发,擦过他嘴角,让这少年郎展开了今天的第一个笑。
「喔——!」
容竹在风里放肆地喊。
白鹿身姿敏捷,健壮的四肢在奔跑跳跃中拉抻出格外好看的线条。容竹紧紧搂着它的脖子,他仰起脸,让雨滴顺着额头洒向整张脸,冰冰凉凉格外舒爽,像洗涤什么一样,他要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在这场雨水里冲干净,一点难过都不要留,只留下最真实的触感与记忆,放在心里珍藏一辈子。
山里天气多变,不过几个奔腾的光景,太阳歪歪扭扭地出来了。
但即便出来也是夕阳落日,余晖在林中投下一道道箭矢般的笔直光线,尘埃在光影里飞旋,鸟鸣变成了伴唱。白鹿降下奔跑的速度,容竹看着眼前的山水光影,鼻子里能闻到好闻的泥土青草味,他忽然觉得能长久地生活在这里未尝不是一件喜悦之事。
他拍拍鹿背示意它停下,跳下身,抚着白鹿的鹿角道:「跑了半天该累了,去河边喝点水吧。」
白鹿望着他,道:「不渴。」
容竹便笑道:「那是我渴了,请你陪我去喝点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