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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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亭子里,淮王府的臣子们还在小声议论。
「他的封地比年前又大了三倍不止吧?」
「说真的,照他这样打下去,我朝一统西北,指日可待。」
「得了吧,你想得美,说不准人家自立为王了,你还想沾光,不害臊。」
扶容乘着一叶小舟,躲在藕花深处。
忽然这时,一片花瓣擦过他的双唇。
扶容没由来回想起一些古怪的感觉,坐在船上整个人晃悠了一下。
哗啦一声,扶容往边上一歪,手里的小木浆也砸进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哎呀!」
扶容倾斜着,半边身子还坐在船里,半边身子已经倒在了花叶上,压倒一片。
亭子里的众人听见动静,停下了议论的声音,连忙跑到栏杆边,扶着栏杆,抻着脖子往外看。
「谁在那儿?」
当着众人的面出了这样大的丑,扶容羞愤欲死,扯过一片荷叶,把自己的脸给挡住。
扶容苦苦支撑,试图挥手:「没谁,没谁,散开……散开……」
淮王秦暄本来正在荷塘里,和他比赛划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偷偷上了岸,在亭子里和他们一起说话。
「我看看,谁……」秦暄拨开人群,一眼就认出他了,「哟,扶……」
他忍住笑,清了清嗓子,改了口:「监国使?哎哟,监国使怎么掉进泥塘里去了?快救人,快救人。」
「陆大人、陈大人,你们笑什么?还不快把监国使给救上来啊,别笑了!」
倾倒的船只慢慢进水,扶容举着荷叶,始终挡住自己的脸,小声道:「别嚎了,就你笑得最大声。」
扶容安详地躺在荷花从里,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湖水浸湿了,整个人正慢慢地往下陷。
没关系,等秦暄笑够了,就来救他了。
扶容顶着荷叶,抬起头,平静地望着碧蓝的天空。
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果然,过了一会儿,秦暄笑完了,就亲自划着小船,把他从淤泥里□□,救上了岸。
扶容站在秦暄身边,朝他招了招手:「淮王殿下。」
秦暄不解,走近了:「怎么?知道要感谢我了?」
下一秒,扶容捞起湿漉漉的衣袖,使劲拧了一把。
哗啦一声,湖水滴答落在秦暄身上。
秦暄表情复杂:「扶容……」
扶容翘着小尾巴,得意洋洋:「我官大。」
「行,算你厉害。」
两个人回去换衣裳。
隔着一扇屏风,侍从们把热水和干净衣裳放下,便退出去了。
扶容把换下来的湿衣裳搭在衣桁上,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磨蹭了一会儿,扶容披上干净衣裳,小声问:「你们方才在说谁啊?」
秦暄不疑有他,随口道:「还能有谁?就西北的摄政王呗。」
秦骛去了西北封地之后,虽也有了其他封号,但还有许多人喊他「摄政王」。
异族血脉,远走西北,强悍又神秘,很难不引人揣测。
据说,他有三头六臂。
据说,他长得好似阎王。
据说,他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不过都只是据说。
秦暄继续道:「他嫌自己的封地太小,就带兵去打仗了,据说十日之内就打下了两个部落。」
「不过那些部落也是活该,他们没法种地,每到冬日里,总要来边境烧杀抢掠,这下好了,把他们都解决了。」
「从前在宫里看不出来,摄政王还挺厉害的。」
扶容附和着点了点头:「是。」
他确实很厉害。
扶容竟然有些许宽慰。
如今他在淮州,每日看看书,整理政务。
秦骛在西北,带兵打仗。
他们都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倘若当日他跟着秦骛去了西北,或是秦骛跟着他来了淮州,都不会这样圆满。
只是……
扶容顿了顿,低下头,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他总感觉还是有哪里不圆满呢?
这时,秦暄已经换好了衣裳,走过来了。
他趴在屏风外面,喊了一声:「扶容,快点出来,等一下我们要去丝织局看看。」
「噢。」扶容回过头,连忙应了一声,把衣裳系带系好,转身出去。
*
入了夜,草原上一片静谧。
只有风吹过草丛,发出的簌簌声,还有时不时忽然从草丛里传来的尖锐的虫鸣声。
不远处就是巴勒部落的驻扎营地。
如今正是夏季,草原上水草丰茂,按照惯例,皇室朝臣们都离开了行宫,在草原上安营扎寨。
帐篷错落排列,众星拱月,簇拥着最大的营帐,正中燃着篝火,时不时有年轻的士兵,扛着长矛,在外面巡逻。
最大的营帐里,巴勒部落的首领,正和大臣们商议事情。
巴勒首领一脸焦急:「附离和仓阳接连陷落,眼看着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可怎么办?」
大臣们各说各的。
「大王,我等加强巡逻,绝不让秦骛有机可乘。」
「大王,属下以为,秦骛一下吞掉两个大部落,已经是极限了,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动作。」
「不错,秦骛不过两千兵马,现在一定元气大伤,等到年后才会有大动作,我等就在这期间休养生息。」
巴勒首领摸着胡子,微微颔首:「有道理,我们在这期间训练士兵,豢养马匹,来日未必不能与秦骛一战……」
他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帐篷外火光猛地跳跃了一下。
巴勒首领被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肥肉也跟着抖了一下:「怎么回事?」
外面的士兵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通报:「报!杀进来了!杀进来了!」
首领猛地站起身,厉声问:「话说清楚,谁?谁杀进来了?」
「摄……摄政王……」
首领眼睛一瞪:「胡言乱语!部落里哪里来的摄政王?谁让你这样喊敌国的摄政王的?!」
「是……」
士兵一激灵,连忙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改口,只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
他回头看去,首先看见的却只是一匹毛色纯黑的战马。
那战马扬起前蹄,长吁一声,几乎直立在地上。
马背上的男人身形高大,却不披甲,只是一身玄色衣裳,也是中原样式。
他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抓着长戟,用长戟挑开了帐篷,举在空中,扬到身后去,所以是哗啦一声。
那士兵瘫倒在地,在阴影之下,失声尖叫。
其他人不都还在外面打仗吗?他怎么直接冲进来了?
巴勒部落虽说比不上齐国物产丰饶,但是大王这回出巡,也是带了近一万人的。
近一万人,连他一个都挡不住。
秦骛提着长戟,将帐篷门挑破,骑着马,直接进了帐篷。
士兵直接被吓得晕死过去,倒在马蹄之下。
巴勒首领反应倒快,立即转身去拿自己的武器,举起长刀,朝马背上的秦骛砍去。
秦骛反手用长戟挡了一下。
巴勒首领连连后退,还没来得及再出招,秦骛握着长戟,往前一送。
他神色漠然,目光淡淡,仿佛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做一件无比平常的事情,和吃饭饮水一样平常。
长戟戳进肉里,戳进骨头里,□□的时候,鲜血四溅。
洒在秦骛眼前。
鲜血的颜色,却让秦骛更加烦躁。
*
一场大战很快就结束了。
秦骛把巴勒首领的头颅用长戟挑起来,拿出去,丢到士兵中央,他们就都不反抗了。
截止到现在,秦骛收拢了三个草原部落。
他的封地正在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往外扩张。
跟随他的死士们都很高兴,打胜仗,谁不高兴?
边境的百姓也都很高兴,草原部落别收服了,他们也就能过一个安稳的冬天,不用再担心游牧部落烧杀抢掠了。
只有秦骛没什么反应。
深夜收服巴勒,死士们忙着清点俘虏和财物。
只有秦骛坐在河边,抱着手出神。
游牧部落放牧,自然要把地方选在河边,巴勒部落的帐篷不远处就是一条冰川融化形成的河流。
秦骛就坐在乱石滩上,神色阴鸷。
死士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主子这阵子只做两件事。
第一件,打仗杀人;第二件,出神想人。
死士们想,可能勇猛无敌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能每一次都打胜仗,完全是因为主子运筹帷幄,筹谋得当。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
秦骛没有在想该怎么打仗。
打仗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只要骑着马往前跑就行了,哪里人多往哪里去,武器一刺出去,一戳一个准。
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其实是——
扶容。
和扶容分开的第一天,秦骛还在回味和扶容的亲吻。
扶容被绑着双手,攀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和他唇齿相贴。
扶容身上淡淡的墨香,萦绕在他鼻尖。
和扶容分开的第二天,秦骛还在回味亲吻。
第三天也一样。
当时秦骛以为,他至少可以凭借这个亲吻,度过一年!
结果到了第三天夜里,他就不习惯了。
扶容不在身边,扶容的气味没有了,越往北走,离扶容越远,他就越难受。
他想像以前一样,给扶容焚香。
可是又想到,扶容不跟他走,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给扶容焚香祈福?
那他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至少也要坚持到五天以后。
秦骛拿出从扶容那里顺来的小衣,也是扶容留在他这里的唯一一件东西,就靠这个坚持。
后来到了西北,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想见扶容!
现在就想见扶容!
此时,淮州郡还没出夏天,天气还热得很。
扶容下午又和秦暄出去划船了,趁着湖里还有荷叶荷花,多玩几回,玩尽兴了才好。
扶容拖着湿漉漉的衣袖,抱着满怀的荷叶荷花,回到家的时候,兰娘子早已经习惯了。
兰娘子看了他一眼,随口道:「你还要吃饭吗?在王府吃过了吗?」
扶容点点头:「吃过了,在湖上钓了两条大鲤鱼,做成鱼羹吃了,还煮了鱼汤。」
扶容往上抬了抬手,露出提着的瓦罐:「我给娘亲也带了一点。」
兰娘子接过瓦罐:「这还差不多。」
扶容笑了笑,抱着荷花跑进去。
他找了个大瓷盆,接了水,把荷叶荷花全都丢进去,用水养着。
这天夜里,扶容就在满室清香中入睡。
白天玩了一天的水,扶容梦里也在划船。
白日里,秦暄跟他说:「诶,你知道吗?摄政王又打下巴勒了。」
南北相隔千里,交通又不便。
草原上夏季的事情,传到淮州,已经快夏末了。
那时候,扶容划着船,小声道:「挺厉害的。」
扶容嘴上说着厉害,其实心里想的是——
秦骛杀疯了吗?
这都第几个了?他完全不用吃饭睡觉的吗?
下次再收到消息,不会是秦骛已经打到大漠对面去了吧?
听说大漠对面有一种小猫很可爱,雪白的皮毛,眼睛像琉璃珠子似的,等秦骛什么时候打到那边,他就可以问问秦骛。
扶容正出神,秦暄就泼了他一身的水:「发什么呆?你见他骁勇,你后悔跟我了,是不是?」
扶容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
他划着船,往花叶深处去。
快跑,快跑!
秦暄要追上来了!
是夜,扶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还在划船。
快!冲!
扶容专门往最茂盛的地方藏,没一会儿,就把秦暄甩掉了。
扶容松了口气,忽然这时,他身后有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往后带。
扶容连忙喊道:「松手!我不玩了!不玩了!」
抱着他的那个人,只用一条手臂就圈住了他的腰。
那人低声问:「你和谁玩呢?」
扶容一激灵,猛地回过头:「秦骛!」
秦骛就坐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坐在小船上,紧紧地抱着他。
「别乱动,船要翻了。」
扶容的小船本来就不大,秦骛再一上来,根本就是挤得很了。
扶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秦骛搂着他,环顾四周,却低声问道:「扶容,你不怕水了?」
扶容落过水,所以一直很怕水。
从前秦骛带他去温泉,他连温水池子都怕。
可是现在,他竟然在湖上划船。
扶容小声道:「刚来的时候,还是有点怕的,后来他们帮我,我就不怕了。」
秦骛抿了抿唇角,微微颔首:「所以你要过来。」
秦骛低下头,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扶容,再亲我一下。」
扶容却低着头,捏着秦骛的手臂,不知道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
秦骛皱了皱眉,仔细听听。
扶容说:「做梦,做梦,我在做梦。」
确实是在做梦,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扶容也很厉害了。
秦骛捏住他的嘴,把他的嘴巴捏得扁扁的,再说了一遍:「扶容,再亲我一下。」
扶容推开他的手:「走开,我做梦呢。」
秦骛正色道:「亲我一下。」
他这样正经,扶容竟然也认真地回复他:「上次才亲过。」
秦骛却道:「上次亲的那个没用了,没感觉了,再亲一次。」
「不可以,我要醒了,我在做梦。」扶容挪着,转过身。
下一刻,秦骛把他按在小舟上。
木浆早已经掉进水里了,小舟顺水而流,隐入静默的深处。
房间里,扶容匆忙醒来,从床榻上坐起来,赶紧检查一下自己的衣裳。
还好,还穿得好好的。
这个梦境也太真实了。
他差点就……
扶容松了口气,倒了回去,继续睡觉。
与此同时,地宫里,秦骛攥着扶容的小衣,在四面神像的注视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下了高台,离开地宫。
秦骛关上石门,拿着扶容的小衣,回到床榻上去睡觉。
他还想回到那个梦中。
可是这回,他抱着小衣,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他苦熬了一季,才得到这样一个梦境的奖励。
他还没有待够,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亲吻,就被驱逐出来了,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这个夜晚,再一次变得和草原上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