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曲承的陷落
第一百九十二章曲承的陷落
冬月十二。
北方战况尚未明晰,翘首以盼大半个月的金州太守严妙,终于望眼欲穿地盼来了枢密使王桓。
严太守将王相公迎到金州衙门,只来得及吩咐了句上茶,便开始滔滔不绝地禀报自己这些日子的各种举措,末了满面沧桑地抹了抹眼角,抽噎着道:“有相公在,下官这心里可算踏实多了。”
王相公:“……”
他仿佛记得景仁先帝在时似乎还夸过此人沉稳能担大事,难不成是他记错了?
其实不怪严太守如此做作,实在是江仲卿那混蛋太难伺候。
江冲出了隋光便直奔上榆方向,到了上榆派出两名亲兵分别往金州和符宁送信,符宁那头暂且不提,单说金州。
金州是整个北方军事枢纽没错,但太守严妙与延州、芮州、戴州三位太守却是平级。
平日里各州政务往来尚且需要经过客客气气地商议交涉,如今涉及到从边境南迁的流民安置问题,要安排流民吃住,要防止他们作乱,要严防有人趁虚而入煽动百姓制造恐慌,排查安伮细作……扯皮的事一大堆,江冲却要求严太守代为通知其余三位太守必须按照他的意思去办,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严妙看完江冲亲笔信的第一时间,骂了他足足一刻钟,然后任劳任怨地按照江冲的吩咐办事。
天大地大,此刻前线战事最大,这道理严太守还是明白的。
短短十来天,严太守把人得罪完了,还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本就不算茂密的头发掉了将近一半,如今见到能为此事做主的王相公,他终于可以将权柄上交,安安心心做好本职工作,险些就热泪盈眶。
前线战事吃紧,王桓也顾不上寒暄客气,第一时间完成权力交接,在江冲布局、严妙实施的基础上进一步细化完善,当天下午,三十余份书写着相同内容的公文从金州衙门发出,发往需要配合的各级州县。
严太守内心感叹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磨破嘴皮都做不到的事,枢密使只需要直接下令就能办到。
冬月十五,当数不尽的安伮士兵再度出现在原野上的那一刻,曲承县破败的城墙上缓缓站立起一道道疲惫不堪的身影,沉闷的号角声犹如丧钟般在天地间回荡着,残阳如血。
从安伮第一次攻城至今已有五日,西北角的城墙倒塌了一半,城楼上残肢遍布、血色横流,刚开始的时候守城的官兵还会将阵亡的将士们抬到一起摆放整齐,后来也就顾不上了,任由尸体在城楼下堆积如山,鲜血浸透地面,将灰色的墙砖染得乌黑。
厚重的城门在攻城槌的连日撞击下摇摇欲坠,仿佛只消用手轻轻一推便能使其轰然倒塌。
箭矢耗尽、粮草也所剩不多。
“我们还能守得住吗?”平日总嘲笑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曲承守将李如贵满脸呆滞地望着远处那密密麻麻的安伮士兵,他左手握着一把长刀,右边却空空荡荡,整个手臂都不知所踪。
“守不住也得守。”县令吕晋偏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官袍上蹭了蹭手心的汗,随后握紧刀柄,一开口便是斯文扫地:“等老子成了鬼再去找江仲卿算账!柿子尽捡软的捏,他奶奶的,凭啥让我曲承来当这个诱饵!”
李如贵奇道:“老吕,你咋还学我说话?你不是不骂脏话吗?”
吕晋道:“兔子急了还咬人!我家老二明年会试,要是我这会子没了,平白耽搁孩子三年,划不来。”
“你嚷啥嚷!”李如贵道,“你好歹有个后,老子三十五了还光棍一条,死在这儿,以后坟头连个磕头的都没有,我都还没嚷嚷呢!”
吕晋这下没话了,看着越来越近的安伮大军,沉声道:“那就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娶妻生子。”
李如贵笑了笑,一步跨上早已散架的床弩架子,觉得自己此刻的形象是前所未有的光正伟岸,朗声道:“弟兄们!有句诗说得好哇,那什么活着是英雄,死了也是死鬼英雄。老吕,是这么说的不?”
吕晋闭了闭眼:“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对!死了也是鬼雄!今天能站在这儿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孬种!一会儿都别怕,能搬石头的搬石头,搬不动的提刀砍他娘的,实在连刀也提不起来了,用牙咬死他丫的!要让狗日的安伮人知道,我大梁男人没有软骨头!”
话刚落音,一支羽箭擦着李如贵耳朵飞过,钉入城楼灰扑扑的柱子上。
李如贵盯着那只尾羽尚在不住颤动的羽箭,伸手抹了把耳朵,满手的鲜血,大怒:“狗日的,干你姥姥!弟兄们,弄死一个算一个,别给祖宗丢人。杀!”
当夕阳彻底落入地平线的那一瞬间,安伮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或许是知道曲承早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攻城的安伮士兵格外地兴奋,他们前赴后继不知疲倦地攻破大梁一道又一道防线。
守城的将士们节节败退,城外的陷马坑早已在先前的几轮进攻中被填平,护城的沟渠也拦不住安伮进攻的步伐,瓮城、城楼相继失守。
终于,退无可退。
“好在……百姓都迁走了。”吕晋怕得要命,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溢出来,“老李,你还成吗?”
李如贵腿上中了一箭,要拄着长矛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立,双眼死死盯住正朝他们靠近的安伮士兵,口中恶狠狠道:“还能再杀两个,你呢?”
“我还好。”吕晋是在场唯一的文人,原本还有晕血的毛病,从前连鸡都没杀过,短短数日,竟也亲手收割过两颗安伮士兵的人头。
不远处的安伮人似乎是发现了县令等人的藏身之处,口中发出一声哨音,在给同行的安伮士兵打手势。
李如贵发出一声冷哼,低声道:“姓吕的,从前的事我跟你赔个不是,过了今天要是能活下来,你找手艺好的匠人糊俩纸扎给我烧过去,记着,我喜欢胸大屁股翘的。”
吕晋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抓住李如贵衣角,正要开口,后颈一痛就没了知觉。
李如贵三两下扒掉吕晋身上的官袍,团了团,塞到断壁残垣的缝隙中,重新握住长矛,拖着伤腿,一点一点地朝着最佳伏击位置挪去。
这样做的不止他一人,每一个从失守的城楼上退下来的将士们,他们都在躬着脊背、屏住呼吸,如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只等猎物靠近,便能给予致命一击。
“杀啊!”
不知是谁开了头,漆黑的夜里,喊杀声伴随着血肉之躯被捅穿的声音回响在曲承县的大街小巷。
李如贵拼着最后的力气一口咬住身下安伮士兵的侧颈,生生地撕下一块皮肉,和着血吞了下去。
肚皮上破了一个大洞,肠子流了满地,他已经没有手可以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了。
凛冽的北风犹如鬼哭狼嚎,好冷啊!
这是他三十五年来头一次感觉到这么冷。
天快亮了吧?
快……结束了吧?
天明时分,一股浓浓的黑烟从曲承东北方向的葫芦山上直冲云霄。
“大帅,狼烟!狼烟起了!”亲兵指着西南方向的小山丘兴奋地道。
江冲“嗯”了声,“传我军令,准备追击。”
“是!”亲兵不知这狼烟具体代表着什么,他只知道大帅部署多日,终于到了发起进攻的时候。
可江冲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是要以整个曲承县所有人的性命为代价,将安伮东路八万大军全数留在大梁。
狼烟一起,就表示计划成功了一半。
同样也意味着曲承的陷落。
他又犯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大帅,是不是该我上了!”
陈跃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开战至今,他的刀还没见过血呢。
江冲按住他:“再等等。”
陈跃都快急死了,别人上阵杀敌他干看着,还等啥等啊!
“还不到你出手的时候。眼下正是收网的时候,得慢慢来,不能急,不能乱,鱼可以死,但网不能破。”这话江冲不知是在说给陈跃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要给他们留一线生机,不能直接把人逼到穷途末路。”
陈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大帅去了一趟京城回来怎么好像变得有点神神叨叨的?
天亮之后,斥候来报昨夜曲承战况:在箭矢耗尽的情况下,县令吕晋、守将李如贵带领着五千残兵靠着巷战硬生生耗死了同等数目的敌军,消减敌军战力近万。
也就是说,开战至今,安伮在曲承折损了一万人马才将其拿下,可谓是代价巨大,而且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紧接着就被暗中蛰伏多日的夏石重杀了个措手不及。
“将吕县令和李将军的尸身好生收敛,来日交还其家人。”江冲立在山丘上,望着远处犹如黄龙一般奔腾的烟尘,面无表情道。
斥候一脸迟疑:“吕县令还……还活着,城中还有两百多个活人,只是都伤得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救。”
他没说的是,吕县令好像是被李将军打晕过去才保住一条命,醒来第一句话是要日大帅他姥姥,然后抱着李将军的尸身又哭晕过去。
人在经历大悲大喜之后难免情绪失控,对于他大不敬的话,斥候只能假装没听到。
“调军医过去,全力救治。”江冲像是一块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石头,眼里只有战局,对曲承的惨状毫不关注,“派人送吕县令去金州。”
曲承已经是一座空城,安伮大军撤退,没必要再守了。
斥候低着头不敢看江冲脸色,小声道:“小的来时吕县令特地嘱咐过,说奉大帅军令:战事未歇,后退一步者死。”
战事未歇,后退者死。
江冲怔然,这是他离开上榆之前向北境所有文官武将发出的最后一条军令。
“罢了,随他吧。”
江冲独立山头,亲眼看着朝阳挣扎着跳出地平线,又一头扎进乌压压的云层里,看着苍茫大地上狼烟四起,那绵延数里、奔驰了一夜的尘埃即将抵达预定的位置,拔出插在地上的银枪握在手里:“是时候了,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