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山嘴村异闻录(十四)
却说明军围攻山嘴村,以泰山压卵之势,迅雷不及掩耳间,已摧毁了张家的船队,攻占滩头,并用炮火逼使村民围聚在山嘴村祠堂处。然而之後明军的攻击却疏落下来,造成围而不灭、聚而不歼之态。
众村民纳闷,毕竟是生是死,好歹给个眉目来。就在此时,明军当中跑出个官来,却是前呼後拥,大锣大鼓的,一副大官出巡的威风排场。
山嘴村众人留意那大官的前导木牌,上面写明这个官姓欧阳的。张守想破了脑袋,却记不起山嘴村和京城里姓欧阳的有什麽梁子。
只听得火礮声三响,那官员拿出公文,骈四骊六的念了起来。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少当家张守只好听一句,解一句。待得整篇解说完毕,整座祠堂的村民无不哗然。
原来那是大明皇帝的圣旨,意思是说朝廷查得山嘴村出产好岩盐,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山嘴村得此皇恩,却常年未纳盐税,实在有亏於国,理应严惩不贷。但皇恩浩荡,念及山嘴村偏远,村民鄙夷无文,因此既往不究。但自此山嘴村要收归国有,设置盐官,每年进贡上好盐矿进京。若有怠惫不服,则前後两罪并罚,从严措置云云。
众人破口大骂,指山嘴村从来没靠过官府些什麽,皇帝老儿凭什麽来索要盐矿?所谓官逼民反,乾脆马上冲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但亦有老成持重之辈,说村子目前靠的是码头港口集散货物之利,山里岩盐的收益,实在是可有可无,予之亦可。就是怕有了盐官监察,rì後必会染指码头渡口的利益。
水岛听在耳里,觉得这些都和自己无关。只留神张守的反应,但见他双眉紧皱,却无视村民七嘴八舌的意见。显然是他自己觉得这篇皇帝的旨意内里另有文章。
水岛凑近了张守,道:少当家,官兵此番前来,用意不善,显而易见。一切尚未开讲,便火炮侍候,再派人宣读圣旨。如此先兵後礼,事态实非寻常。
张守一拍大腿,登高一望明军的水师舰只,除了挂了大明rì月旗,桅杆下的旌子写的却是南京浙江水师的番号,当下便即了然,对水岛道:宣告圣旨是假,调动水师是真;追剿三山王余部是假,另有所图是真。
张守有此一说,皆因明军这次前来攻打山嘴村,若是为诛灭三山王余部,定必是俞大猷遣人挟其余威而来。所动用的舰队亦必来自两广或福建水师。而且压根儿用不着动用工部虞衡司的名头,兵部的军凭就可以了。
今番明军前来,挂的是工部的名头,用的是南京的水师,只说明了这支军队是另有所指。再加上省城里有关严世蕃监斩三山王,结果赔上一只眼睛的道听途说。张守和水岛相视而望,同时迸出一句:
严世蕃!
说起来,严嵩那家伙的老婆也是姓欧阳的,难道和这个官儿有什麽关系?
三山王宝藏的事,在刑场这麽一闹,已在北四省吵得沸沸荡荡。严世蕃若自己出面,自是不便,所以得用上工部虞衡司的幌子。
虞衡司就是替皇帝开采山林、挖掘矿产的部门,对朝里说前来山嘴村为皇上取得上等好盐,确实是名正言顺。
於是乎,为了要应付山嘴村里那些不服王化的顽劣刁民,得要动用上水师,以备万一,也是很合理平常的了。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一来到就连招呼也不打,马上撞船开炮炸山路。
张守瞟了水岛一眼,水岛开门见山,道:你也别白眼看我。反正大家都知道这麽一回事。我和严世蕃找上了山嘴村,都是为了三山王遗下的宝藏。不过我是为了秉承三山王的大义,用来做军费;严世蕃是为了他自己,用来骄奢yín乐。
水岛讲这番话时,刻意用葡萄牙语来讲。这当然是不想被其他村民听到。
哼,我已说了很多遍。你看到的不是黄金。信不信由你。少当家张守讲的也是葡萄牙语。
嗯,眼下最大的纠结,不是“我”信不信,是那独眼龙信不信。水岛遥指北方。
那,你有什麽高见?
嗯,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我们打官兵,也该先拿下最大的官儿吧?水岛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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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官儿一路念将下去,直到最後是着令山嘴村众人出迎下跪接旨谢恩时,村子里却毫无反应。
这可把他僵在当场。毕竟他本来的职位只是工部司郎中,领了旨意办事常有。但此次却是按上头意思来颁旨,乃前所未有的。
他舔了舔上唇,朝身後的人群望了望,暗暗骂道那个人实在不够道义。自己明明是宰相严府娘家里的人,算是自己人了,但要安插到好位置,还得另外送钱。正以为可以大干一场,让白花花的银子马上回本时,却摊派上这麽一份差事,千里迢迢由běijīng跑到南京,再坐船来到这南蛮之地。一路上还得侍候那位主儿。
一来到这里,不分青红皂白,就轰沉人家的船,炸了人家的山,一副吃定了别人的模样,真是鬼才会来跟你回话。
咳咳!山野之民,未见朝廷威仪,实不足怪。本郎官再宣读一遍圣旨。若再不出迎,就以大逆不道论处了。咳咳!奉天承……
叩!叩!叩!
一名身材佝偻的村民,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斗蓬,拄着一根拐杖,摇摇晃晃的,由两名粗手大脚的仆妇搀扶着,走了出来。
是……原来是朝廷颁发圣旨的钦差大人……咳咳咳咳……那人走得十分辛苦,显然是受了伤,哭得声音沙哑,哀道:我们村子犯了什麽罪?为什麽要打我们?
呃……呃……嘿!对了!咳咳!朝廷岂会不教而诛?这一切自当有法度。那官儿想起了刚刚才教熟的话:钦差的座船来港,你们村子的船竟敢前来相抗,岂知是否海贼,意图劫掠官船?理所当然要轰沉。这里山野之地,定有盗贼匿藏。这炮火是要敲山震虎,将盗贼驱赶出来。
哦哦……原来如此,老朽受教,老朽拜服。那人缓缓拜倒,两旁的粗脚仆妇靠近扶住。只听得那人续道:十多艘巨舰,这麽多的炮,还怕我们村子的船来劫掠;不知道房子里面有没有强盗,却先把我们的家给毁了。好一个有法度的钦差,好一个威震八方的朝廷!
那官儿见这人出言不逊,虽心有愧疚,但也有点懊恼,觉得给你三分颜sè你就开起染坊来了,因此恶言道:你这村老胡说八道些什麽?现今皇恩浩荡,看上了你们村子的盐,还不快快谢恩、跪下接旨?你姓甚名谁?是想不要命了麽?
咳、咳、咳!我要不要命,无关痛痒。要紧的是,大人你要不要命?
那官儿吓了一跳,突然间,这村民身旁的仆妇,一个手上多了柄火枪,另一个多了把形状怪异的长剑,向前疾冲,一左一右,将自己挟持起来。而这佝偻的村民却把斗蓬一甩,站直身来,却是个矮壮汉子。他抽出一柄倭刀,抵住自己喉头。而那两个仆妇抹去脸上化装,现出真面目,一个是红眉绿眼的欧罗巴人,另一个则是寻常庄稼汉子。
这矮壮汉子,自然就是水岛了。他身材矮小,又披上斗蓬,一来好将武器收在里头,二来显得毫无杀伤力,好靠近那官员。让少当家和拉蒙伪装成仆妇,粗手大脚,一副寒蠢模样,以免官兵起了疑心。
这一奇招果然凑效,三人将这官员一下劫持在手,场面便反客为主。众多明军正要一拥而上,却听得砰砰连响,中枪的都是带头领兵的人。原来有人在祠堂上放冷枪。
那放枪之人,自然是神眼了。他没有随同外出,而留在房顶掩护。
哈哈,钦差大人,我们当然会接旨领旨。不过这里也太寒酸,理当要在祠堂内安置香案香炉,仔细恭迎,就请大臣你一同前来监督吧!少当家道。
喂……喂!有话好说,这倭刀可锋利得很!
我这朋友的倭刀锋利,你们官兵的武器也不钝哪。
你……你们!谁都别乱动!
围住他们的官兵倒是为难了。毕竟大夥儿都知道这人并不是真正的主儿,谁也不会听他的号令;可是他名衔上的确是钦差,投鼠忌器,万一他遭了乱子,所有官兵也洗脱不了疏於保护长官的罪名。更何况村子里只有神枪手,百发百中。因此不能包抄其後,阻隔四人和祠堂的汇合。
诸般无奈下,只好任由三人将钦差大臣一点一点的带近祠堂,自己一点一点的紧跟其後。众人心道:只要这四人进了大门,那麽炮兵便不能轰这祠堂,村民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可是,正当官兵们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突然嗖的一声,这官儿左大腿上中了一箭!
剧痛之下,他连叫都来不及叫,便已仆倒在地。这时候又是嗖的一声,来多了一箭,这次却是中正他右大腿!
这下子更是开了个杀猪场,他痛得在地上翻滚,血迹斑斑。
在场众士兵却个个叫好!皆因只要官儿中箭,不能行走,三人便难以胁持他进屋为质。如此当机立断,实在不知是那个同袍shè的?
少当家和水岛同时开骂:好狠心的家伙!向箭shè来的方向凝神留意。
皆因双方对峙,神眼shè得准,打得远,掩护范围远远超出明军火器可及之处,更遑论弓箭了。如今有人竟然shè箭而及远,定必是用上了稀有的铁胎硬弓之类。有此强人,自己手上神眼的优势立时拉平。
那官儿还是继续在地上滚来滚去,破口大骂:
严东楼你不讲信义!干麽shè我冷箭?唉唷!按辈份我还是你娘舅呢……
在官兵阵方後排,突然传出阵阵大笑之声,两人身穿寻常小兵服饰,一前一後而至。前方那人身栽高大,一脸jīng悍,後面那人却圆圆胖胖,一只眼睛戴了眼罩,是个独眼龙。
严世蕃!少当家和水岛同时叫道。两人并未见过此人,只是此时此刻,又如斯模样,定是严世蕃无疑。
哈哈!尔无我诈,我无尔欺。今rì兄弟我来到这里,原是要找你少当家做笔交易。
你认得我?少当家惊讶道。
岂止?就连你身旁的这位东瀛奇人水岛津兵卫先生,来自欧罗巴的拉蒙、神眼先生,兄弟也是如雷贯耳。严世蕃哈哈笑道。
水岛心咐,世人皆言严世蕃乃绝世奇激ān,高出其父严嵩百倍。可是听他言行举止,却和寻常油头的生意人一般。
我等乃草莽粗民,你贵为堂堂相国公子,工部侍郎大人,贱名得闻於尊耳,实在太看得起我们了。水岛听得少当家道:只是不知我等草民冲撞了相爷什麽,要沉船、杀人、炸山、毁屋来处罚?
哎哎哎,少当家,咱们就明人不做暗事,别再打哑谜了。说实话,兄弟是想和你做笔交易。我不把我的本钱亮出来给你瞧瞧,你也兴许看不上眼,那就自然不肯坐下来和我慢慢的谈,是也不是?
水岛在旁插口道:那麽,你想谈什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