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转场
12月18日,星期日,晴转多云。
雪凌霜没有再见到斯诺,她与斯诺之间用于联系的契约,并没有不能被屏蔽的功能。由于标准化契约里这项要求都是自然存在的,她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一漏洞……
但斯诺显然早就心知肚明。
12月19日,周一,阴。
雪凌霜找到了乔强。乔强热情地招待了她,盛情邀请她一起去吃饭。“黄”一如既往地没有出现,与他一同行动的,是他同宿舍的,总是抱着游戏机的眼镜男。
雪凌霜知道他叫马桂木,打某个特定游戏类型非常厉害,只是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是“黄”的观察对象。她试图无视那个人与乔强对话,但他却总是用某种仿佛独特目光,凝视着自己。
这种目光让雪凌霜想起小时候第一次与斯诺相遇的时候。
冰冷、无情、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投来的眼神,却好似手术刀般能精准刺穿人的内心。
她把这种无意义的错觉抛诸脑后,纵使马桂木真的有什么特别,他也不是她现在重点要关心的对象。
很可惜,乔强告诉她,斯诺的契约一如既往得严谨。
参与决斗的任何一方方,在约定时间十分钟内未能在指定场地现身(后称“按时到场”)时,无论任何理由,都立刻视为在决斗中败北,强制履行契约责任。
当双方均未按时到场时,视作双方均为败北,同时强制履行契约责任。
斯诺输掉决斗的代价,是自动解除所有由他签订过的,牵涉、牵涉过以及可能会牵涉到乔强的生命、人身安全、财产安全及生活方式的契约。
也即是,乔强需求的,完全的安全与自由。
而作为要求灵魂自由的代价,乔强输掉所需要支付的,则是他本人的灵魂。
这是斯诺漫长到足以消弭一切意义的人生中,所残留的仅存的爱好。
从魔鬼上司手中克扣本应上交的灵魂,将其化作各色的瓶盖,放在盒中,等待闲暇时细细欣赏。雪凌霜的亲生哥哥,她已经忘记叫什么名字的那个人,似乎正是斯诺的第一个收藏。
金黄色的、璀璨如日光的瓶盖。
“所以,我这边怎么也不可能放弃啦,只要判负的瞬间,我就死定了。虽说决斗是我提出的,不过你要是能劝那边到时候不到场,主动认输,那我也乐得轻松。”
雪凌霜不禁暗恨自己的愚蠢。
她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条件,正如她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12月20日,周二,阴转小雨。
雪凌霜没穿那件纯白的长大衣,一身休闲装在寒风里冻得满脸通红。
这是每一个正常人都应当有过的体验,但在契约辅助下,那件长衣拥有比空调更完美的温度调节功能,同时影响她全身所有包裹着、以及未能覆盖到的部分。从有记忆时起,她便不曾真正体验过何谓寒冷、什么叫做炎热。
普通人的体感竟会是如此丰富,如此的……痛苦。她原先,分毫未曾知晓。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因为,“里世界”每个人都明白,想要主动找到推销员是困难的,而想要找到斯诺这样的传奇推销员,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很难称得上强大,但即使对浸淫“里世界”多年,与“超能力”共存时的种种必要法则烂熟于胸的老油条,他们也可谓为“诡异”。魔鬼并不直接为他们提供力量,但效用层出不穷的种种道具,足以令任何一个具备正常智慧生物感情的生物眼花缭乱,焦躁不安。
不过,像雪凌霜这般,对他们足够了解的人,确实有着与他们获取联系的方法。
说穿了,也不过是很简单的道理。
如果你找不到他,就想办法让他来找你。
第一滴冷若冰霜的雨水落在雪凌霜额顶的时候,她头顶出现了一把漆黑的伞。
握住伞柄的,是一双崭新的白手套,即使在这样的阴天,也在那近乎于无的阳光照射下,亮得晃眼。覆盖手套末端的,是袖口的亮银色纽扣,顺着漆黑笔挺的西装衣袖一路看上去,便看到那人领口,是炽热如鲜血喷涌的,赤红色领带。
“你会感冒的。”
上世纪最伟大的推销员斯诺·弗罗斯特正站在雪凌霜面前,面带微笑,语气平静。在他为雪凌霜起这个根本就是他名字的中文翻译的新名字时,他也是同样的语气。
那时幼小的雪凌霜正因为父母死亡,哥哥失踪而痛哭流涕。
现在她面颊上,同样有一滴冰冷的水珠,正缓缓滚下。
“你还是会来。”
斯诺笑容满面:“瞧您说的。上次我也说了,保护您,让您幸福,是我的义务。”
“……那——”
斯诺竖起右手食指,洁白的布料压在她唇上:“别说出来。”
他又阅读了雪凌霜的内心吗?或者,他只是单纯地太过了解自己?
“你已经努力过了,做得很好,谢谢你。”
说话间,雨渐渐下大,原先三三两两行走的路人,已经跑去避雨。
伞面上连绵不绝的“咚咚”声,令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斯诺笑着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头。她已经不比斯诺更矮,但当对方做出这个动作时,她却又一次产生了,自己还在拉扯那件黑西装衣角的错觉:“你为阻止这场决斗,已经做到了所有你能做的。所以,静静等待结果就好。即使结果不如人意,那——”
“那也不是我的错误导致的。”
雪凌霜几乎是完全本能地接过这句话。因为从小到大,斯诺都在对她做着同样的教导。
现在回忆起来,他的所有教育,总体实际上只有两个类型。
第一种,是能够帮助自己在险象环生的“里世界”生存下去的,种种技巧与秘诀;
第二种,则是……
都是像这句话一样,在面对任何可能会影响她心情的情况时,都巧妙地将她从事件中剥离出来的,看起来仿佛有些道理的格言。
“没错,乖孩子。”
然而,即便意识到那背后的逻辑,常年形成的思维惯性,依旧令雪凌霜本能地心里一轻。正如在头上抚摸的手掌,即便隔着手套,仍能感到那股令她安心的热力,一路传到她的后脑。
她花了几天下定的决心,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说服这个像是哥哥,又如同父亲一般,一直将她抚养长大的男人。
正如她绝不可能让乔强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灵魂和自我意志。
尽管,她依然相信着,他们爱着自己,可那种爱——
没错,就像乔强先生的口头禅一样,即使切实存在着“爱”,也依然有“界线”存在。他们是如此地坚定不移,充满自信,所以,他们不会为了任何事,迈过“界线”。
“……”
她还想做出最后的挣扎:“哥,你——”
“我不是你哥哥,你又忘了吗?”
“哥。你为什么不惜与他签下生死决斗的契约,也不愿解除’恋爱魔咒’?那应该不是契约效果吧?那就应该很容易解除才对。”
“很遗憾,那是一个更加长效的契约影响。就算是我,也很难撕毁。我也不打算撕毁我亲自签订的契约。我经手的交易,从没有一个是因我个人原因未能完成的,我可是一直以此为傲。”
“怎么会……哥,现在,就算回答我,也不会改变任何事了……所以,告诉我吧。你到底是和谁签下了令他爱上我的契约?究竟谁会做那种愚蠢的事——”
“确实。对自己本人没有任何好处的契约,就算是我也未曾经手几张。所以他们的灵魂,才会尤为珍贵。金子一般的心,真是绝妙的形容。”
斯诺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以雪凌霜对他的了解,他只会在说起极少数人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契约,是我真正的哥哥签订的?”
“很好。你这么聪明,你哥哥也会很高兴的。”
雪凌霜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动作,尽管她口中什么都没有:“可是,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是的。十几年前他还不认识乔强,自然不可能订制标准化恋爱契约。”斯诺像是陷入回忆一般,挂着淡淡的微笑,“说到底,他那时也只是小孩子呢。只有七岁。他许下的愿望,只是你能够幸福。”
“……我知道……”雪凌霜抿起嘴唇,“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详细讨论了关于你幸福的细则,在大契约下订立了七十二个彼此嵌套的小契约。其中的一条,便是关于你未来的感情生活的。”斯诺笑容满面,“‘希望你未来,能够和你喜欢的人结婚。’,怎么样,很可爱的愿望吧?”
的确,很可爱,而且能想象到,知道自己在契约结束后便会死去的哥哥,是如何认真地在为自己尽可能好的考虑着。只是,雪凌霜对契约订立的流程,要比永远停留在7岁的哥哥更加清楚。
“所以……”
“所以,最终订立的契约效果,就是,当你对某个人产生好感时,就自然对对方施加’爱情魔咒’,令其产生你心中对等的好感度。不错的定制化契约吧?除了我,可没有几个推销员能单凭自己的资源,实现这么复杂的契约效果。”
“……这样啊……”
“就像刚才说的,这个小契约和同一大契约下其余契约是彼此嵌套的。取消一个,整体都会受到影响。”斯诺笑眯眯的,“我对乔强先生也讲过这部分契约的工作逻辑了。他是在知情基础上,依然选择为了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杀死我,也要解除这部分于他无伤大雅的小影响的。”
“……”雪凌霜陷入了沉默。
她其实本来对乔强的行为非常理解,但听到斯诺的话,她也不禁产生了一丝埋怨。
这便是上世纪最伟大的推销员所拥有的魔力。
“他爱着你时,尚且会如此行动,如果失去了对你的爱,他会变得何等疯狂,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想想就令我不寒而栗。”斯诺将雨伞递入她的手心,“所以,你要喜欢他,是你的自由。但为了履行我的义务,我会阻止你们——我会杀了他。”
“……”
“那么,明天晚上见。”
红色领带的推销员压了压头顶的礼帽,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中。
12月21日,星期三。
凌晨时雨停了,但空中依然压着乌云。
下午,天上开始飘起小雪。
雪片在落地瞬间便融入前一天的积水中,只有穷极无聊,天天趴在水坑上盯着的人才会发现,其上已经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雪凌霜本来还想去找乔强、黄或者斯诺说些什么。
但她也完全不明白,究竟该说什么才好。
12月22日,星期四,冬至。
阳光直射点运行至南回归线的那一天。
太阳离北半球最远的那一天。
鹅毛大雪,将地面裹上一层银装的那一天。
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