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冬至
冬至早晨9点整，一夜大雪过后，放眼望去，满是晃眼的银白。
乔强是被楼下欢闹声吵醒的。
大学生在法律规定中已经是成人，实际上却多少带点天真。更别说，很多大一学生还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长期呆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其中的南方人，从小到大也许都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雪。
虽说产生了这种感想，乔强自己也并不是多么成熟的人。
他打开窗子，探手出去，从窗台上捧起一把雪。
在佩帕皮斯修曼的能力作用下，这团雪花和他手掌保持着约半厘米厚的微妙距离。
具体来说，这个距离保护着雪花，令它不会过快融化，但却不足以保护他的手，转眼间便已经冻得通红。
他捧着雪，动作僵硬地转过身。
宿舍里是一如既往的光景。
马桂木一脸认真地盯着屏幕上的纸片人美少女一颦一笑；班长在赶下午上课要交的作业；金宇星抱着纸黄到随时可能碎掉的古书，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乔强在走向他们的路上思考了不到一秒，便做出了决定。
“我说，乔强，这么冷的天，你能不能把窗——”
埋头于作业中的班长哆嗦一下，不满地回过头，正好看到乔强把手塞进了金宇星的后脖领子。
雪团“簌簌”地落向地面，有那么一瞬间，班长觉得，自己仿佛看到金宇星消失了。
他不由得用力揉了揉眼睛，睁眼再看，金宇星已经满脸狞笑地站在那，手里团着雪球：“嘿，你小子挺嚣张啊？敢挑今天对我动手？你就不怕把我冻死了没人给你收拾？”
“啊哈哈——咕。”
乔强张嘴大笑的瞬间，雪球飞进了他的嘴里。
他嚼了两口，梗着脖子咽下去之后，才痛骂出声：“你踏马的，明明就一点感觉都没！”
“咚——”
班长甚至没看清这颗雪球是怎么飞的，只看到它在床下金属柜子门上粉身碎骨，甚至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是错觉吧。”
班长对眼前搞笑漫画一样的展开翻了个白眼，回头再次面对那些串在一起就难以理解什么意思的神秘咒文开始奋战。
而不出他所料，没到一分钟，这场夹杂着毫无根据谩骂的雪球大战，很快就伴随着一声哀嚎宣告结束。
“不，我的PF5！”
班长发现，自己可能还是头一次听到马桂木发出如此凄厉的尖叫。
…………
中午，云销雪霁。
毫无温暖感的阳光散射在雪堆上，注视一会，移开目光，眼前便会多出一团久久无法散去的光晕。
班长仍然在和作业奋战到底，同时拿起手机，准备让外卖小哥在如此恶劣的路况下给他送点东西，以此节省出他能够睡午觉的时间。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股恶寒。
他下意识地想要回身做出防御姿势，然而对方的动作却远比他预料得快，力度也大得惊人，一个不注意，他便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穿过腋窝，架了起来。
“谁——”
班长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
这间宿舍里其他三个人脑子都多少有点问题，而且每个都神神秘秘，显得身怀绝技的样子，但是，纯粹从身体能力上说，班长有从小在山上爬上爬下的经历，自认论锻炼绝不输于任何人。所以，这个人不是舍友，进一步说，不是他在这座城市认识的任何一个，那——
“班长，别折腾啦。两点才开始上课，先出去吃个饭吧。”
回到一半头、已经将反击动作预演到十七招后的班长，卡在视野正好瞟到对手的那一瞬间，正要按照预想的一样以突然起立的动作，推动金属凳子痛击对手的迎面骨，结果，下一秒，硬生生地刹住车：“……乔强？！”
乔强脸上挂着和语气绝配的惫懒笑容，还透出一股微妙的痞气：“搞什么啊那个表情？除了我还有哪个冤大头愿意请你吃饭啊？”
刚见面的时候，他其实不是这样的。虽然看起来是同样不要脸到不正常，但那时，他分明能感觉到，对方心里有着仿佛永远也不会融化的坚冰。
那才是他的室友们最可怕的地方。
即使在一起住了两年宿舍，每天一起生活，经常一起吃饭，就连马桂木这样死宅中的死宅，都会偶尔接受他的邀请，出门去转转。但是，他没有一刻怀疑过，如果真的出现什么目前看来只有幻想中才会出现的危机情况，他们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漠视，旁观自己的受难。
乔强也不例外——
本该如此的。
“请客……为什么来着？”
乔强眨眨眼睛：“感谢你这段时间为我帮了那么多忙啊。说实话，从我入学以来，一直都在折腾你，现在也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请你吃顿饭不是很正常吗？”
确实很正常。
哪怕是在初次见面时，凭借第一印象，以及他对“舍友”这一身份留下的刻板印象，综合想象出的那个乔强，也会做出同样的行动，甚至，会采取同样的说辞。
但是，怎么说呢？
眼神？态度？小动作？微表情？
乔强本来应该像金宇星和马桂木会做的那样，让人即使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也能感到如同外面天气一般的隔阂。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真挚中甚至掺杂着些许不知由来的悲伤。
班长最看不得这个：“你用差不多的理由请我吃了好几顿了吧？说真的，你搞什么？”
“哎呀。”乔强讪笑着放下班长，身体略微向后滑动了一下段，同时转了转眼珠，“那什么，今天不是冬至吗？”
班长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还真是，亏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冬至不得吃顿饺子？”乔强说着便又伸手去拉班长胳膊，结果被他轻松躲开了。
“要中午吃吗……而且点外卖不也一样？”班长被乔强搞得有些头疼，脑子里翻过了成吨的念头，不过，他眼睛从桌面上扫过，心思很快回到了更加现实的问题上，“而且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我第一句就说了吧！”乔强有些过度恼羞成怒地大呼小叫起来，“好好听人说话啊！”
初次见面时，班长很确定他是装的，那些恐惧和脆弱也许是真实，但扒在他身上，躲到他背后，这些都绝不意味着他对自己丝毫的信任和依赖。
倒不是说那有什么好。只是，班长多少也搞清楚了和那种类型的人交际相处的方式。
反而现在这样子，更令他不知所措：“不是，咱俩是一个班的啊？这作业你也得交。你写了吗？”
乔强反手掏出作业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卧槽，我怎么没见你——”班长忽然揉了揉眼睛，“等一下，这是老马的字迹吧？”
“是’我’给马桂木付了钱请他完成的作业。”乔强一本正经地摆摆手指，“换句话说，这也是凭我自身的能力，让作业本被填满了。对不对？”
“对什么对，那你不是什么都没学到……哦，你本来也没打算学。”班长挠了挠头，忽然觉得这句一眼看上去就是在胡说八道的鬼话，居然意外地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可反驳的点，“这么说起来，反而让我有点好奇了。你之前作业好像都是自己在做啊，为什么，明明一点用处都没有？”
“什么？”乔强很困惑地看着班长。
“什么什么？”班长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这下他可是真的有点不明白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你很有钱，有钱到甚至不需要一个未来的工作——更重要的是，你亲口说过，来这所学校只是为了避风头。你不是来学习任何东西的，可你从来没有翘过课，也一直都自己写着作业……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现在是学生啊？”
班长有点诧异地看向乔强，发现对方却是一脸认真。
他所说的不过是平凡的常识，可是，这句话，却给他重新找回了，那种与这间宿舍气质契合的，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异质感。
“学生靠自身的力量完成作业，这，便是界线。”
果不其然，紧接着，乔强就说出了令人费解的话，而且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迈过界线，就不再具备作为学生的资格——将名为社会身份的安全符咒抛之脑后。只是为了偷懒，就轻易迈过界线，做出那样危险的愚行……”
说着说着，他面色一沉：“班长你觉得，我像是那样愚蠢的人吗？”
“……唉……？”
班长从小到大做事都很认真，学习的事更是一刻不曾怠慢。按理来说，他对乔强的话应该抱持赞成态度，只是，那段仿佛是刻意说得很古怪的话语中，某几个特定的用词，展现出，令人有些不适的潜台词来。
只是，班长暂时还没想清楚：“啊，嗯……是。学生完成作业是本分，这倒是没错。原来你也会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啊。”
“嘿——”
乔强怪叫一声，仿佛又要发表一通暴论，就在此时，不知何时站起的马桂木已经来到了他背后，“唰”地一声拉上了羽绒服拉链，从口袋掏出游戏机：“你们还没准备好？什么时候出发？”
“不用急啦桂马君。”金宇星就像动画片里那种镜头一移，自然而然出现在人们身边的角色一样，仿佛从一开始就站在那似的，笑容满面，“班长正在重新认识强强这个人呢，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考虑到以后也许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给他们多几分钟也没关系吧，是不是？”
马桂木低头打着游戏，隐约能听到耳机中传来的女人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到，总之在那略微点了点头。
“哈？什么不会再有机会？”班长懵了一下，不过他早已学会不为舍友们莫名其妙的台词令自己陷入迷茫，很快就把关注点放在了他能理解的部分上，“等一下，你们都要去？”
金宇星笑眯眯的：“当然，今天可是大日子，我们作为舍友，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当然应该一起吃个饭，好好庆祝一下的吧？”
“……大日子……？你是说……冬至？”
班长嘴角抽了抽：“认真的吗？过三天圣诞节，再过一个礼拜就元旦了。你们找理由吃饭能不能找个靠谱点的啊？”
“少咧咧那些有的没的了。就说你来不来吧。”乔强也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不来就我们三个去。”
“呃……”班长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作业，犹豫了一下。
“成，那我们走吧——”
“等！我又没说不去！”班长急匆匆地扔下笔，打开柜门，“等我穿个衣服！”
…………
路上的雪经过一早上的清理，只剩下湿漉漉的路面。
也许是早上在室内就玩过打雪仗的缘故，乔强和金宇星意外地对路边的雪堆没什么兴趣。这反倒让原本跃跃欲试的班长有了一种憋屈的感觉。
一路上一直在纠结不是自己幼稚是他们幼稚的班长，跟着一路走到校门口，才发现，这帮人居然还没有定好要吃什么。
还没等班长回过神来，争吵瞬间就升级成了非常破坏气氛的相互辱骂。
等了三分钟，发现两人完全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班长终于忍无可忍，站出来一人肚子上给了一拳，趁他们面色惨白捂着肚子弯腰咬牙的时候，帮大家敲定了接下来的方案。
“至于吗！为吃羊肉汤还是吃饺子这种事吵吵半天！”
“中午先吃羊肉汤，没意见吧！”
会说话的两个人都捂着肚子说不出话，剩下一个抱着游戏机头戴耳机全神贯注，虽然刚才确确实实都在跟着他们走路，但他十有八九也不会发表任何意见。
所以，没有任何人反对地，四人决定去找家店吃羊肉汤。
令人遗憾的是，费叶基大学虽然不是什么名校，但大学生中有闲有钱的也占了相当比例。和他们有着类似想法的学生早就把大小店面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花了十分钟，终于甄选出了排队最少的一家小店，又等了三十分钟，才终于见到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透过朦胧的雾气，能看到汤上面漂浮着散碎的葱花，在油光掩映中，翠绿诱人。
班长给其他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迫不及待地吹了两下，轻轻抿了一口。
“……”
汤出乎意料得淡，虽然盐淡，却在油腻中带着一股膻味。
班长想要破口大骂，忽然转念一想，这间宿舍里，负责闹事的从来不是他。
那两个人说不定还得要自己去劝劝——
就在他思考用个什么样的力度才能让擅长找事的两人既发不出声音，又不至于把刚才喝进去的汤全吐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两人已经“咕嘟咕嘟”把汤都灌下了肚。
“班长，怎么了，喝啊？”
“哦，哦……”班长有些发愣，自己也喝下去半碗，倒也并没有难喝到无法下咽，喝下肚去，也确实有一阵温暖感，“嗯……”
“今天是大日子，我们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对啊，班长，这么冷的天，多喝点汤暖暖身子吧。”
顺着乔强的手指，班长回头一看。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
…………
下午，雪片有一搭没一搭地洒落。
乔强反常地和班长一起提前半个小时到了教室，抢占了离讲台最近的，中间第一排的座位。
上了课，他从头到尾腰杆挺得笔直，眼睛永远都追随着老师的行动。
就连老师也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有些困惑这班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认真勤奋的好学生。
而最令班长惊讶的是，他甚至还积极得回答出了好几个问题，就好像之前上课睡觉玩手机的完全不是眼前这个人一样。
班长望向窗外，雪，好像又积起来了。
…………
晚上，地上又积起了没过鞋帮的雪。
班长坐在座位上发呆，从头回忆了今天从起床开始的种种见闻。
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班长回过头，马桂木依然在打游戏，金宇星还坐在凳子上，倒是没看书，抱手笑眯眯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喂，老金。”
“嗯，怎么了？”
“今天……”班长又飞快地过了一遍，“乔强——他怎么了？”
“嗯？”金宇星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怎么了？”
“这里不该反问吧……”班长琢磨了一会，觉得这事问金宇星大概也没什么用，“算了，我们去吃饺子吧。”
“嗯，什么？”
金宇星和马桂木中午的积极性忽然又无影无踪，自顾自地做着往常的事。
“不是什么。中午不是说了吗？先吃羊肉汤，晚上吃饺子啊。”班长眉头紧皱，总感觉心里慌慌的，却又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说起来，乔强人呢？”
“哦，他和别人有约。”金宇星摊手耸肩，眯着眼笑，“别担心。晚上十一点左右他就能回来了。”
班长挠挠头，答应了一声。
“当然，如果没回来，那大概就不会再来了。以后就又是我们三个人的宿舍了。请多关照啊。”
“……那算什么意思嘛，哈哈。”班长认为这是个玩笑，跟着笑了两声，只是，实在没有该笑的感觉，便收敛回来，“唉，明明是他一直叫着要吃饺子的。”
“放心，就算不和我们一起，他也会去吃的。”
“什么？约定是去和人吃饭吗？”
“不，因为，’冬至就该吃饺子’。”
“……哈？”
“他是活在界线中的人。越是危急关头，越是不会越雷池一步。”
…………
G市城东，离费叶基大学二十多公里，13号公交车的终点站，再向前走上一公里的路程，就能看到一座废弃的露天体育场。
严格来说并不是废弃，只是由于劳资纠纷，以及近年来一部分政策变动，一直未能投入使用，从诞生开始，便已经开始荒废的场馆。
这里很少会有人来打理，更不用说这两天这样的大雪天。
露天的运动场上，早已积起了厚厚的雪层，在黯淡月光的照射下，反着莹白的光。
这光看着鲜亮，实际却同样黯淡，只是在漆黑的环境内，突出着这片雪原的阴寒。
只有很专注地注视，才能在大片大片仿若同质的白中，找到那一点点的异色——
一个黑色的影子，点缀着一点仿若火焰的红。
推销员斯诺·弗罗斯特已经在场馆的中心点站了半个小时，他的帽上、肩上都同样堆起了银白的雪花，脚踝也已经埋入雪下。
但他一动不动，只是，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等待着。
松散的雪层吸收了一切细小的杂音，他连自己的呼吸、心跳都听不到分毫。
死一般寂静的雪地里，他的身体也仿佛已经死去一般冰冷。
寂静……
寂静……
终于，他听到了细微的悉索声。
伴随着雪被压得紧实的那种微妙声音，那轻微的脚步，正一点一点接近。
然后……
“抱歉，等了很久吗？”
斯诺扬起头，看向那个男人。头顶的雪花“簌簌”地落入地面，在其他雪花中砸出一个浅坑。
乔强依旧是一身青色的雨衣，上面同样堆积着雪花，看不清里面的装扮。
“别担心，你很准时。”
斯诺无需外物也能知道此刻的精确时间，但，作为与人类交流的习惯，他还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离八点还有四十秒。要做些寒暄吗，乔强先生？”
“是啊，寒暄呢。”
乔强扫视周围，挠了挠头：“说起来，今天是冬至呢。”
“你说的是。”
斯诺并不在意乔强的脱线话题，只是静静地看着手表。
四十秒不算短，但，也转瞬即逝。
“吃过饺子吗？”
“没有。”斯诺顿了顿，补充道，“没有那样的习惯。”
“是吗？那可太可惜了。我刚刚可是去大吃了一顿。”
斯诺调整了一下站姿，抖下了身上的雪。
乔强也在做同样的事，他背后的雪地上，浅浅的脚印还在反射着光芒。
还有，10秒。
“是吗。希望你吃得开心。”
“为什么？你不会要说什么那是最后的晚餐之类的无聊双关笑话吧？”
斯诺想讲的台词被抢先说了，于是干脆闭了嘴。
反正，寒暄也不是必要的。
还有，5秒。
4秒。
“说起来，你真应该吃顿饺子的。”
3秒。
2秒。
1秒。
“因为啊——”
斯诺将眼睛从手表上移开的瞬间，满眼都是在那一刹那间扬起的雪雾！
“冬至不吃饺子，可是会被冻掉耳朵的——”
“这么重要的事，没人告诉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