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30年后再聚首
又过了几天,任江南还是没有去找李北北。李北北却叫人来找他,说是了解信访方面的工作情况。任江南听说要了解工作情况,把近段时间以来的信访举报件稍稍整理了一下,就带着相关资料,敲开书记办公室的门:“李书记,你找我?”
李北北见任江南进来,一面给他倒水,一面让坐:“来,快请坐吧。”
任江南找了处位置坐下,把一摞资料摆在面前,看了看李北北,又低头把目光停留在面前的资料上。这几天他也想过来找李北北,但不是李北北忙,就是自己没时间,这才拖延至今。想起前几天金济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突然觉得,李北北找他,并非为信访方面的事,而只是以此为借口,找他来说说话。两个人沉默着,都不知从哪里讲起。
李北北首先打破僵局:“你……还好吧?——我是说,信访方面的事挺忙的吧?”
“还好。”任江南回了个笑容,生硬地说,“无非是一些日常性的工作,不算太忙。”
李北北暗暗嘘了一口气,自失地笑笑说:“是不是觉得在我这里挺不自在啊?我是不是挺难接近的那种?”
“不是不是。”任江南忙说,“挺好的,你来了以后,大家都说你平易近人,没有什么架子。”
李北北说:“其实我也清楚,我并不是那种颐指气使的人,也不想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过,初来乍到,多少还是有点生分。就像你吧,那天我去你办公室,与你面对面说话时也有点不自然呢。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
任江南这才抬起头,看着李北北,见她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完全不是平日里庄重矜持的形象。这让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北北,跟在他后面,紧拽着他的手,生怕被路上的东西拌倒。他心里一动,女人毕竟是女人,哪怕当了再大的官,还是个女人。于是也笑着说:“可能吧。不过你也用不着不自然。你现在是领导,到各部门去看看,这是应该的,历来新来的领导都是这样。”
“这我知道。”李北北说,“去别的部门倒没什么,看看他们,认识认识,也便于今后工作上沟通。只是刚看到你时才有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毕竟我们几十年没见面了。”她想起别后对他的思念,心里涌上一阵柔情,说话的声音也轻柔多了。
任江南深为感动。二人第一次见面,她就说到这段往事,让他感慨不已。他沉默了一下,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才说道:“其实,你来这里,我们都很欢迎。”
李北北听了这话,觉得很是欣慰。这是任江南第一次对自己来江城工作的表白,她知道,他所说的“我们”,不光指本部门本部位的人,更包括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母。于是关切地问:“听说,前不久伯母被车撞了?现在没事了吧?”
任江南知道,这肯定是志高这小子多的嘴。“妈妈没事,她现在基本康复了。”
李北北说:“那就好。老人经不起这样折腾,今后可千万要当心呢。”想了想,又深有感触地说:“我现在还能记起伯父伯母当年的样子来。当年我们家在青龙中学,全靠你们一家的帮助。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也不知老人现在的样子变了没有。”
任江南心里一阵惭愧。按照常理,他应该主动请李北北去家里看看,何况妈妈早就有言在先。而自己竟然因为怕惹得丁蓉的不高兴,不但没有主动邀请、甚至也没有来看过她!这到底还是小心眼作祟,古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样也见得自己的心胸并不怎样的开阔。于是如实对李北北说:“其实,妈妈早就让我邀请你去家里作客,只是近段时间我真是事多,没有告诉你。”
李北北高兴地问:“是吗?伯母真的说了要请我去你家?”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最近是在为……嫂子的事忙吧?她还是不肯住院接受治疗?”
任江南这时有点恼恨起志高来。这个志高,怎么什么也说?指不定还说了我什么事呢!既然她都知道,他也不隐瞒,照实说道:“丁蓉……她最近有点偏执,好像性情也全变了,跟以前温驯顺从的性格判若两人,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医院里已查出她有肺癌,而且是晚期,这么大的病是必须去医院接受治疗的。可是,她怎么也不听,谁劝也不听,还老跟我闹别扭,一不小心就上火。唉,我也知道谁得了这样的重病都会心里难过,但万事听人劝,不能任着性子来嘛。”
李北北也随着任江南一起担心起来。“怎么能这样呢?这种病拖延不得,你还是要想办法劝她去住院治疗,哪怕强迫也行。”她说,“再有什么情绪,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任江南明白李北北的好意。他知道,丁蓉最近的情绪反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北北的出现。但这话又不好说出口,只得宽慰她说:“还好,最近她的病情有点稳定。”
“是吗?”李北北稍稍放了点心,又关心地问,“要不要我托人去买点药?我有一个同学在美国,如果需要,可以托他帮忙买点治肺病的药寄来。”
任江南忙说:“不用麻烦你了。我听别人的介绍,去找了一些偏方来,尝试着给她服用。还真有点效果,她现在咳嗽也少了,气色看上去也好了许多。”
李北北说:“你也不能太大意,民间的一些偏方可以尝试着用,但不能从根本上治愈这个病,还是要相信医院,尽快送去医院才好。”
任江南想到丁蓉坚持不去医院,有点心烦,于是点上一颗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长长地吐出来,看着李北北苦笑了一下。
李北北也微笑着看着他,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学的抽烟?”
任江南说:“当兵的时候。在战场上的时候,觉得特别无聊,成天就是蹲在猫耳洞里,除了打仗没别的事,因此就跟着战友一起学会了抽烟。”
李北北似乎想起了某段往事,又问:“你当年为什么要考军校呢?后来又为什么要去打仗呢?”
任江南想了想说:“这说来话就长了。爸爸并不同意我考军校,但那时心里特别想考,觉得穿着军绿色特别神气,而且对战争有一种特殊的向往。为此事还跟爸爸闹翻了,上大学的时候他甚至不想送我。”
李北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段她极为关注的经历,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她,还有他,各自走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两条原本可以走到一起的轨迹拉成了平行线,让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交汇点。她认真倾听着任江南的叙述,希望从他的叙述中找到结论,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心路历程。
任江南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曾经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并不遥远的地方,苦苦地寻找他,深深地思念他。即使是现在,他又何尝知道呢?只是因为李北北问起,他才说出来,他也愿意把那些往事都向她倾诉出来。他继续款款说道:
“在军校念到四年级的时候,院校里派我们去前线部队实习。我们只在基地进行了一个多月的临战训练,就上了前线。上前线没多久,我所在的那个排的排长就牺牲了,连队就任命我为代理排长。说实话,虽说是排长,那些班长甚至战士的战技术水平都非常强,而我只是纸上谈兵,对真实的战场没有任何感觉,因此都是向他们学习。他们是靠实战积累的经验,很管用。战友们在战场上相互学习,相依鼓励,这是非常重要的适应战争的途径。你刚才问打仗苦不苦,怎么说呢,要说不苦,那是假的,每天蜷缩在潜壕里,猫耳洞里,白天太阳晒,晚上蚊子叮,浑身都是汗水雨水粘缠着,成天吃罐头,啃压缩饼,能不苦吗?但这些苦并不可怕,最难熬的是战斗间隙的空虚和寂寞。每天都是那么几个人,该说的早就说过了,好听的笑话讲多了也会听得厌烦。因此,多数时候都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都不想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要说苦,这也是最苦的事情。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抽烟。很难想象,在那种场合,除了抽烟,还能做别的什么事。”
任江南轻描淡写地回忆着,李北北却听得入神了。她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他的白皙平静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战火洗礼过的痕迹,可是他的心里却经历过一场怎样的痛苦的历练?见任江南停了下来,她关心地问:“打仗的时候,一定很危险吧?”
任江南淡淡一笑,说:“当然危险!战争本来就是以牺牲生命作为代价,以达到战争的目的。我在前线的时候,有好几次敌方的进攻很猛,身边不时有战友牺牲,我这条命也差点丢在了战场上。要不是战友掩护,我就可能永远回不来了,但那个战友为了救我,却丢掉了一条腿。”他想起桂双喜退伍后的艰难经历,不禁感慨万端:“战争虽然残酷,更残酷的却不是战争,而是现实。你很难想象,一个为了国家利益而大无畏牺牲的人,在和平时期被人遗忘是什么滋味!”
李北北不禁肃然起敬。她虽然知道任江南参加了战争,却哪里知道他在那场战争中的残酷经历?她暗暗庆幸任江南总算平安无事,对他的从容与淡定也多了几分理解。她关心地问道:“你那个战友,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的处境还好吧?”
任江南说:“他也是江城人,叫桂双喜。退伍后本来政府要给他安置工作,但他坚决不肯,他说不想给政府增添麻烦,发誓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美好的未来。”
“是这样!”李北北沉默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们真不愧是英雄,是最可爱的人。”她端详着任江南,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他没变,他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江南哥哥!
任江南见李北北眼睛一直看着自己,没有离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光顾着说我的事。该说说你了,你到这里还适应吧?”
李北北莞尔一笑,说:“还好。来这里后,市里的领导对我的工作生活都很关心,应该说还算适应。再加上又有你们在这里,我觉得挺好的。”
任江南说:“你来这里,我们事先都没有想到。上次,你爸妈他们来江城的时候,也说到过这事,他们只是希望你到江城来工作,没想到还真来了。既然你也觉得挺好,那真是皆大欢喜的事。今后,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大家这么熟悉,你又是我的领导,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李北北开心地笑道:“你当然要支持。哪怕没有一个人支持我,你也要支持!何况我看大家都不错,我们一起共事,一定能把我们的工作做得更出色。你说对吧?”
任江南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几声。他相信她这是真心话。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扎着羊角辫、脸上挂着甜美笑容的小北北来,顿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气氛轻松下来,他也指着桌面上的一摞资料,打趣道:“那,信访上的情况……”
这时,有人敲门,李北北随口应了一声,又对任江南说:“有人来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任江南随即收拾好带来的资料,准备离去。
敲门的是办公室主任,他进来后,向李北北打了声招呼,又紧张地对任江南说:“任主任,你们信访室里来了一大群人人,在那里吵吵闹闹的,看样子是来上访的。老王和小刘他们几个正在那儿接待着。你要不要去看看?”
任江南一听,赶紧起身说:“我这就去。”又对李北北一点头。李北北含笑望着他,目送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