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桂双喜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 桂双喜的故事

任江南向桂双喜介绍说:“这是宏志公司的业务经理兰婷,这是我的同事小刘。*”

桂双喜斜眼看了兰婷一眼,自顾自地挪过修理台下的一张黑乎乎的木凳,坐下,又招呼小刘:“小刘,找地方坐吧。”小刘坐下,兰婷却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任江南。任江南腾出自己坐的塑料凳,让给兰婷,自己找了一只铁礅坐下。

“条件简陋,你不要介意。”任江南笑着对兰婷说,“我们两人是一起打过仗的战友,他还救过我的命。要不是他,我早就躺在烈士陵园,不能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了。”

“是吗?”兰婷惊讶起来,从任江南看到桂双喜,又从桂双喜的上身看到他空荡荡的裤管:“桂师傅就是打仗负的伤吗?”

任江南点点头。兰婷由惊讶变成敬佩,满怀崇敬地说:“我最崇拜的就是军人!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兵,可惜没当上。”

任江南说:“当兵是每一个人都有过的梦想。保家卫国,杀敌报国,维护国家的荣誉和民族的尊严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这是肯定的。但是,当兵也不光是神气,也很艰苦,甚至要以牺牲生命的价值去履行军人的使命。”

兰婷点点头,庄重地说:“这个道理我懂。军人就意味着奉献,意味着牺牲。如果连这个起码的道理也不懂的话,那谈当兵就是一句空话。不过,我还是很崇拜军人,年轻的时候,每次在路上看到军人,总会产生一种亲切而崇敬的心情。现在也还是一样。”她又恢复了媚态,甜甜地说:“现在,两位偶像就在面前,真让我又找回了过去的感觉。要么,任主任,你给我讲讲在当兵时的故事吧,对,就讲你们在前线时,你跟桂师傅打仗的事,还有他是如何救你的。好吗?”

小刘白了她一眼,觉得她说话也像是在演戏,从心里产生了一阵反感。桂双喜因为拆迁的原因,而兰婷又是代表宏志公司来的,也对她有些反感,于是皱着眉头说:“有什么好讲的!江南,你莫讲了。”

任江南笑了笑。他心想,兰婷也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跟她讲一讲以前的事,让她了解了解桂双喜的经历,也许会让她重新认识桂双喜在拆迁过程中的复杂心情,从而设身处地地替拆迁户着想,这样也便于做宏志公司的工作,尽快解决拆迁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还有一层,他总觉很愿意跟兰婷说话,不管是什么,只要她愿意听。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说呢?他不顾桂双喜的反对,稍稍想了想,然后回忆起那场战争的经历来——

八十年代中期,南疆某战场。

中午时分,战场上显得格外宁静,太阳隐现于弥漫着的硝烟之中,给本来就潮湿的天气又增加了几分闷热。透过硝烟,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还有几只自由飞翔的小鸟,鸟儿似乎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一切,站在烧焦的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唤着。战壕边,一丛兰花静悄悄地开放了,战友们亲切地称它们为“老山兰”,一个战士摸索着伸出手,摘下一朵刚刚开放的兰花,别在冲锋枪的枪膛里,被战火熏黑的脸上,露出稚气的微笑。

一个看上去还有些学生气的年轻军官弓着腰,走到战士们中间,从口袋里掏出两合香烟,分别丢给两边的战士。他自己也从身旁的战士手中接过一根,信手点上。他就是任江南,刚刚从军校里毕业,就被分配到了前线,接替刚牺牲的排长,从来到前线至今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排长,你不是说坚决不抽烟吗?怎么还是抽上了?”一个战士笑着问。

军官被呛得轻轻咳了几声,半眯着眼,说:“抽!别去见了马克思,还被他老人家说,你任江南真不是个男人,一辈子都没抽过烟。”

众战友齐声哄笑。

任江南双抽了两口,对大家说:“同志们,你们说,接下来会怎么样?”

一个战士说:“什么怎么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都打退过鬼子的几次进攻了,再来几次又有何妨?俺都死过好几回了,大不了还是一死!”

一个战士说:“排长,你说,要是这下子我们都完了,多冤啊。这仗打得这么惨,鬼子也够拼命的,怎么他们也都不怕死似的。”

任江南问:“冤什么?”

“我马上都快22岁了,还没有闻过女人是什么味呢,你说冤不冤?”说罢,咧嘴傻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其他战士也跟着一起哄笑。

任江南安慰说:“别说丧气话,我们要争取活着下去。”

那个战士笑着说:“排长,我并不是怕死。自从上来之后,我早已想好了,这是打仗,总有人会死掉。万一我死了,我家里还能得个军属的称号,我爸爸妈妈每年还可以得到几千块钱的抚恤金,这些钱可以拿来买牛,做房子,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骂我没出息了。——对了,排长,你有女朋友吗?”其他战士也一齐把目光投向任江南。

任江南干咳了一下,左右看看,坦率地说:“有。我上军校之前,爸爸妈妈就给我定好了亲,是我们学校校长的女儿,跟我是同学。”

“嫂子漂亮吗?”

“怎么能叫嫂子啊?”任江南有点不适应这个称呼,“我还没结婚呢。没结婚只能叫对象,或者未婚妻。要说长相嘛,还行,可以说对得起观众吧。等打完仗我叫她来部队看大家。”

“好!”大家一齐鼓起了掌。

一个战士问:“排长,嫂子是干什么的?”

一个战士抢白他:“刚才排长说了,还不能叫嫂子,你还叫!”

又是一阵哄笑。

任江南笑着说:“她是老师,中学老师,教语文的。”

“老师好啊。原来排长和嫂子都是文化人,啧啧。”那个战士羡慕地说。

又一个战士问:“七班长和排长是老乡,你们在家认识吗?”

任江南看看七班长桂双喜,桂双喜做了个手势,对大家说:“我说大家别闹了。看眼下的形势,敌人肯定会有一次较大的反扑。”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炮弹的呼啸声,炮弹落在不远处爆炸,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炮弹,在115高地的附近爆炸,掀起阵阵泥土。

任江南大喝一声:“敌人反扑了,同志们快进猫耳洞。”战士们迅速往就近的猫耳洞里钻。

桂双喜对任江南说:“排长,你也快进去!”

“不行,我是排长,我要最后一个进去!”

“别争了!”桂双喜喝道,“你才来这里几天!我是值班班长,听我的,快进去!”说罢将任江南往附近的一个猫耳洞里推。刚到洞口,一声尖锐的呼啸声传来,桂双喜向任江南叫了声:“快!”炮弹就在身后爆炸,战壕上的泥土被溅得老高,然后一起落到地面,把桂双喜的半截身子埋在洞外。

“七班长!”任江南大叫道,用力去拽桂双喜。桂双喜做了个摇手的手势,马上晕厥过去。

“双喜!”任江南惨叫一声,拼命地用手去趴开他身上的尘土,见手上沾了一手的血,马上对着猫耳洞外歇斯底里地叫道:“七班长被炸了!”

几个战士冒着隆隆炮声冲出来,同任江南一起七手八脚地扒开桂双喜身上的尘土,只见桂双喜的双腿血肉模糊,右腿裤子上血流如注。任江南瞪着血红的眼,连声叫了几下,桂双喜双眉纠结,痛苦万状,任江南赶忙从衣袋里扯出急救包,给桂双喜的右腿裹上,又把他拖进猫耳洞里。

“去!进入战斗位置,给我狠狠地打!”任江南猛喝一声,操起一支冲锋枪,一个箭步跨了出去。

经过半天的血战,终于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有了喘息的机会,任江南马上叫人联系附近的连指挥所,派人将桂双喜送下山去。

兰婷听得出神。旁边的小刘也是第一次听任江南讲当年参战的故事,觉得十分好奇,就问:“任头,你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讲过这些呀?那后来呢?”

“后来……”任江南说到这里,见桂双喜的脸色很难看,就不再往下说。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对兰婷说:“双喜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军人,是值得我们尊敬和爱戴的英雄。他退伍后不肯给政府增加负担,主动辞去了安排在市残联的工作,开起了这家修理店,目的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开创一种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而现在,市里要对这一片老城进行改造,建职校,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是,好事为什么就不能办好,非要搞出些什么问题来呢?”他把手重重地按在桂双喜的肩上,坚定地说:“双喜,你放心,市委、市政府对拆迁安置补偿方面是有明确规定的,这一点谁都不能含糊。如果落实不到位,我也不答应!”

兰婷听着任江南的讲述,早已对桂双喜肃然起敬。小刘也是如痴如醉,她听完任江南的话后,愤愤不平地说:“宏志公司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对这些拆迁户这样呢?”兰婷的脸一红,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样吧,任主任,等金总回来,我会把桂师傅的情况再反映一下,争取把拆迁户的补偿费尽快发放到位。”

任江南点了点头。这时门外有人叫了声:“双喜。”

进来的是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任江南一看,是顾卫红,马上笑着说:“小顾啊,送饭来了?有没有我们的?”因为开着店,桂双喜来去不便,通常都是顾卫红带饭到店里给桂双喜吃。任江南知道这一情况,因此一见面就打趣。

“呀!是你啊江南!怎么你也在这里?”顾卫红拎着一只饭盒进来,惊讶地叫了声,又打量了一下兰婷和小刘。当她的眼光与兰婷的眼光相对时,两人都露出惊异的神色,又都马上闪开。顾卫红不自然地对桂双喜说:“你们……这几位都是你的朋友吧?怎么不早点说,就回家吃去。”他们家在这里一街之隔的对面居民区,没有在拆迁的范围。

桂双喜嗡声嗡气地说:“别管他们,他们还能没饭吃啊?”

任江南仍然开着玩笑说:“你不管我们,我们可就走了,不影响你吃饭了。还真没想到在这里一坐就半天时间过去了。你吃饭吧,小顾,我们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走好!”顾卫红站在店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紧张中又有点狐疑,马上回头问桂双喜:“双喜,江南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桂双喜一边吃一边说:“干什么?了解情况呗,要帮我们解决拆迁补偿问题哩。”

“哦。”顾卫红仍然站在那里,回想着兰婷那副惊异的表情,心里忐忑不安,看着桂双喜大口地吃着饭,一种愧疚之情由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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