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旧地重游

第六章 旧地重游

从市区往南行三十公里,就到了青龙镇。这些年,青龙镇充分利用独特的人文和资源优势,大力发展开放型经济,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开车走在去年才竣工的一级公路上,既快捷又平坦,跟几十年前的泥土马路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道路两旁不时冒出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厂房,让过路人一眼就看出,这里的工业基础十分雄厚。

任江南开着车,载着父亲和李氏夫妇一起前往青龙镇。任父一路不停地指指点点进行介绍,李氏夫妇边听边看,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

到了青龙中学,任江南将车子停在一排铁栅栏的旁边。李氏夫妇下了车,四处张望着。任江南问:“我去跟学校打个招呼,咱进去看看吧?”

“不要找他们,我们就在周围转转。”任父反对说。任江南知道父亲的性格,自从上次同一帮老教师来为旧房子求情未果之后,他就再也不想踏入这所学校。有几次学校搞校庆纪念活动,来请他,他也十分不情愿,即使去了也是板着脸一言不发。因为是周六,学校里的人很少,校园里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那些旧房子,真的一幢也没留下?”李父不甘心地问。

“还留什么?都被他们推平了。”任父说。又指着教学大楼:“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就是那幢教学楼的位置,我家就在大楼的正中间,你家就在西侧的那个位置。”李氏夫妇顺着任父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教学大楼的西侧,有一处水池正在喷水,他记得那里原来就是一口池塘,现在被改造成一座喷泉,中间还堆上了几块太湖石。李氏夫妇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学校里的一草一木,仿佛要找到一点往昔的印象,但世易时移,一切都旧貌换了新颜。这让两位老人嘘唏不已。

又转了一会儿,大家上车回去。在车上,李父问:“那个……丁校长还好吧?”

“好得很呢。”任父沉着脸说。任江南本来想解释说,那就是自己的岳父,但见父亲的表情生硬,知道他一直看不惯岳父,只得作罢。李父感慨地说:“那几年,丁校长可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全市也数得着。我们在这里的几年时间,那真叫难熬。若不是你们几个好心的老师暗中相助,我和秀芝、还有孩子,真要挺不住了!”他又问起其他一些老教师的情况,任父一一作了回答。听说有的老师早已离开了人世,二位老人又是一番感慨。

李母问任江南:“江南,刚才都忘了问了,你是在做什么?”

任江南说:“我现在在纪委,做信访工作。”

“纪委,好啊!”李母说。

任父接过话说:“这小子当了几年兵,又去打了仗,没把他妈妈担心死。”

李母笑着说:“你不担心吗?”

任父说:“我担心?我才不担心!他也不用我担心。这小子倔得像头驴,本来高考的时候我叫他去考师范学校,他硬是偷偷报了军校。唉,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

“哦?还有这事?”李父惊奇地问,“江南高考时还不到十八岁吧?怎么就想到要报考军校呢?”

任父说:“他读书早,其实他高考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周岁。”于是又把当年任江南填报志愿的情况向李氏夫妇说了一遍——

二十多年前,青龙中学。

稚气未脱的任江南拿着一张表格,嗫嗫地来找父亲:

“爸,今天要交志愿表了。”

“这还用你说?”

“我想……我想填报军校!”

“为什么?”

“我喜欢当兵。”

任母在旁边一听,不安地劝道:“江南,你怎么想到要去当兵?现在南边正在打仗,你这一去,说不定就派去前线了。”

“别听他胡说!”任父生气地说,“他知道什么!想去当兵?想去打仗?以为是好玩,冲冲杀杀的又痛快又风光!——告诉你,我不同意!”

任母又说:“前几天我和你爸不是商量好了,让你考师范学院吗?我们都是当老师的,觉得还是当老师好,心里也觉得踏实。你就听爸妈的,填个师范院校吧?”

任江南脸憋得通红,硬邦邦地说:“不,我就要报军校!”

任父一听火了,怒吼道:“好啊!你现在就去,也别考了。愣在这儿干什么?哼!”

任母两边劝着说:“你们爷俩真是,好好说不行吗?江南这不是跟我们商量吗?你就让他把话说完吧。”

任江南倔强地站在父母面前,咬着嘴唇,忍着眼泪不让流下来。

任父发了一通火,看到儿子眼里噙着眼泪,心里一软,强压着怒气,耐着性子说:“你报军校不是不可以,我也没有老糊涂,我们的军队的确需要一批有文化有血性的军人。可是,我们国家这么多年的运动搞下来,好多孩子的学业都荒了。我知道你有远大理想,想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这我都理解,都支持。我和你妈都是老师,我们更知道教育工作的重要性。我们国家的教育基础本来就薄弱,经过这些年的运动,跟你这么一般大的孩子都变得只会叫口号不会读书了,这样下去,国家还怎么发展?社会还怎么进步?一个国家的发展和进步首先得靠教育,教育搞上去了,国民的素质提高了,什么事做不好?”见儿子不搭腔,他继续说:“我不是担心你上前线,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是个最明白不过的道理。可是,怎么说呢,我就直说吧,现在我们国家不缺少当兵的青年,缺的是甘于寂寞默默奉献的教师!这些年经过这样一场运动,许多老师都被整怕了,整惨了,老师的地位也被‘臭老九’这个叫法害得一落千丈,没人愿意当了。所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去报考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去当老师,当一名好老师!”

任江南还是一言不发。任父以为说通了儿子,任江南也不再说志愿的事。没想到高考公榜时,任江南却被军校录取。大家来庆贺时,任父却远远地躲开了,直到任江南上军校的时候,任父才跟儿子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自己选择的路,不管多么艰难,都要咬牙切齿坚持走下去。你现在是个男人了,肩上要有责任!”

听完任父的讲述,李氏夫妇大笑起来。任父问:“你们笑什么?”李氏夫妇说:“你那个时候更倔,除了每天抱着一摞书,谁的话也不听。别人都在搞运动作报告,你却去给学生上课。”

“老师不教书,学生不读书,那还叫什么学校?”任父抗声说,“那些年月,成天的就知道搞运动,搞批斗,那不是荒唐吗?你搞运动搞批斗能搞出卫星搞出导弹搞出一个强大的国家吗?如果照那样子一直搞下去,中国不完蛋才怪!要说我最敬佩邓小平,他敢于讲实话,坚持真理,找到了中国发展的真正出路所在。拨乱反正不仅让我们这些‘臭老九’翻了身,更挽救了中国的命运!”

任父的一番慷慨陈词让李氏夫妇陷入了沉思。他们本来是大学教授,却被下放到一个小工厂,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劳动改造。后来还是一个老朋友关照,这才被转到青龙中学,执起了教鞭,虽然大材小用,却也让他们有了发挥作用的舞台。他们青龙中学的丁校长,虽然嘴巴上紧跟形势唱高调,却还算头脑清醒,一边搞运动,一边也不放松对学生的教育。因此,青龙中学不仅政治运动抓得好,教学质量也一直名列全市甚至全省的前茅。要说丁昌龙也真是个人物,在那样的年月里能够做到运动和教学两不误,也真是不容易!他们本来一直对丁昌龙有种莫名的鄙视,这时突然前嫌尽释,对丁昌龙产生了一些好感。

从青龙镇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渐黑,任母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丁蓉下午带着女儿去学钢琴,这会儿也回来了,见到李氏夫妇,马上就认了出来,热情地同李氏夫妇打招呼。任母看大家都回来了,忙把准备酒菜备好,招呼大家吃饭。

闲聊中,李氏夫妇得知丁蓉竟是丁昌龙的女儿,颇感意外。李伯儒想起去学校旧地重游的情景,问任父:“既然这么,怎么不把丁校长请来?”

任父看了丁蓉一眼,没吭气。丁蓉知道公公跟父亲合不来,来往的也少,于是笑着说:“我爸他住的远,一时半会赶不过来。”

李母看着丁蓉,关切地问:“我记得你小时候长得圆嘟嘟的很可爱,现在怎么这么瘦了?”

丁蓉笑笑,没有说话。任母心疼地说:“蓉蓉这孩子,上进心又强,工作又认真,上班也辛苦,都是累瘦的。”

李母说:“这些孩子,真是的,都是要工作不要身体。”

任母问:“对了,北北现在怎么样了?”

李母叹了口气,说:“能怎么样?北北这孩子,也十分要强。早些年读书也是,读到了大学毕业,非要去读什么研究生。读完了研究生吧,分到了省政府办公厅,那里工作环境倒是不错。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她却怎么也不肯找对象。有一个不错的小伙子看上了她,一直等了她好多年,她就是不肯答应。后来还是一个副省长亲自做她的工作,这才结了婚。”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李母继续说:“北北这孩子,要说也是命苦。那个小伙子原本在省外贸厅工作,可后来硬要去搞什么下海经商,去深圳办了公司,听说是跟一个女秘书搞到了一起。北北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时就吵着要离婚。我去劝她,她还怪我不该逼她出嫁。最后还是离了婚,自己带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她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哪里有时间?所以孩子一直放在我们身边带着。而她呢,正好省里有一批支边的名额,她心里不痛快,就主动地要求去西部工作,这一去就是三年。”

“那后来呢?”任母问。

“三年后,她总算回来了。”李母表情不胜愁苦,“她回来后,仍然在省政府办公厅挂着,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可是还是早出晚归,不愿意在家里多呆一分钟。这都大半年过去了,还这样。”

任母心疼地说:“孩子心里苦,她是不愿意面对那些旧事吧。”

李母说:“谁说不是呢?这些我和她爸都知道。我们就是希望她能尽快落实个工作单位,换个环境兴许能换个心情。不过听说省里正在研究他们这批支边归来的干部,也找过她谈话。但具体什么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她又不对我们说。”

任母说:“你们怎么不带她一起来江城走一走呢?”

李母说:“讲过了,好早前我就跟她说,要找到你和任老师,来看看你们,还叫她也同我们一起来。她对这事倒是挺关心,告诉我们通过教育局一定能找到你们。我们一试,果然找到了。我问她是不是一起来,她又说有别的事来不了,还让我向你们二老问好呢。”

“她还记得我们?”任母惊喜地问。

“记得,怎么不记得?这孩子记性特好,对小时候的事记得特别清楚。她刚回城的时候,就老是对我们说,要把江南接去,跟江南一起上学。后来上大学,还要我们来找你们,问江南的情况。可那时我们都没有时间,就一直没找你们。为此,她也没少生我们的气。”

任母遗憾地说:“真可惜。其实江城离省城并不远,你们来不了,她自己也可以来嘛,跟我们还有什么陌生的?这都几十年了,我还真不知道北北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丁蓉听大家说起北北的事,心里有点不自在。她装着低头吃饭,耳朵却竖得直直的,用心听大家说话,生怕漏掉了一个字。任江南却越来越清晰地记起30年前,自已和北北一起玩耍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往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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