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好在两府相距不算太远,略走上一程就到了。
午盏撑伞到了门廊上,见张太美正掖着两手朝园内张望,她上前唤了声,「公爷可在家吗?」
张太美这才转过身来,「午盏姑娘来了?公爷不在家,今日上朝之后就不曾回来,你找公爷有事?」
午盏道:「公爷前几日受了伤,我们小娘子不放心,差我来问问,看公爷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太美道:「歇了两日,已经可以如常办差了。」说罢又朝院内指了指,「姚娘子来了,就在院里。我把小娘子送来的物件转交了姚娘子,她刚还说呢,可惜没能谢过小娘子。」
话才说完,院内的姚氏不经意回了回头,正看见午盏。因上次去易园拜访,午盏就伴在明妆身旁,因此她认得那张脸,遂快步从院内赶到门上,笑着问:「姑娘可是易小娘子身边的女使?」
午盏向她行了一礼,说正是,「我们小娘子承娘子的情,不知怎么感激娘子,上回想来拜访娘子,无奈娘子不在,只好让门上转达我们小娘子的心意。」
姚氏说:「小娘子太客气了,东西我收着了,多精妙的扇子,我很是喜欢,请姑娘替我谢谢你家小娘子。如今两府离得近,得了闲,也请小娘子过来坐坐。」
午盏应了声是,「可惜娘子不常在,否则倒好与娘子说说话。」
姚氏也是因得知儿子受了伤,今日才过来的。平时家主和主母管教严,也不让她随意出门。
像二郎自己建府一事,她不知受了多少阴阳怪气的嘲讽,李度没有旁的,只会暴跳如雷,大骂小畜生。而那唐大娘子,对她横眼来竖眼去,立在门前只管哼笑,「果真生了个好儿子,府邸换了一个又一个,眼下打算如何,要接你过去享福么?父亲和嫡母都健在,绕开了我们单单奉养你,似乎不成规矩吧。」
姚氏挨了骂,只有生受着,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硬要过来瞧瞧。
早前买下易园,其实她也知道不长久,总是为了帮易小娘子应付易家人,事儿解决了,园子也就归还了。如今这沁园,她是一万个称心,二郎没空张罗,她就帮着张罗,这里栽一树牡丹,那里栽一树乌桕,再在窗前种一株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提醒他该娶新妇了。
可是新妇在哪里,至今连个影子都不得见。上回官家说合了县主家的千金,竟被他给回绝了,官家虽没有恼火,也不知得罪人家县主没有。作为生母,姚氏愁断了肠子,俗话说知子莫若母,虽然二郎从不与她说心里话,但她就是知道他的想法。
看看易小娘子身边的女使,姚氏殷勤地向她打探小娘子好不好,「与仪王殿下的婚仪定在什么时候呀?」
午盏道:「多谢娘子关心,我们小娘子一应都好,亲迎定在七月初八日,到时候还请娘子赏光。」
「一定一定。」姚氏笑呵呵说,低头算了算,「还有两个多月……那时候二郎已经去陕州了……」
说来有些悲伤,那个呆头呆脑的儿子,长到这么大,喜欢的姑娘还是不懂争取,最后眼睁睁看着人家定了亲,自己嘴上不说,心里只管煎熬。作为母亲,自然心疼儿子,万般无奈又来问午盏,「你们小娘子,可有兴趣相投,还未说合人家的闺阁朋友?」
午盏不知她为什么有此一问,迟疑道:「我们小娘子平常和家中姐妹来往较多,最好的朋友是汤小娘子,不过汤小娘子已经嫁进郡王府了……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姚氏不便直言,只是讪讪笑了笑。话又说回来,「你家小娘子的姐妹中,可有没定亲的?我听说袁家有三位姑娘,这三位姑娘都在室吗?」
午盏道:「是有三位姑娘,不过大姑娘今春出阁了,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说合了人家,就差请期亲迎了。」
姚氏顿时失望,心道这可怎么办,原本想着实在不行,迎娶易小娘子的姐妹也成,结果这几位表姐妹竟也有人家了。
实在没办法,萌生了退而求其次的想法,「那易家那头呢?我想着易家老太太不着调,家中女孩子未必也都这样吧。」
午盏一听,笑道:「娘子快别打听她们,那两位小娘子像和我家小娘子前世有仇一般,只恐欺负不够我家小娘子。先前住进易园就口无遮拦大放厥词,后来竟和我们府里小娘动起手来,半点没有贵女的做派,简直像市井里长起来的。」可惜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种话不能说,说了会连累自家小娘子,毕竟她也是易家子孙。
姚氏愈发怅然了,连找个差不多的都不能够……其实上京那么多好姑娘,只要二郎愿意,什么样的都找得着,可他自己好像全无这个念头,当娘的就算着急也无可奈何。
午盏看她问了一圈,心里隐约也知道她的想法了,生怕自己言多必失,忙向姚氏褔了福,「娘子要是没有旁的吩咐,我就回去了。」
姚氏「哦」了声,「一定替我谢谢小娘子,过两日若做了新鲜果子,再给小娘子送去。」
午盏道了谢,仍旧撑伞顺着长街往南,姚氏目送她走远,边迈出门槛,边喃喃自语:「还有两个月……不知这易小娘子和仪王殿下处得好不好。」
张太美是人精,毕竟跟随公子多日,从买宅子一事上就看出端倪来了,不过下人不好随意插嘴,只管躬身道:「姚娘子这就要回洪桥子大街吗?再等一会儿,公子没准就回来了。」
姚氏摇了摇头,「他忙起来也没个准时候,要见一面都得撞运气。回得晚了大娘子要啰嗦,算了,这就回去了。」走上两步,又回身吩咐了一声,「你替我带话给他,让他好生养伤,别只管忙公务。年轻轻的,日子长着呢,身子是自己的,闹了亏空可不得了。」
张太美忙道是,点头哈腰地,把姚娘子送上了马车。
刚退回门廊上,见七斗骑着马回来,进门没打招呼,飞也似地进了内院,又飞也似地出来。
张太美险些被他撞个趔趄,气道:「你这猢狲,属陀螺的,忙个什么劲儿!」
七斗龇牙笑道:「对不住,我忙着给公子取闲章呢,等回来请你吃酒,给你赔罪。」说罢翻身上马,又一溜烟地跑了。
打马扬鞭往方宅园子去,今日公子没在衙门忙公务,下半晌和几个同僚友人相约,在方园品茶雅聚。正巧有位名仕完成了一副画作,请今日在场的王公大儒们题跋,公子欣然应允了,便让他回来取闲章,凑个趣儿。
待印章送到了,七斗退到廊亭之外,听里面高谈阔论,从黄庭坚说到赵孟頫。
这场聚会持续了许久,太阳将要落山时候方各自散了。公子从廊亭中出来,七斗跟在他身后服侍,正要往园门上引,却见他忽然拐个弯,上了一条长长的复道。复道那头连着一重重的酒阁子,方园的酒阁子不像潘楼连接紧密,这里每一个阁子都是独立的,就着入夜后错落的灯火,像山坡上零星的农舍。
七斗紧追两步赶上去,李宣凛抬手示意他在外面等候,自己踅身进了一间阁子。
阁中早就有人等候,见他进来,比手示意他坐,笑道:「等你好半晌,看来那些文人谈兴颇高,不肯放你出来。」
沏上一杯茶,往前推了推,李宣凛见了茶水就摇头,「下午惯了一肚子水,再也喝不得了,还是谈正事要紧。」复又压声道,「今日散朝后,官家秘密宣宰相和参知政事入禁中,商谈了册立太子一事。」
对面的人神色一凛,「你怎么知道是商谈此事?官家可召见你?」
李宣凛微叹了口气,「殿下与小娘子定亲之后,官家便对我有了防备,像这等机要,再没有传召过我。但今日我正好在东华门巡视,听戍守的班值说韩严两位相公奉召入禁中,我就留了个心,暗中向严参政打听了一回。」
仿佛命运审判般,仪王背上沁出汗来,几乎浸透了中衣。他两手扣着茶案边缘,紧张地追问:「官家心里的人选,是谁?」
这个节骨眼上,仿佛每个兄弟都有可能,是生还是死,就要见分晓了。
紧紧盯着李宣凛的脸,仪王期盼能从他眼里看见释然,但是没有。绝望和灰心慢慢爬上心头,他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甚至有些害怕他将那个人选说出口。可是不亲耳听见又不死心,最后又追问一遍,才见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三」。
「三哥?寿春郡王?」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虽然他一向觉得那人深藏不露,但若说他有什么建树,却也谈不上。他心里充斥着巨大的不平,白着脸道,「官家究竟是怎么想的,宁愿选那个假道学,也不肯把江山交到我手上。我曾经以为他倾向于大哥,大哥不成事了,四哥也有可能,结果竟是他吗?」说着抬起眼,望向对面的李宣凛,「俞白,你这消息究竟准不准,严参政会不会有意诓骗你?」
李宣凛说不会,「当年他在陕州任安抚使时,我曾救过他一命,有这样的交情在,他是绝不会骗我的。」
紧绷的肩背一瞬颓然,仪王悲愤、失望、大惑不解,最后也只能无奈苦笑,「我是元后所生,原该是兄弟之中最尊贵的,这些年为官家鞍前马后,结果将来竟要对那不起眼的李霁恒俯首称臣,我不甘心。」
李宣凛蹙眉望着他,半晌道:「殿下稍安勿躁,未到正式颁诏的时候,一切还有转圜。」
仪王摇头,「能有什么转圜,官家决定的事,鲜少会更改,内阁一直催促着立太子,如今给了他们人选,料他们也不会执意反对。」
既然他能够接受这个结果,李宣凛便也不讳言了,「这阵子官家的种种决定,确实对殿下很不利,单说重审豫章郡王的案子,就让我十分不解,为什么好好的,忽然翻起旧账来。其后豫章郡王恢复爵位,官家却不曾怪罪殿下失察,一切都是绕开殿下办的,这不合常理,殿下不觉得其中有隐情吗?」
关于这件事,仪王其实已经惴惴了好几日,他以为官家会追究,结果却没有,难道这次的担待,权当不能册立他为太子的安抚吗?还有为大哥翻案的事,居然不曾从弥光那里听见任何消息,看来这阉贼早就嗅出了味道,已经打算与他割席了。
但他不死心,他还要求证,问明弥光,官家是否果真打算册立三哥。一想起自己辛苦多年,最后竟被样样皆不出挑的李霁恒夺了太子之位,他便怒火中烧。这四月的天气,酒阁子里仿佛燃了炭一样,简直要把他整个神思、整个身子都烧化了。
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诸多盘算在他脑子里车轮一样碾压过,他思忖良久终于抬起眼望向李宣凛,「若是我不争这太子之位,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