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明妆有些慌,自然更不可能承认,板着脸道:「殿下慎言,大可不必这种时候还来栽赃我。」
「我栽赃你了吗?」他挺直腰,慢慢踱开了,边踱边道,「我也不逼你承认喜欢他,但你的心究竟向着谁,你自己知道。我呢,问心无愧,与你定了亲,就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一心静待你过门,但是小娘子好像没有遵循契约,更没有将我当成郎子。我那王府你从头至尾来过两回,而沁园方建成不足一月,你就跑了三回,谁亲谁疏,一目了然。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少年人的爱慕可以理解,等日后咱们成亲生子,你的心自然就回来了,我不着急。眼下呢,我有一件要事必须去办,其中少不了李宣凛的支持,但李宣凛这人不好拿捏,他嘴上应承助我,我却怕他临阵退缩,所以把你请到这里来,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必不会亏待你。」
看吧,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明妆是头一次遇见这样不要脸的人,忿然道:「你是打算扣押我,逼迫他吗?可惜殿下打错了主意,他不过是看着我爹爹的面子顾全我,你要利用他替你打前锋,先要掂量我够不够分量。」
仪王失笑,「这样妄自菲薄,可不是小娘子的作风。你可能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李宣凛是个闷葫芦,有时候我都替他着急……」他苦恼地砸了砸嘴,「明明将你装在心里,可他偏不承认,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仁义模样,你说他不累么?」
明妆心下震撼,也终于明白仪王上回为什么要拿她作为筹码,引李判上钩了。在他看来,李判是对她有情的,但果真是这样吗?自己从来不敢奢望,他却旁观者清起来,大约除了自作聪明,没有别的解释了。
仪王则从她不屑的表情里,读出了她的腹诽。
摆事实讲道理坐实他们互相有情吗?大可不必!只能说这两个人都很迟钝,也庆幸他们没有再往前一步,否则自己便没有立足之地了。现在亲事已经定下,和皇子定亲不像民间那样定退随意,易明妆的前途和他捆绑在一起,李宣凛只要明白这点就足够了。
转头看了眼案上更漏,他说:「我不能逗留太久,还有好些事等着我去安排。这一昼夜你就安心在这里,不要想逃跑,也无需逃跑,等我来接你时,就是另一番天地了,我敢断言,小娘子一定会喜欢的。」
可明妆哪里能安心,她知道他要逼着李判跟他一起谋反,事若成了,李判早晚是他的眼中钉,将来必定除之而后快。若是败了呢,那更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李判就活不成了。
思及此,她一把拽住了正欲离开的仪王,「殿下,这件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三思。」
仪王顿住了步子,正色看了她良久,「如果你是因舍不得我才说这番话,我大约会觉得很欣慰……」但他知道不可能,所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转而笑道,「小娘子要明白,我是为你才杀了弥光的,弥光一死,我就不能回头了。为免官家责问,我必须先发制人,否则没有活路的就是我,你懂么?」
他说完便扬长而去了,明妆想追上去,无奈被门上的守卫拦住了去路。
她不死心,探着脖子叫了两声殿下,仪王听见她的喊声,走得愈发急切。待回到王府忙完部署,已至丑时,易园的人应当已经通禀李宣凛了,但他却按兵不动,没有漏夜过府质问,他就知道,一切稳妥了。
越是大战在即,越要保持距离。李宣凛是个聪明人,他哪能不知道他将人转移到别处的用意,无外乎扣押人质罢了。
次日朝堂之上,一切都如常,官家听政时间长了便昏昏欲睡,文官谏诤武官缄默,仪王的眼梢瞥向斜后方的人,他掖着笏板低垂眼帘,这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上看,那把髹金的龙椅既远且近,以前他以为只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就一定能登上去,结果事实证明,这种事还是要看运气。
太子宝座,其实就算坐稳也还是一个等,不如一鼓作气拿下王座,立竿见影的痛快。心下仔细盘算,还有八个时辰,一切就该有个说法了,因此愈发要耐下十二分的性子,熬过朝会漫长的时光。
终于到了尾声,没有商讨出结论的政务,官家打算留待朝后解决,言官们脸上犹带几分薄怒,无奈地退出了朝堂。
仪王举步迈出门槛,放眼望向紫宸殿前的广场,外面日光耀眼,今年的夏好像来得特别早,公服里面一层中衣,已经热得几乎穿不住了。
身边的臣僚像潮水一样向前涌,这两日朝中风声渐起,他也不如之前吃香,再也没人来邀他赴宴吃席了。以前不耐烦应酬,但果真没有应酬时,又觉得这种受冷落、无人问津的感觉,着实不大好受。
身后有脚步声赶上来,那片紫色公服停留在他视野里,不疾不徐地跟随着,低声问:「殿下将小娘子送到哪里去了?」
仪王答得很淡然,「我不想让她涉险,把她安顿在安全的地方了。目下她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
李宣凛沉默下来,没有再多问,行至左银台门前,往南拐进了夹道。
夹道往东那一大片就是鹤禁所在,官家未立太子,所以这地方一直空着。如今控鹤司建起来,除了正殿,各处都有人戍守,李宣凛例行巡查了一遍,往南出左掖门,回到控鹤司衙门,开始部署今晚的一切。
四直都虞侯,他已经先后召见过了,其中三人本来就是仪王的人,并不需要费口舌,剩下那个对他的景仰堪称痴迷,当初入控鹤司便眼泪巴巴对他说:「卑职一向听闻上将军大名,只可恨晚生了两年,不能追随上将军征伐。现在好了,终于成为上将军麾下,只要上将军让我站着,我绝不坐着,上将军让我吃饭,我绝不喝汤。」所以这样的追随者,也用不着费尽心力说服。
待把他们打发走,屋里只剩下赵灯原等近侍,虽说这些年出生入死同进同退,但他们对上峰此举,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李宣凛却浑然未觉,继续他的安排,「老赵、老梁,带两队人马守住东华门。」说着将视线又调向剩下两人,「学之和习之带一对人马守住左掖门,你们这两路人马不必随众入禁中,只需负责城门开合即可。」
四人惶惶应了,赵灯原忍了半日,实在忍不住,冲口道:「上将军,眼下的太平局面不好吗?咱们打下邶国,官家多有封赏,上将军已经是国公的爵位了,何必跟着仪王……」
坐上的李宣凛垂眼看着书案上的《孙子兵法》,极慢地说:「我有我的安排,你们不必过问。」
赵灯原反驳,「不是卑职等要过问,是……」
没待他把话说完,李宣凛抬起眼来,「谁要是害怕,现在就走,我绝不拦着。」
堂上几人面面相觑,到底谁也不曾离开。
「我们随上将军上阵杀敌,连命都是上将军救的,只要是上将军吩咐,我等绝无二话。只是……只是……」赵灯原支吾半晌,向上觑了觑,「上将军此举,可是为了小娘子?因为小娘子许了仪王,上将军便如此维护仪王?」
李宣凛心头踉跄了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脸上不免有些讪讪。
一向语迟的梁颂声这时开了口,一针见血道:「上将军若是喜欢小娘子,干脆一鼓作气抢过来,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人作嫁衣裳。」
大老粗们顿时觉得老梁说得很对,纷纷点头附和,本以为这话命中了要害,结果上面的人淡淡否决了,「我是为了大将军。」
说起大将军,是另一种刻在血液里的哀伤。当初大将军病故,十万大军哭声震天,他们都是流过相同热泪的人,懂得其中的愤怒与辛酸。如今三年过去了,三年热血未凉,上将军不声不响,却是个办大事的人,想来他打心底里憎恨官家,因为一切祸根都在官家,要不是他重用弥光,就不会让大将军含冤而亡。
话既说到了这里,众人便都明白了,他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义气和血性,既然上将军决定这么做,他们舍身忘死当这马前卒就是了。
四人齐齐向上拱手,「听上将军号令。」
李宣凛颔首,「那三队人马务必是亲信,不受任何人摆布。倘或其中有人胆敢违令,就地斩杀,无需宽待。」
众人道是,见他又摆了摆手,方退出正衙。
李宣凛独自坐在堂上,衙门幽深,即便日头惶惶,外面的光也照不进里面来,坐久了人便有些发木了。
先前梁颂声的话,他一直在脑子里翻滚——喜欢就抢过来……是啊,他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明明抢过来就好了,可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出口。有时候细想真是可笑,自己征战沙场多年,杀敌时血溅五步都不曾却步过,但面对一个小姑娘时他却心生畏惧,害怕自己唐突,害怕被她拒绝。
曾经有一次,他在梦里对她诉过衷肠,也不知哪来那么好的口才,声情并茂地将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她。想过她会惊讶、会慌张、会羞赧,结果她却说:「李判哥哥,我一直拿你当至亲,你却对我生出这样的想法,你对得起爹爹吗?」
只这一句,把他生生吓醒了,醒后万分懊恼,他想自己大概真是疯了。
可是越压抑,心里越渴望,每次见她,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感知都在疯狂叫嚣着爱她。有时候他觉得害怕,怕自己忽然失了分寸,会做出什么不堪的事来,所以他开始避免与她见面,本以为长久不见感情会减退,谁知毫无作用,思念已经成为本能,戒不掉了。
也许这次过后,自己可以试一试,但愿到时候还能鼓起勇气来。仪王将她藏在哪里,他早就知道了,毕竟陕州暗哨不是摆设,所以他并不着急。暂且让她躲在那里也好,免得城中兵荒马乱,到时候被人拉出来做筏子。
看看时辰,日头到了中天,白日还是如常办公,处置营务,到了傍晚时分出去巡营,已经能够隐隐嗅出布军的变动,宫城之外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一股紧张的局势在蔓延,天终于暗下来了,夜深之后,巷陌里传来头陀敲打铁牌的铛铛声,一面高呼「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一面拖着长腔念唱:「亥正,大渊献,万物于天,深盖藏也……」
他起身吹灭蜡烛,从正衙内走了出去。
今日是十五,天上一轮圆月照得山河如练,即便不用掌灯,也能看清前路。官衙后巨大的校场上,早就云集了数千兵马,更多的精锐在外城集结,只等时辰一到,便打着勤王的旗号闯入禁中。
李宣凛翻身上马,在黑暗中牵紧缰绳。静静听,隐约能听见呼号声,他知道头一批上四军已经攻入内城,不久就要抵达皇城了。
坊间的头陀不曾察觉异样,照旧敲着铁牌穿街过巷,「子正,困敦,万物初萌,藏黄泉之下……」
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破空一甩,啪地一声骤响如惊雷。校场大门洞开,数千兵马朝光亮处奔袭而去,一时冲得夜行运货的脚夫仓惶遁逃,这夜半的上京与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马蹄飒沓,踏破了夜的宁静。
兵马交汇,入城的捧日军身着赤红甲胄,和殿前司班直战作一团。但一向养尊处优的诸班直似乎并不是捧日军的对手,一路战一路退,最后被逼到了晨晖门外的长桥上。
那长桥是木柞的,寻常看着大气煊赫任君出入,可一旦几千兵马在此停留,桥便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