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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朗在回派出所的路上收到汪烨发来的谭凝照片,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点开手机,照片弹出来那一刻,曾朗的眉头抬了一下,那是他在看见特别的事物时惯有的表情。关于人,这种特别无非是特别好看、特别丑、特别奇怪、特别猥琐。毫无疑问,谭凝属于第一种。
曾朗并没将谭凝的失踪多当真,不过碍着发小拖他帮忙,对待这事多点热心。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娶回来的老婆都漂亮,但这会儿,他看到谭凝照片还是忍不住睁大了双眼。随后,他笑着甩了甩脑袋,一个女人长成这样,哪有不任性的?吵闹离家本就是女人家的专利,就上个月,他还没跟媳妇吵上几句,媳妇就提溜衣服回娘家住了几晚。
曾朗盯着照片看了几秒,指示灯变绿,他放下手机继续前行,没准就是小两口闹别扭,过几天人就回来了。正这么想着,汪烨又发来一条视频,紧跟着一条语音:“曾警官,我手机里的照片不多,刚刚发了一段几年前我们在意大利旅行时拍的视频,应该比照片更真实一些,和她现在样子变化不算太大。”
曾朗将右向灯打起,靠边停车。三秒缓冲之后,晃动的镜头中突然冒出半张脸,随画面一同出现的还有女人清淡的笑声。当时汪烨拿着手机对着谭凝的脸在拍摄,谭凝时而闪躲时而用手指阻挡汪烨的镜头,视频里的人看起来比照片里更生动一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吸引力。谭凝始终轻轻扯着嘴角。而镜头后汪烨的笑声却没能掩盖住周围的嘈杂声,背景是一座异国广场,游客人头攒动,各种语言含糊不清地混进汪烨拍摄的画面里来,似乎说的不是英语,反正对曾朗来讲,全是鸟语。
手机的镜头晃了晃,她被人撞了一下肩头,汪烨赶紧上前替她挡住人潮。曾朗因为是公职人员,出一趟国手续繁琐的很,工作后便没有出国旅行过,不知道画面里正是久负盛名的欧洲文艺复兴古城佛罗伦萨。此刻,他追逐着汪烨眼中谭凝的身影,延着五百年来少有改变的城市建筑,在其优雅的新古典主义建筑与哥特式建筑的街道中穿行,路过豪华商店与户外餐厅,谭凝身形高挑,小麦色的肌肤在暮光中闪闪泛光。她逆着人流,往僻静的小巷里钻,偶尔驻足看一眼橱窗里的商品、听听街头艺人弹奏的古怪乐器、淡淡地站在街道一侧对着街边往来的人群发呆……在人影攒动的异国街道,谭凝很轻松、很自在,简直就是这条街的一部分,与这里的氛围惺惺相惜。如果佛罗伦萨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又有谁能说这样一个女人不是这艺术品里的一部分呢?
不知曾朗是被异国的街景还是谭凝的身影短暂地分了神,过一会儿,他才吁出一口气,有钱人拍个视频都跟别人不一样!整得跟偶相剧似的!一个男人,在异国街道不好好地欣赏风景,偏举着镜头追逐一个女人的身影,跟在她后面傻笑,如果不是因为爱,指定是脑子有病!
狮林酒店!曾朗不禁想起汪烨的身家,这样的公子哥放眼苏城,一个巴掌伸出来,从一数到五,怎么也能轮得上他!做人还得会投胎,长得好,家世好,娶的老婆自然是百里挑一!可曾朗又总感觉哪里不对?自从见到汪烨,他心里就一直犯嘀咕,狮林酒店的老板和传闻中的接班人,苏市电视台和苏市日报上见得不少啊!没觉得汪烨眼熟啊!曾朗嘬着嘴,拧着眉,卯着劲要把脑子里那点念头挤出来!
“嘿!”车头正拐弯,曾朗一激动猛拍了把自个儿大腿,
总算想起来了:“那个谁!狮林酒店的小老板,去年不是死了吗?”
曾朗的车一挺进所里小院,他就从车身里钻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攀上三楼直达所长翟勇的办公室,人还没到,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来:“老翟……”一伸头,看见房间里还坐着其他人,面有点生,随即点头与对面几位打个照面便退出身来。
八里派出所有两大“宝”,翟勇的“过目不忘”和叶建民的“耳听八方”。曾朗定了定脚步,拐弯下楼进了另一间办公室。民警叶建民正窝在椅子里整理卷宗,本来办公室还有两个同事,不见人影,大概是出警了。
“小叶,问你个事,去年狮林酒店的案子,你有印象吗?”曾朗一边喘着气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叶建民头也不抬地说:“老板儿子淹死那个啊?这谁不知道。”
“谁都知道?不会吧,我记得这事没有见报、也没有媒体报过吧?”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叶建民抬了抬眼皮,“再说咱苏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端端死了个超级富二代,人人恨不得都当回福尔摩斯。老曾,你问这干嘛?”
“你还记得这事怎么结案的么?”曾朗没接叶建民的话茬,自顾自问话。
“这事你问我,算你问对人了。你都不知道,刚出事那俩月,我到哪都被人追着问那富二代到底是咋死的。我哪知道,这事也没经我们所办呐。也巧,就那两天,我碰上刑警队的老同学,也就顺带问了一嘴,说人是意外淹死的。”
“淹死的?怎么淹死的?”
“说是淹死的,也勉强,反正是倒霉催的,掉坑里了!”
“欸,我说小叶,你好歹也算是考进公务员队伍的,怎么讲个案情颠三倒四的?”
“哎呀,这事本来就有点不清不楚的,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叶建民停下手中活,看着曾朗,狡黠一笑:“您要想知道也行,得先告诉我干嘛打听这个!”
曾朗苦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叶建民,“臭小子,跟我还搞以货易货这一套,这季度的治安法规考核不想过了?”
“别呀,老曾,”这会子又开始挤眉弄眼卖起乖了,“一码归一码,我要是不能及时捕捉信息的脉博,您上哪儿打听消息去?”
得,什么都是他有理!反正这案子曾朗也没打算瞒着所里同事,要在不大不小的苏市找个人,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办,便将谭凝失踪的事跟叶建民说了,并叮嘱叶建民对失踪人的身份保密,虽然小叶八卦,但知道轻重。
听完曾朗的前情介绍,轮到叶建民惊讶了,他放下手头工作,起身来到曾朗跟前,半个屁股挨着办公桌,一只脚撑地。神神秘秘弯下身子凑近曾朗,说道:“老曾,此事不简单呐!”
曾朗敲他一记胳膊:“甭废话!快把去年那案子给我说说,人到底怎么死的?”
“别急啊,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先让我捋捋……我记得,这一开始吧,没发现死者尸体,此案当初是作为失踪人口立案调查的。并且当时这事上过苏市各大小平台的新闻,新闻的主旨当然是寻人,但找的人并非死者,而是为了确认他踪迹时,在路面监控拍到的一个疑似同行的人,或者说是过路人。只有找到这个人,失踪人的去向或死因才能更准备的定性。当然,媒体在寻人时并没有说失踪人是狮林酒店的小老板,但敏感的媒体人和咱们系统里的都是知晓失踪人身份的,能做到对大众保密得这么周全,自然是接到了上层的示意对死者身份弱化处理了。”叶建民说完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
曾朗点了点头,这事他倒有印象。
“那人最后怎么找到的?”
“汪家报案后,警方经过摸索排查,在建林路一处内街发现失踪人自驾车辆,逐调阅附近路面各处监控,查询那小汪总是晚上驾车从自家前往城西方向,在建林路内街四岔路口将车停下,随后步行往建林路方向而去,接下来的路面监控未能拍下小汪总的身影。”
“我记得那段时间是不是有台风来着?”
“没错,他失踪前几日由于台风烟花过境苏市,苏市连日暴雨,城市路段连续发生多起树木断裂、广告牌掉落、自行车横尸街头的事故,小汪总失踪地点附近的一处路面,前一天更是因为路面出现坑洞,而差一点吞下一辆过路的现代牌小型轿车。好在施救及时,驾驶员只是受伤。此事在苏市各媒介都有传播,也是提醒驾驶员非必要不要经过此路段,或谨慎绕行。也是由于台风与特大暴雨,该路段仅有的两枚摄相头,一处故障,一处角度刚好避开了事故坑洞。但在经由该路段的另一条岔路上的摄相头,模糊地捕捉到了疑似失踪人的身影,同时与他前后脚出现的还有另一个身影,但由于当夜暴雨,两人又都打着伞遮盖住了头顶,看不出是同行还是恰好先后路过。”叶建民顿了顿,转过半个身子,从屁股后面摸出一茶杯咕噜一口,接着说道:
“警方希望通过媒体寻找目击者的希望落空后,由于始终找不到人,便决定在台风过后,先从路面坑洞着手搜寻失踪人。但搜寻工作并不顺利,紧邻该路段的下水管路与苏市地下水系相通,直达苏城河。一旦人顺水流入苏城河,那么搜寻工作不亚于大海捞针。由于两日来的连续搜寻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并且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失踪人是由这个路面坑洞失踪。警方出具证明后,由路政及时修复了出事路段。”
“你说了半天,到底人是怎么找到的?”
“别急啊,事件四要素,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前因、后果,不得重头捋么?
曾朗倒吸一口气,这家伙,四六不分啊!
“事实是,警方的搜寻方向并没有出错,三天后,小汪总的尸体被苏城河晨泳的市民于苏城河的中游发现,死者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顺苏城地下水系飘游了十几公里……当时警方对尸体做了解剖,没有人为伤害痕迹,体内没有检测出迷幻药物或兴奋剂成份,也符合意外死亡条件。”
“小叶,你说你,一个简单的意外死亡,非给我整一出悬疑小说。”曾朗松了松肩膀,斜他一眼,拿过叶建民手里的茶杯,仰头正要喝水,发现杯子里空了,只剩茶叶。
“嘿,关键问题还没说到呢,-这案子呀,有两点没有得到解释,一,出事时间大约是晚间10点至12点间,这个时间、加之恶劣气候,死者去城西做什么?城西倒是有狮林洒店的分店,但经过调查,当晚城西分部并未有员工致电死者寻求任何工作上的指导或安排。如果这一点不算奇怪的话,那么,在前一天刚出过事的路面周围,是设有路政的维修护栏的,虽然摄相头没有对准这一路段,但经过公安走访,基本可以断定,死者失踪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次日早晨,用来提示的维修护栏被放置在塌陷坑洞的十米开外,路政工作人员确定了这一说法。那么,是谁、在什么时间移动了这些显著又笨重的“黄色警示”栏呢?”
“那按你这么说,怎么就给定了个意外身亡呢?事情还没查清楚,这种家庭背景,死了个儿子,死者家属能答应这样糊涂结案?”
“蹊跷的就在这儿了,警方没有证据证明死者死于他杀,当事人家属便顺水推舟,认同死者属于意外死亡,早早收尸办了丧事。反正,这案子就是这么个性质,说是意外也讲得过去!”
“成啊,小叶,你这脑子跟移动硬盘似的!存储功能真强大!到底是小年轻!明天陪我走一趟!”曾朗说完,伸出小手指绕过后脑勺挠了挠头皮,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一家人,事隔一年,又来个失踪的,该不会过几天,从哪冒出谭凝的尸体吧?身为警察,他本能地提高了警觉,如果之前,他还认为这不过是个漂亮女人跟丈夫闹矛盾而自导自演的离家出走,现在,这个念头从脑中大体清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