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090章父与子
五月八日,永康帝召太子和宗不器去磐螭行宫见驾。至此,距离纪承嗣被禁东宫,已过去了半个月。
太子车驾距离磐螭宫还有三里时停下了。
纪承嗣揽着采薇坐在车中,轻声问:「停下来有好些吗?」
采薇点点头:「臣妾好多了,谢殿下。」
「好容易胎象才稳了些,让你留在宫里休息,非要陪我过来做什么?」
「臣妾不愿再经历上次之事,万一……臣妾想陪在殿下身旁。」
纪承嗣抚着她的发,怜惜道:「你放心,父皇查了这些天,想必已有了结论,今日会召见我,便不是最坏的结果,我已有了打算,不会有事的。」
采薇心中虽很不安,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柔声道:「臣妾私心,希望父皇能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过责殿下。」
又歇了半个时辰,纪承嗣吩咐车驾起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骑马呼喝之声,揭开车帘一看,是宗不器。
宗不器在车驾一侧勒停马,拱手行礼:「参见殿下。」
「免礼。这几日可好?」
宗不器看了看车驾四周的兵士,纪承嗣道:「无妨。」
宗不器点头,简要说了伪造书信的查证结果,问:「是何人所为,殿下心中有数吗?」
「自然。」纪承嗣一向平和的面上怒意沉沉,「本宫一再退让,他却丝毫不知收敛,那便斗斗法吧!」顿了顿,转头看宗不器,「你这头儿稳得住吗?」
宗不器虚虚控着马缰,淡淡道:「若所料不差,陛下今日会有决断,无非贬职或外放,都受得住。」看一眼纪承嗣,「无论何种结果,请殿下不要为臣求情。」
纪承嗣面色凝重,过了片刻,缓缓点头:「我知道。」
今日小暑,天气炎热,永康帝在行宫芙蓉池水榭纳凉作画,秦娘子——如今该叫芳婕妤了,站在桌案旁素手磨墨,笑语盈盈。
纪明昭添上最后一笔,起身仔细端详片刻,轻「啧」一声,面色略显遗憾:「还是不好。这彩绘功夫,朕确是比不上承皓——今日该让他也一起来,帮朕品鉴一番。」
芳婕妤红唇微抿,丹凤眼轻轻一横:「陛下这是嫌臣妾粗陋愚笨了……」
「你这小凤娇,」纪明昭伸手搂到怀里,笑得满面春风,「承皓是朕的儿子,你连他的醋也吃?」
「哼!」
二人正欢声调笑,宝山躬身快步走到水榭:「禀陛下,太子殿下、太子妃和勇毅候到了。」
纪明昭慢慢收起笑脸:「让他们过来……凤娇,你先下去。」
芳婕妤垂眸柔声道:「臣妾去给陛下准备果饮。」
少顷,纪承嗣和宗不器走进水榭。
见礼毕,纪明昭道:「这么远的路,带太子妃来做什么?」
纪承嗣道:「采薇这几日胎象稳固,特来谢恩,还望父皇不要怪罪。」
「怪罪什么,她有了皇嗣,是喜事。这水榭湿气太重——宝山,带太子妃去殿中安坐。」
宝山答应着去了。
纪承嗣忽然红了眼圈,抬头看着永康帝:「多谢父皇照拂。儿臣昨夜梦见母后,她责怪儿臣未照顾好妻子,还差点损伤皇嗣……母后已多年不入儿臣梦中了,今次入梦竟然是为了此事,是儿臣不好,害得母后在天上也不安宁,也害得父皇龙体有恙。」
纪承嗣心中羞愧暗恨,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利用母后来让父皇心软。
纪明昭果然被这番话打动,一时想起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这么多年,面貌早已模糊了,但年少夫妻情分最难忘,被心中那寥寥无几的伤感和怀念支配,神色柔和了许多,微抬手:「坐下说。宗卿也坐吧。」
「谢父皇。」
「谢陛下。」
纪明昭喝了口茶,思忖一瞬,正待开口,纪承嗣却先出声道:「父皇,儿臣方才听宝山说您这几日头疼得厉害,夜间睡觉也不安稳,儿臣心中难安。二弟府中有一位调香高手,配出一种十分奇特的香料,靠近了闻很是浓郁刺鼻,离远了又有些清幽,听闻那香味最能静心安神。待儿臣回宫后,去向二弟讨一些送过来,父皇夜间睡觉时燃一点,或可有所助益。」
「香味」一词挑动了纪明昭某根敏锐的神经,于是神色慢慢沉静下来,直直盯着纪承嗣,过了一会儿道:「太子这是听说了什么?」
纪承嗣目露不解之色:「什么?」
「哼!你难道不是听说了那信纸沾染异香,所以特来提醒朕,那香是承望府里的?」
纪承嗣震惊:「父皇此言何意……难道那封信是二弟……」
「你还敢装作不知!」
纪明昭猛地拍桌,纪承嗣和宗不器忙起身跪下。
「父皇!儿臣只是关心父皇龙体,又恰好记起二弟常燃的那种香,这才有此一提。至于什么信纸香味,儿臣当真不知,封禁了半月,也无从得知!那封信不是儿臣所写,父皇自有明断,儿臣不屑攀咬他人!」
这番话半真半假,更妙在纪承嗣面色激愤难平,语声铿锵,纪明昭微微皱眉,心中忍不住犯了疑惑,难道他真得怀疑错了?皱眉一瞬:「你说不屑攀咬,若此事真是承望诬你,难道你心中不怨?」
纪承嗣稳了稳情绪:「父皇,请恕儿臣今日说出肺腑之言。儿臣曾在巡州归京时遭遇暗卫刺杀,差点丧命,那暗卫是何人所养,儿臣心中有数,想必父皇也心如明镜。此次张超劫掠一案,城外混战而死的人中,也有那样的暗卫数十人……」面露悲愤,语声锥心,「儿臣念在兄弟之情,一忍再忍,可是父皇……您偏心二弟儿臣不敢怨,二弟骄纵张狂儿臣不忍怨,可是儿臣并非心中没有怨……儿臣也是您的儿子啊!」
灼日高悬,蝉鸣声声。
水榭中一坐两跪,没人说话。
良久,纪明昭开口道:「所以,你是在指责朕不公?你希望如何,让朕杀了承望?」
纪承嗣慢慢直起身,摇了摇头:「儿臣不敢,也不会指责父皇。多年前西巡路上,儿臣曾和宗卿说过,羡慕他和云姑娘的兄妹之情,那是全心信赖和彼此守望的纯粹亲情。儿臣也曾拥有过,那时候母后还是阿娘,父皇还是爹爹,儿臣很怀念小时候的日子。如今……」忽地自嘲一笑,「儿臣只是厌倦了身为储君的生活。所以……儿臣不会求父皇惩治二弟,只求父皇……废去儿臣的太子之位。」
纪明昭猛地站起身,瞳孔微张,眸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慌乱:「你威胁朕?!」
「儿臣绝无此意。儿臣所言,句句发自真心。此生只愿做一放舟四海的闲散文人,有妻女作伴,吟诗作画,红袖添香。儿臣会日夜祈福,愿吾皇天寿永昌,我大启国祚绵长!」叩首在地,再不多言。
纪明昭慢慢坐了下来,看着跪伏于地的儿子,心绪难平。这个平日里总是一副温和儒雅之态的儿子,是他最优秀的儿子。纪明昭毫不怀疑,若他将来继承大统,必会成一代明君。可这个儿子也有弱点,心慈手软、不屑攻讦、不善争取、稍遇挫折便心生退意……这是文人的通病,恰承袭于他。
纪明昭忽然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不过禁了他半个月,这就要甩袖子不干了!没出息!想放舟四海躲清闲?朕偏要将你扔到朝中官场做滚刀肉,去修炼出一副钢筋铁骨强心脏,将这天下的胆子挑起来!
「来人,传朕旨意。即日起解封东宫,军政案仍由太子接手,速查速办。二皇子纪承望,其心惟危,言行无状,着太子代朕申斥,自即日起闭门思过,不得有违!」
传旨太监奉命匆匆行出。
纪承嗣惊愕抬头:「父皇!儿臣……」
「住口!」纪明昭沉声喝止,「你今日一篇混话,朕看在太子妃和皇嗣的面上,便不加责了,但若再敢说什么不当太子的话,定不轻饶!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去陪你的太子妃,朕的孙儿若有半点不好,也算在你头上!」
纪承嗣垂眸,片刻后叩首:「儿臣领旨谢恩。」顶着一张不情不愿的脸站起身,垂首走出水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纪明昭转头看向宗不器:「宗卿,你觉得朕方才的处置如何?」
宗不器道:「这是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二皇子诬陷甚至谋杀储君,论罪当诛,皇帝却只命他闭门思过,并不重责,可见不想将此事闹大。
纪明昭见他知情识趣,面色略有和缓:「起来吧。至于你的安排,」皱眉思索片刻,「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恐令很多人不服。这样吧,朕昨日接报,坎州临田郡因连日大雨,致汾河暴涨,出现洪涝灾害,祸及周边几个郡县。朕封你为坎州军务提督,带一千禁军前去疏导河道,安置灾民。至于殿前司之职……暂且保留。灾情紧急,你收拾收拾,安排好殿前司军务,这几日便出发吧。」
宗不器眸色微凝,没想到要外放之地正是岱州,倒是省了他再费心安排,只是救援洪灾之事非同小可,恐怕他一时无暇脱身回东越了,只有待灾情缓解,再施计离队。
心思电转,拱手道:「臣领旨,陛下若无事吩咐,臣这便回去安排。」
「去吧。」
宗不器离开水榭,在薄霄楼前遇到了纪承嗣和采薇。
纪承嗣四下扫视,轻声问:「如何?」
宗不器道:「殿前司之职暂留,调任坎州军务提督,带禁军去救洪,这几日就走。」
纪承嗣眉心微皱,静了片刻:「也好。注意安全。」
宗不器点头:「恭喜殿下和太子妃福有双至。殿下若回宫,可否从云府门前经过,舍妹忧心太子妃身体,还请容她拜见。」
纪承嗣想了想,风波刚平,此刻确实不宜召云府和侯府的人入东宫,路遇说两句话却无不可,于是应了声好。
宗不器转身欲退,忽又顿住道:「臣有一个私人之请。」
「你说。」
「臣与云筝……」想了想,又改口,「二皇子曾向陛下求娶舍妹,此事搁置了,臣不在京中这段时日,若二皇子再起此念,还望殿下设法周全,拖到臣回来。」
纪承嗣有些惊讶,和采薇对视一眼,很快就有了猜测,面上微微笑起,觑着宗不器道:「你放心。」
时已正午,宗不器匆匆出发往北去京郊大营,纪承嗣和采薇则留在磐螭行宫陪皇帝用了膳,然后车驾向南往城中行去,至申时,抵达新昌坊云府门外。